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老头哭着说:“爹,我错了,我知罪。”
“你就不知道自己八十代祖宗全是得饿痨病死的?你看看我背后吧,八百代祖宗在阴间饿得嗷嗷叫,没有一天得安宁哪。”
驼背老头眼光匆匆一闪,看见父亲背后像蚂蚁搬家一样排着一望无际的长阵,他们的脸—正好像除了嘴巴什么也没有,额头、眼睛、腮帮、下巴等等似乎都被那扩张的大口吞了下去。驼背老头倒退一步,生怕被那些大口一个吮吸啜进肚子去。他赶紧趁势跪在地上,想多多磕头,可是一脑袋磕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他趴在地上号啕大哭,泣不成声地说:“列祖列宗恕我罪,以后宁愿饿瘪肚子,也不忘给你们祭饭,吃一颗豆子也要跟你们同吃。”就在他说话间,八百代祖宗发出一片嗷嗷叫唤声,嘴角的涎水飘飘洒洒淋湿了他的头发和颈窝。
一只绿色巴掌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恼怒地说:“光哭有什么用?就不能回家拿点祭饭?”
驼背老头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连连点头说:“我去我去,你等着啊爹。”
不多久,驼背老头的歌唱声突然在禾场上响起。他左手挽着一个簸箕,右手一把一把地抛撒着大米。他大踏步在鬼影间穿行,像给庄稼撒肥料那样豪迈潇洒,将洁白的大米洒遍坦场的每个角落,让每个饿鬼都能得到祭祀和喂养。张若雨赶过去给驼背老头帮忙,她从簸箕里抓起一把米,像老人一样挥手撒出去。老人朝右边撒,她朝左边撒。驼背老头一边撒米一边唱道:
啊嗬嗬哟——
麻雀啾啾送谷来哟
啊嗬嗬哟——
斑鸠咕咕送水来哟
啊嗬嗬哟——
孝子贤孙祭饭来哟
啊嗬嗬哟——
列祖列宗享用来哟
啊嗬嗬哟——
他一遍一遍地歌唱,列祖列宗紧张地抢夺着祭饭,极其满足地享用。他们哼哼唧唧的进餐声和咿咿呀呀的吟唱声让这些活着的人羡慕不已。
小风子看鬼的兴致越来越浓。她踩着魔绳顶端,跟着魔绳在全场游动,她轻盈的身子越来越像一只透明的蜻蜒。那些享用完毕的饿鬼相互之间打着招呼,三五成群地交流着生前死后挨饿的感受和治饿的经验,总结着他们从饥饿中领悟出来的生活信条。一个本地饿鬼,不知是谁家的祖宗,跳到小凤子的背上,拉着魔绳游动得更快,借着小凤子的嘴巴唱出了苍老的声音:
家可穷,命可穷
只有嘴巴不可穷
权可空,利可空
只有肚子不可空
一个安徽口音的饿鬼像监色的烟雾一样轻盈地飞到小凤子的身上,他刚刚享用过祭饭,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他看着禾场上密密麻麻的乡亲,满脸挂着感激的微笑。他推了一把刚才唱歌的鬼,似乎想取代他唱点什么。可是那个鬼赖着不肯下来,他只好与那个鬼叠在一起,管自唱道:
饿痨是病无药医
一顿祭饭十年饥
鄱阳湖边人情好
半夜歌声唱感激
哦嗬嗬哟——
山神水神土地神
打拱作揖话别离
领头在重重叠叠的鬼影里钻来钻去,满禾场奔跑着追赶魔绳,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凤子,快下来呀。”
小风子随着魔绳不断转悠,已经无法停下来。她对紧迫不舍的师傅说:“师傅,你快来呀,我要停下来。”
师傅说:“我让它停,它怎么就不停呀。”
