《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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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第8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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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上那间屋是二皮的老姑婆生前住的,屋里留有老年人特有的陈腐气息,家具物件黑沉沉的。陈大贵不自觉地皱皱眉,秋蓉却已经喜孜孜地收拾开了,扫地除尘,抹桌铺床,她很有兴致似的,因为这次不是为雇主干活,而是为自己,为刚刚展示在眼前的新生活。 
  陈大贵像被人打过一顿,软绵绵地趴在窗台上。他不像秋蓉那么容易快乐,而难以适应从昨夜到现在这十几个钟头内的变化。昨天他还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有二十一年婚史,有老婆有女儿,名下还有家小饭店,完全由老婆打理着,他是个有闲钱有闲情的大老爷,顷刻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婚姻的叛逃者,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经济上都要从零开始的中年人。若不是被余淑娟泼撒衣服的壮举给刺激了,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家出走。 
   
  “……他做了亏心事,我一没打,二没闹,可倒好,他居然敢跟我提离婚!他敢哪!”余淑娟死死捧着一个纸巾盒,像杜十娘捧着百宝箱,伤心地对着它诉说,对着它号哭,不停地从盒子里面抽出面巾纸擦眼泪鼻涕。 
  女儿陈雅雯坐在靠墙的地板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老不要脸的跟小不要脸的跑啦!呜呜……他以为他才十七八岁啊,还离家出走!呸!” 
   雅雯感觉到难以名状的烦闷,像初夏时期突如其来的溽热,憋得人心慌。她用双手抱住腿,头也不抬地问:“你真的就没有吵?没有闹?没有冲上去打人?”她脑海里浮现出三个胖男胖女打架的场面,有如重量级拳王争霸赛。 
  余淑娟的哭声收住一点,委屈地点点头:“就是没有么。” 
   
  雅雯心里说:这可不像你啊。 
  她妈妈像是听到了,辩解道:“我只想警告一下他们,叫他们晓得,我不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又放低了声音,“我又没想和你爸离婚。” 
  雅雯敏感地想到了家里开的饭店。“贵人来酒家”。好名字。招牌菜是“淑女四喜”。小有名气。怎么说也是两口子早年共同创下的基业,就算现在只是老婆一人在管理,好歹也是夫妻共同财产。依着余淑娟的脾气,要把这酒家分一半出来,倒不如拿刀把她脖子抹了。 
  “放心,他那个胆子,走不远的,再说他离了你,哪有钱啊?不出一星期就得回来。”雅雯很肯定。她所担心的是,回来以后又怎么办? 
  雅雯是请了假赶回来的,只呆了半天就得回学校了。在对她妈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她走出了家门。在楼下,她蓦然看见对面一幢平房的房顶上,办展览一般躺着几件男女衣物,其中一件水红色的棉睡裙,是她妈妈淘汰下来送给保姆秋蓉的,现在这睡裙惨兮兮地卧在那儿,有家也回不去的样子,用另一种语言向雅雯申诉。 
  傻不傻啊?雅雯在心里怪她妈,这一招比打他骂他还狠,他那张脸,在这家还撑得下去? 
  转念她又想,不对啊,明明是他陈大贵犯了错,凭什么要给他面子? 
