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由四面劲吹到他的身上,使他周身发出炉火一样闷沉而又热烈的声音。一边的昔蓿地里,尚未返青的苜蓿花儿遭劲风吹彻,排箫似地响着。他看到有一块地里,粪肥尚未散开,—堆儿一堆儿整齐地排列着纵横着,像训练有素的人们立站那样。这一定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了,他一定在等着一场预期的沙尘暴过去,再像撒网到海里那样将他的粪肥撒开来。或许只是个懒汉也未可知。但无论怎么说,那些虽未撒开的肥堆也被吹掠得差不多了,有的几乎只落着一个印迹了。
日头不知突然间从哪里出来了,土黄的脸上,总有些侥幸逃脱的意思。沙尘暴却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高扬起头来,将它逼视着,而且从自己身上源源不断地移出或深或浅的土雾来,明显的是企图将它遮没掉。那么大的一轮日头,简直就在沙尘暴的嘴边,看得出在那不停地兴风作浪、喷云吐雾的沙尘暴嘴边,巨轮似的日头不甘俯就,时时准备着挣扎和搏斗。果然刚刚被一团乌黑掩住,它就游鱼似的挣脱出来。看起来真是很壮观的。他从种种角度去看天上的情景,觉得真是难得的眼福,真的,仅只是一次眼福而已,其余的都不显露,都难知晓。
他原本想另寻一条途径回家去,以免走重复路,突然有些厌倦地打消了这念头。
路在浓烈的土雾中像一道电光直射下去,他向末去的沟谷里望了一眼,顺来时走过的路回去了。
绝债(外一篇)
谈 歌
光绪末年,保定的绸缎业真是发达。这里边就出了一个颇有些名气的绸缎商人,说其有名气,因为他做绸缎生意也算是绸缎界的领袖人物。此人姓吴,单名一个亮字。人们都笑话吴亮这名字取得不好,吴亮,便是无亮的意思。其实这吴姓的名字着实不好取。为商者,你总不能喊作吴有财,或者吴前程。昔日里,水泊梁山有一个军师名叫吴用,此人足智多谋,只因为这一个名字,后来的多事者,总将水泊梁山的失败归在他的头上。也算是冤枉了。这是闲话。不提。总之,后来吴亮出了一个差池,险些把性命丢在了狱里,便给后来者留下了许多口实。
吴亮有一个好友,也是做绸缎生意的。名叫季远志,南方人(一说是广东人,一说是广西人),来保定做生意已有十几年。吴亮的店铺挨着季远志的铺子,因为生意上的事,二人常来常往,关系渐渐亲近起来。都说在商言商,自古至今,商界的友情便是极难成全。因为利益掺在其中,谈友谊二字,便是有些虚了。其实此话也不完全,季远志和吴亮二人的交情就很好。这一年,吴亮想把生意做大,他准备把保定东关的一条街买下,用现在的话讲,便是做绸缎一条街。他便找到季远志家中商量。季远志听罢,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吴贤弟,且听我一句忠告,这生意中事,切忌贪大。你如此做下,便会有人出来挑剔。你若与之计较,便会生出闲气。买卖者,和气生财。你如此冒失行事,此是犯了商家忌讳。”
吴亮哈哈笑道:“季大哥,你这便是多虑了。三百六十行,便是行行见状元。我做这绸缎生意,便是要在保定做出一个状元样子来的。便是要出人头地怎样?”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季远志。
季远志见状,知道吴亮此意已经很难改变,只淡淡说一句:“商贾中人,最忌大起大落。贤弟小心为是。”便不再劝。
吴亮道:“还有一事请大哥着力帮忙才是。”
季远志道:“只管讲来。若能帮上,季某自然尽力。”
吴亮道:“我一味做大,手面上便是有些紧张了。还望大哥在银子上帮衬一下。”
季远志笑着说:“我这生意上也是紧张的。若贤弟张口,我不好驳了。不知道你要多少?”
吴亮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十万如何?”