小凤子站在高高的魔绳顶上,看着奔跑的师傅就像看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她尽量放大声音跟师傅说话,生怕他听不见。她说她的父亲刚才一直没有抢到祭饭,正哭着向她要吃的。父亲的父亲在父亲背后哭着,后面还排着一大串,一代比一代辈分高,一代比一代老实本分,全都饿着肚子,山遥水远没法回去,一片哭哭啼啼的声音。这么长的饿鬼队伍,这么伤心的哭泣声,让她惊诧不已。“八百代祖宗不让我停止,要我绐他们送饭送水。我从他们面前经过一次,饿鬼的人数就增加几个……师傅,他们的眼泪快变成河啦……哎呀呀师傅,现在又增加几个啦……”
领头回到锣鼓旁边,从村民刚才送来的大米中抓起一把,伸手在夜空中画圈,一边画一边唱道:
一把大米八百颗
一颗大米煮十锅
一锅吃饱三千代
万代祖宗回老窝
啊嗬嗬哟——
万代祖宗回老窝
领头唱完,趁着魔绳从他面前经过,迎面撒去。群鬼哭泣的声音立即停止,小凤子的祖祖宗宗们津津有味地享用祭饭,不再纠缠这个童稚未开的小后代和她的魔绳。魔绳渐渐下降,小凤子像从天而降的天使,高兴地大叫道:“师傅,我来啦。”喜气洋洋地站在师傅的面前。
师傅将一把大米撒在小凤子头上,唧唧咕咕好像念了几句经文。小凤子等不及他念完,就去找张若雨。她高兴地对张若雨说:“你的糠粑和黄瓜真好吃。”她从头上取下唯一的一枚发夹,是那种一根金属弯成两片的简易发夹,别在张若雨头上,笑盈盈地说:“作个纪念吧,别忘了会爬魔绳的姐姐啊。”
领头将魔绳小心盘起来,收进包里,一副要收摊的样子。小凤子提醒说:“师傅,还没耍猴呢。”
领头说:“不耍了。你去捡几块石头,架起锅来做饭吃,今天要吃个大饱。”
驼背老头拉着领头的手说:“你们全都到我家吃饭去,走。”
领头说:“不啦不啦,刚才我们家乡那么多饿鬼来打搅过了,真是不好意思。”
驼背老头恳切地说:“你们都是杏花的邻居,何必见外。”
所有的饿鬼都退场了,个个饱餐而去,带着少有的满足和欣喜。看戏的村民也渐渐离去,只剩下少数不用动手做饭、只需等着家里人喊他吃饭的人,还在唏嘘感叹,交口议论。有的人帮着戏班子收拾东西。
在演戏和闹鬼的过程中,许多人回家拿了大米送过来,一场戏演下来,竟然收到了两袋米。领头高兴得热泪盈眶,感恩戴德地对村民说:“你们这是舍己为人,我知道这年头谁的肚子都是空空荡荡。”
驼背老头再一次恳切地说:“那些米你们留着别动,今天你们一定要到我家吃饭去,千万别见外。”
他把戏班子请到家里,给他们生火做饭。
淘米的时候,他想也许他们一整天没吃饭呢,于是又加进去一勺米。淘第二遍的时候,他想也许他们两天没有吃饭,于是又加进去一勺米。淘第三遍的时候,他想也许他们三天没有吃饭了,于是又加上一勺米。
这样加了一勺又一勺,最后把陶缸里的米全都倒进锅里,煮了那么一大锅饭,把他自己吓住了,觉得一辈子也吃不完这么多饭。
可是,那些卖杂耍的人们,吃了一碗又一碗,再吃一碗又一碗,那不像人吃饭,那像是朝一口枯井里倒饭,倒进去多少都嫌不够。驼背老头一边看着他们吃,一边悄悄抹眼泪。心里悄悄念叨:可怜的人,被饭折磨成这样,只知道什么是饥不知道什么是饱了。
驼背老头把他们剩下的锅巴饭屑一口气吃完,当他将碗筷放到灶台上时,忽然想起那一袋米竟然一顿吃完了,明天开始就没有饭吃了,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领头以为他想起了女儿,劝解说:“大爷别伤心,我们都是你的孩子,每年都来看你。”
驼背老头双手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好呀好呀,你们年年都来看我,我给你们煮饭吃。”
作者简介:
摩罗,原名万松生,1961年出生于江西省都昌。现就职于北京某高校。出版了《耻辱者手记》《因幸福而哭泣》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