   
  陈大贵比他女儿估计的生存能力要强很多。 
  一周过去了。 
  又是一周。 
  然后是一个月。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就关在租来的小屋里,静静地适应着全新的逃亡生活。陈大贵不大出门,完全是逃犯的心理,怕给人认出来,再说出门也没意思,周围都是他不认识也不屑于认识的人。于是他天天在家看电视。秋蓉除了买菜、做饭,其他时候就在屋里嗑瓜子。她嗑瓜子的模样十分自得,倚在窗前,眼睛瞄着楼下的巷路,拈起一粒胖白的瓜子送到有点龅的门牙前,清脆地“吱”一下,“呸”地吐掉瓜子壳,吐到楼下的路面上。有人从楼下路过,被吐了瓜子壳在头上,只抬头不高兴地瞅瞅,也不多说什么,拍掉头上的碎屑就走了。这里的人都被欺负惯了。秋蓉却会得意,她心里涌上来的是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还有很多时候,他们把门窗紧闭,吃的喝的备好放在床头,像馋嘴的小孩一样,整天整天黏在一起。以前有余淑娟在家里,两人难得搂个腰亲个嘴的,做啥都像做贼,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任意发挥了,都觉得这是私奔的最大意义所在,都很兴奋很疯狂。 
  高兴的时候他们便勾划未来的蓝图。按陈大贵的规划,等哪天和余淑娟把婚离了,夫妻共同财产对半划分,那么他们就有至少五十万块钱(其实陈大贵估计应该有九十万,但他不想让秋蓉知道这么多),把这五十万拿到他熟识的一个朋友开的公司里去入股,他们以后啥都不干,每年光吃分红就够了。 
  远大理想鼓舞着他们的斗志,像迷魂汤一样,在新生活最初的日子里把他们灌得晕晕忽忽。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带出来的钱剩得不多了。 
  陈大贵有些着急了,要更长时间地对抗下去,他必须得找份工作,坐吃山空啊。但是他的工作特别地不好找。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是要找个体面的差事才行的,至少是行政管理人员级别,可他不能去高档繁华的市中区,以防碰上熟人。保险起见,只能在这附近找事做,可这里住的人大多都是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做的都是擦皮鞋啊蹬三轮啊一类的低档工作,陈大贵不愿意干。 
  秋蓉每天晚上都要把他们带出来的钱从头到尾数一遍,这成了她特殊的消遣方式。开始钱还厚实点,数的时间长,数得很快乐,可一天天的,钱越来越少,数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也有了莫名的慌张,于是再数一遍,又再数一遍。秋蓉还是留了点心思的,她把自己这些年当保姆挣的钱放在一边没有动,只花陈大贵的钱。还好陈大贵没有在意,他一向都是老婆打理钱财,在这方面是比较马虎的,再说他也认为应该男人拿钱出来养女人。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秋蓉把手上的几张钞票翻来覆去地捏弄半天,叹口气说:“我还是出去打点零工吧。” 
  陈大贵吓了一跳,忙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我把你带出来就是要你不再受苦受累的!” 
  秋蓉感激地一笑,随即又皱眉,看看手里的钱。陈大贵一把握住她的手,像入党宣誓一般庄严地说: 
  “明天我就去找工作,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干。” 
  这句话之后第三天——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陈大贵终于在过了九年完全靠老婆供养的寄生虫日子之后,第一次找到了一份工作,而这时他们距离一穷二白的日子只有八十三块七角钱。 
  他的工作是帮巷口一对卖水果的老夫妇运货。老夫妇年纪大了,装货卸货蹬三轮都吃力,便雇了陈大贵。陈大贵就要在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简单洗漱一番后赶到老夫妇那儿,骑三轮车带着老头或老太太去水果批发市场,在老头或老太太一番挑挑选选讨价还价后帮着把水果扛到三轮车上,再把水果和老人一起拉回水果摊,一样一样地卸下来,一天的工作就算完了。这样每月可以挣两百块钱。 
  就这两百块,他挣得特别辛苦。也许换个农民工不会觉得辛苦,可他是陈大贵,从大富大贵的日子走过来的,每一份力都出得比别人沉重,比别人复杂。有一天早上下雨,雨倒不大,但天气凉浸浸的,格外催人入睡,陈大贵在床上翻了几个身都不想起来,差不多是秋蓉把他踢下床的。陈大贵没雨披,打着伞到了老夫妇那儿,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着他上路。陈大贵小心地跟他们借雨披,老头特不高兴地说:“咋自个儿不预备呢?”在屋里搜罗片刻,扔给陈大贵一个装水果的大塑料袋。那天陈大贵就是头上套着这个大塑料袋去拉的货。雨从塑料袋上滑下来,正好灌进他衣领里,贴着皮肉的冷,很具体的冷。那天头上套着塑料袋的陈大贵心情坏透了,他一边蹬着车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明天再来我就是猪头,明天再来我就是猪头…… 
  但是到了明天他还是当了猪头。好歹是份工作。 
  月底的时候,二皮来收房租,陈大贵他们才发现这个月居然忘了这一项重要支出。把钱拿出来数数,虽然挣了两百,但吃喝拉撒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秋蓉赖皮地将一把零钱摊在手上,送到二皮面前说:“看嘛,就剩这些了。” 
  二皮就有些恼了,说:“莫以为我二皮是脓包,给老子来这手!老子跟你们说,早就有人在议论,说你们两个是杀人嫌疑犯,连门都不敢出,只有我二皮讲义气收留你们,哪天惹毛了老子把你们押到公安局,也挣个几万举报费!懂不懂?下周把钱交齐!” 