季远志沉默下来,好一刻才说:“十万倒还是有的,只是我生意上也占了不少,一时腾挪不出这么许多,容我想想办法即是。”
吴亮忙拱手道:“多多谢了。”
季远志摆摆手:“你且不用谢,我们还是要把利息说清楚才是。”
吴亮笑道:“这个自然,使钱还利,此是常理。季兄开口便是。”
季远志道:“急事急办,特财特理。利息便是要高一些了。老弟不要见怪。”
吴亮笑道:“大哥凭地罗嗦,你张口开价,我权衡便是。”
季远志盯着吴亮道:“一元钱五分利如何?”
吴亮皱眉道:“远志兄,你也凭地太黑了些吧?一元钱五分利,市面上也没有这一个说法啊。”
季远志笑道:“我刚刚说过,急事特情。便不是平常了。”
吴亮细想了想,点头:“好,我认下了。我先写一张借据给你。”便让季远志拿过纸笔,写了字据。
吴亮走了,季妻从内室出来问:“你与吴亮本是兄弟般情谊。如何这样行事?若想借钱与他,便是借了。若不借,便找一个托辞便罢了。如何这样重的利息,岂不是放高利贷了吗?传扬出去,岂被街人骂你心黑。”
季远志苦笑道:“夫人啊,你有所不知,我这样做,只是要他明白,此钱来之不易,他花钱时自然会小心慎重一些。”
季妻叹息一声:“或许你讲的是。”便不再说。
过了几天,季远志便把银票送到了吴亮处。吴亮使了这钱,便风风火火地在东大街上盘下了十几个铺面,改作了绸缎店。热热闹闹正要开张,却是出了意想不到的事。
是县衙的冯县长出了事,说是贪污了赈灾的款子,—亡边一路追查下来,便把冯县长押监了。城门失火,殃及了一千平日与冯县长交好的人。吴亮为人活络,平日与冯县长走动得勤快了些,吃吃喝喝礼物往来的事情自然少不了的。便也被牵扯进去了。他这样大把的银子扩张生意,本来就是一个引人眼热心妒。吴亮收押之后,流言便飞扬起来。官府便是对吴亮动了刑。重刑之下,难免屈打成招。于是,吴亮以行贿罪判了。生意也被充公了。一些借与吴亮使银子的人纷纷叫苦不迭。
季远志那天便和妻子来吴亮家探望,看到刚刚被官府搜查过的几间屋子,一片狼籍,直是落魄了。季远志呆呆地看看吴亮失魂落魄的一妻二子,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淡淡道:“弟妹啊,你们母子还是出去躲躲吧。我看那官府不会甘休。若再找麻烦勒索,便是不好应对了。”
吴妻怔了一下,看看桌上的银票,便拉着二子给季远志跪下了。吴妻泣道:“季大哥直似我们的救命恩家了。”
季远志夫妻慌慌地扶起这母子二人,季远志摆手道:“弟妹啊,你不必这样。我与吴亮情若兄弟,这感谢的话儿便是疏远生分了。”
第二天,季远志便请了城中的两个师爷,谈及吴亮的案子。两个师爷都道,此案若翻过手来,必须到省城告状。季远志点点头,回去便把铺子关了,把伙计们遣散。夜晚他关上房门,细细盘点了,一共有三十万大洋。他仰天叹了口气,对妻子说:“此数差不多了。”
季妻皱眉道:“你这也算是倾囊而出了。”
季远志横眉立色道:“于人于己,我这也算是孤注一掷了。”说罢,他的目光盯着窗外,窗外大夜如墨。季妻感觉到丈夫的目光骇人。
一连两年过去,季远志凭着这三十万大洋在省城频频走动,活动关节,终于托到了一个省内要人,递上了状子。省里的批复下来,吴亮被放出狱来。
吴亮出狱这天,季远志亲自到狱门口迎住。吴亮眼睛一酸,泪就涌出来,他哽咽道:“季大哥,我都听说了,你为我这案子破了家财啊。吴亮如何得以回报啊。”
季远志笑道:“出来便是出来了。平安是福,人比什么都金贵。”
季远志把吴亮引到家中,季妻早已经备下酒莱,二人饮得大醉。
第二日,吴亮醒来,看着季远志,惭愧道:“远志兄,我还欠你十万大洋呢?我如何还得上啊。”
季远志摆手道:“你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当务之急,你快些把你的生意恢复起来才是。”
吴亮含泪点头。
一年过去,吴亮的生意又渐渐生动起来。几个铺子都重新开张了。这一天,季远志来找吴亮,季远志笑道:“贤弟,我那钱你也应该还上了吧?”吴亮笑了:“那是自然。只是要容限我几口。”过了几天,吴亮便东挪西凑了十万大洋给了季远志。季远志把钱数过,淡笑道:“老弟,此账便是不对了。我那利息还是要算的啊。”
吴亮忙笑道:“自然要算,可我却是进了二二年监狱啊。我在监狱之中,如何能还你利息呢?这是人力所不可抗拒的事情啊。还望大哥宽余我些日子。”
季远志摇头:“不可不可。我不论你如何怎样,我们是事前说定下的,这利息你一定是要随本金还上,我已经算过,你还欠我十五万的利息。现在必须还上。”
吴亮不高兴道:“远志兄,我不会赖账的,可这借据上边写定的是四年,但是要去掉这监狱二:年。我实在什么也没有做啊。怎么有钱还你利息啊。”
季远志的脸就放了下来,硬硬的声音说道:“你怎么讲,我也是不听的。或许:我今日来得猝不及防,可以宽限你几日,但是你一定要还。若不还上,我是说定要与你见官的。”说罢,盯了吴亮一眼,便转身走了。
吴亮怔怔送季远志出门,他看着季远志远去的身影,感觉此人真是陌生极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透彻,季远志倾家荡产救自己出来,却从不提北他报答二字。现在为了这十几万的利息,却这样硬着心肠计较呢?
季远志到了家里,把十万本金交与妻子收了。妻子听他讲了,不禁哑然笑道:“你这人好生难解,你舍得财产救他出来,如何又这样逼他。”
季远志叹道:“吴亮这人,用钱财时从不考虑后果。当初我劝他不要把生意急于做大,他便是不听,平地惹出一场大祸来。现在他又是这样张狂,事情不免再要出什么枝节。我急于先把那钱要回来,免得日后打了水漂儿。”
季妻叹道:“早知现在,你何必把家产荡尽,去救他呢?”
季远志正色道:“夫人此话说错了,当初我救他,本是朋友情分。现在我找他索债,却是本分。情分本分之间,总是有一个理字。我这样做,也让他知道生意艰难,也为让他的儿子们免得落下一个父亲举债不还的恶名声。这钱索回,我便是与他暂不来往了,我料定吴亮还必有一劫。”
过了两天,吴亮仍是还不出利息。季远志上门索债,吴亮冷脸道:“远志兄,俗话讲,情义千金。你这样苦苦相逼,你我之间的情义还有半分吗?”
季远志摇头叹道:“吴亮啊,你这样举债不还,便是不对了。你说情义,这与还债是两回事情。你如何搅到一处来讲。”
吴亮盯住季远志道:“你莫非真得要报官吗?”
季远志。点头:“果然。”
吴亮瞪了季远志好一刻,长叹一声:“好罢。我还。”说罢,便让账房来,盘出去两个铺子,当下还了季远志十五万大洋。
季远志揣上银票走了。
至此,季吴二人绝交了。
事情过了五年,吴亮的生意又一次被官府查封了。吴亮被押入狱。这一天,吴亮坐在牢中呆想,他不觉失声叹道:“前一番还有季远志来救我,此番我便是无人来相救了。”
忽听狱门外有人大笑:“大丈夫如何这般气短。”
吴亮一怔,抬头看时,却是季远志。吴亮怔怔地看着季远志,说不出话来。
季远志笑道:“吴亮啊,你莫急,你此番的案子不重。只是关押几天,便可是交保开释了。”
吴亮苦笑道:“我如何开释,我现在家产已经被官府罚没,我哪里还有钱出去啊?”