  说完,二皮在那把零钱里挑了张面额最大的贰拾元,忿忿地出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秋蓉好半天才说: 
  “听到没有,把老子们当杀人犯了!” 
   
  雅雯从放暑假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漫长的搜寻工作。 
  余淑娟先前跟别人解释说,陈大贵到东北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去了,后来时间长一点,就说他在那边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了。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余淑娟会永不停止地给他编派各种借口,让他在虚无中维持着一个家庭的颜面。几个月以来,她每天走在街上都会下意识地东张西望,总希望在某个时候能一眼看到那个让她气得胸口发痛的男人,但真正的搜寻行动她却不能参加,以防被人看出破绽。 
  只有雅雯出马。雅雯早想好了,如果她在满大街地闲逛、打听时碰到熟人,就说自己在搞一项社会调查。大学生嘛,谁会怀疑呢? 
  但是找一个人就像在一堆蚂蚁里找出某一只蚂蚁一样,简直就无从下手。雅雯唯一的线索来源于陈大贵给她打过的三个电话。三次都是晚上休息时打到她大学宿舍里的。陈大贵很喜欢这个女儿,舍不得她,每次都会跟她说,我和你妈妈的事你莫管,我们自己解决,你也成年了,马上毕业工作了,不存在跟哪个生活的问题,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他没打雅雯的手机,想来是害怕让她看见号码,可他没有想到雅雯宿舍里的电话就有来电显示,雅雯把号码记下来了,三次都是同一个号码。这个号码能说明什么呢?第一,从区号看,他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第二,号码头两个数字说明,他在城市的东边,像是龙湖区一带;第三,每次电话里都有嘈杂的声音,说明是在户外的公用电话,三次都用同一部,陈大贵一定常在这电话附近活动。雅雯为自己的分析能力暗自得意,她最得意的是居然捕捉到一个细节:最后那次通电话,她听到电话的背景声音里有一个女人用本地方言高亢地喊:“葫芦堰——葫芦堰——走不走——”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分明是一辆开往葫芦堰的“野面的”在拉客。 
  一般城市里的“野面的”行驶的路线会和公交路线重合,这样才能与公交车争抢客源。雅雯把地图拿来研究了半天,找出了三条从龙湖区经过、到达葫芦堰的公交路线。在三条路线中,位于龙湖区境内的路段都被雅雯用红色油彩笔重重地描画了一遍。这就是雅雯本次暑假“社会调查”的活动范围。 
  事实证明,陈雅雯是个相当有毅力与耐力的现代女性。她每天背着一个旅行背包,里面装着地图、雨伞、饮料、钱包和各种零食,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勤勤恳恳地穿梭在龙湖区一带的小街小巷里。她从不放过公交车沿线的公共电话亭,每到一处,就把公话亭里的话机摘下来,拨打自己的手机号,从手机上查看这个号码是不是陈大贵曾经打过来的那个。这个工作需要无比的耐心、细致,需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勇气,陈雅雯把这一切都装在包里挎在肩上了。 
  终于到了第七天。这一天近中午的时候,雅雯在一个街角的小公用电话亭,找到了那部电话。为了让自己相信,她不停地用这部电话拨打自己的手机,一遍又一遍,让那一串数字清晰无误地久久显示在手机屏幕上。她挂上电话时,身子也随之靠在了话机上,浑身疲惫。 
  雅雯打算休息一下。目标找到了,下一步的工作就要简单一些:以这个电话亭为圆心,在周围一带搜寻。街对面正好有家小茶馆,雅雯到那儿占了个靠窗的位置,慢慢啜着一碗劣质茉莉花茶,舒展着一个星期以来的焦虑情绪。碰巧的事情发生了。雅雯无意中扭头看出去,只见那电话亭旁边的一个小巷口里走出一个人,正是端了一碗甜面酱急匆匆赶路的秋蓉。 
   
  陈大贵正在和二皮吵架。 
  还是因为房租的事情。陈大贵要求把交房租的期限往后推延一点,二皮就火了。二皮就是脾气不好,他容易上火,一上火话就不好听,他说,胖子,老子不跟你拖时间,你这把年纪了,几拖几拖就进棺材了,老子找哪个收房钱? 