季远志摇头:“你如何这样想,保释金我已经交了。”
吴亮怔住,他不觉落下泪来:“远志兄,你如何这样……”
季远志笑道:“你不必这样女儿态。你我本是兄弟,但是兄弟是兄弟,生意归生意,你当初借我的钱,我向你索要,自是在情理之中。你不还,便是不对了。再则,我急于催你还贷还息,也只是料定你这生意还要横遭大祸。我担心那十万本金和十五万利息打了水漂儿。”
吴亮突然问了一句:“你上次救我出狱,我一直不曾问,你一共花了多少钱?”
季远志笑道:“一共是二十八万。比我想象中的少几万,我本是准备三十万救你出狱的。如此说,我还赚下了两万。”
吴亮道:“那我一共欠你连本带息二十五万,你岂不是赔了吗?”
季远志看着吴亮,突然大笑:“吴亮啊,你直是二个算不清爽账目啊。这本不是一回事情。你我相交一场,休说二十八万,即是把我的生意全赔进去,也是要救你出来的。这是情分。你欠下我一分钱,也是要还本还息的。这是生意。好了。不提不提。”
吴亮怔怔的了。
季远志摆摆手:“不谈这个了。我带了些酒菜,你我二人就在此饮过吧。”说罢,回头看看狱卒,笑道:“还请牢爷把饭菜端来吧。”
狱卒笑颠颠地把几碟菜和一坛酒搬了进来。季远志倒了两杯酒,递一杯与吴亮,爽声笑道:“人生起起落落,本是常事。贤弟不必记在心里,来,饮了。”季远志一饮而尽。
过了两日。吴亮出狱了,妻子和儿子早早来狱门口接他了。他急于回去看季远志。吴妻叹道:“算了。季先生已经举家南迁了。”
吴亮怔住,懵懵地问:“他何时走的?”
吴妻道:“他前日到牢里看过你,便走了。”
吴亮不再说,他举头望天,天高云淡,已经是中秋光景。那风正扯得辽阔高远。
绝 瞎
民国十年秋天,保定府来了两个瞎子。一男一女。男瞎约在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女瞎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二人白天在城中沿街卖唱乞讨,夜里便在城南的破庙内卧睡,大概是一对夫妻了。
男瞎拉胡琴,操练得极娴熟,松松紧紧,点滴分明。女瞎唱,竟是一副绝好的嗓子,时而凄恻哀惋,时而豪气于云,爽耳动听。街人听过,便叹息:“直是可惜了。”多有人丢下几文钱走开。
转眼,这二人已经在保定卖唱乞时讨了月余,人们也便知道了那男瞎叫阿三,女瞎叫阿琴。
这一天,阿三和阿琴到东大街的状元胡同去卖唱。
状元胡同是否出过状元已经无从考证,状元胡同有一个程宝生员外却极有名气。
程宝生是保定城中的大富户,他贩了几十年的牲口,很是赚了些钱,半条状元胡同都是他家的宅子,一溜青石墙大院,很打眼。程宝生只有一个独生子,名叫程兆初,在外阜做皮毛生意,常年不归家。程宝生的结发妻子早丧,前几年,程宝生到口外最后一次去贩牲口,娶回来了一个女子,名叫珍儿,绝色,倾倒了一城的男人。程宝生也由此闲逸起来,偶尔带着珍儿到庙里上香,或者对保定的穷苦人家施舍一些。人们说,珍儿使程员外更加慈善了。谁知道仅仅过了二年,珍儿在一趟集市上竟走失了。传说珍儿让外地来保定做生意的商人给拐走了。程宝生由此变得脾气坏了。对下人经常打骂。走在街上,也常常对街人动粗。人们叹息,程员外的魂儿绐珍儿勾走了。
阿三和阿琴到状元胡同卖唱时,程宝生正在闷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