  陈大贵气得要命,指着二皮骂娘,正闹着,秋蓉回来了,把那碗甜面酱往桌上一搁,毫不含糊地加入了战斗。秋蓉嗓门高敞,有压倒一切的阵势,二皮则在骂声中开始解开衣领、挽衣袖,用形体动作暗示他将采取的下一步骤。陈大贵见状,不顾一切地抢先把灶台上一个满是油污的锅铲据为己有,算是进行了战略武装。一场司空见惯的斗殴蓄势待发。 
  这时,正对着陈大贵手中的锅铲挥舞的方向,也就是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女孩。陈大贵把视线从锅铲移到她身上,呆住了。 
  陈大贵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种小市民的形象站在女儿陈雅雯面前。两个人都有些惊慌。雅雯是个懂事的女儿,她很快从惊慌中抽身出来,高高在上地问二皮: 
  “多少钱?” 
  她没说“欠”字。陈家大小姐,从来不屑于提这个字。 
  二皮看出一点端倪,撇撇嘴说三百五。 
  秋蓉马上更正:“三百三。”是说二皮上回已经拿了二十块钱走了。 
  雅雯从钱包里抽出四张壹百元的钞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正眼也不看地轻巧地递给二皮。二皮忙接过来,抽一下鼻子说:没零的找。 
  “不用找了,”雅雯傲气地说,“你出去,我们有话要说。” 
  二皮得意地拉拉衣服,转身走了。秋蓉偷偷观察雅雯的表情,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有更难堪的,便低了头,把两个瓷碗摆到桌子上,沏上茶,然后不声不响地出门了。陈大贵红着脸,很客套地对雅雯说:坐吧,坐吧。 
  父女两个对坐着。夏季炎热的空气包围着他们,这楼上的屋子更是闷热难耐,像有一口锅在咕咕咕地煮个不停。雅雯一直不开口。她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什么都不说,反而比说出来更有威慑力。陈大贵只有一句话: 
  “别告诉你妈我在这儿。” 
   
  自从找到陈大贵以后,陈雅雯就天天来找陈大贵了。她来找,也不说话,只闷头坐着。不管陈大贵看电视也好喝茶也好,好像都与她无关似的,她只管静坐示威,不吃不喝不说话。到时候了,她就背着包回去。第二天又来。 
  陈大贵感觉到女儿这一着比她妈厉害。她制造出一种无形的压力,无声的嘶叫,逼迫他投降。她是他心头最疼的人,这是带有苦肉计性质的逼迫。忽然有一天,陈大贵听到自己终于开口对雅雯说话了。其实陈大贵很久以来都酝酿着这么一次与女儿谈话的机会,话题都非常熟稔了,在想象中已经谈过好多次了。他一旦进入这个谈话的氛围,就从容不迫了。 
  “雅雯,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特别没责任感?” 
  雅雯不吭声,眼皮也不抬起来,只盯着面前的大碗茶。 
  “爸爸不想跟你解释什么。我只想说,我忍了二十一年,也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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