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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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2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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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似的沸翻不已。它警惕地转着脑袋,与其说观望,倒不如说是在觉察什么。紧接着院子里的树们也似乎有了警觉,细细看去,一些细硬的枝条开始通了电似的震颤起来,像频频地递传着某种信息,一些枝条上有少许几片残叶,业已腐黑,更是拨弄是非的舌头一样起劲地舞弄起来。 
  天地间突然地一暗,像是天地万物一瞬间整体地有了一个下沉。他忙忙离开门限立在院子里看,只见西北的天空已大半被土雾笼罩。土雾连天接地,雾头在高空里雄迈而蛮野的扬起着,像一个其大无比的骆驼举了它那古怪的头颅在半空里探看路道或水源。天幕水似的从浮土的上面缓缓地流向西北方向去。倒好像是天空在移走。但将那“驼头”盯住了看时,又能看出确实是土雾在浮移。极是缓慢。不知怎么一来,眼前的房啊、树啊什么的已不觉间笼罩其中了,他觉得还不曾真切地触摸到土雾,但是已确然地看到土雾轻易就掠过了自己,很快就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声不响毫不费力地笼罩了。 
  有一片腐叶挑在一根高枝上,饶舌又含混地说个不休。 
  土雾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加浓着。人的喉咙里像是窜进了什么,使人想咳几声,鼻腔里也枯井似的有些发干。两耳隐隐发胀。这寂静中缓缓到临的一切使人在蒙昧中觉到一丝不安,渐渐地也发慌起来,不知终究会发生什么。 
  土雾就这么来了。谁也拦不住的。很快就成了一个土的世界。无声无息间,就成了一个土的世界。这时候觉得一个个人真像是孤儿和众多的弃物,这里那里,终竟是在土的世界里藏着。 
  再回想整整支撑了一个上午晴天好日,就觉得是一个骗局,一个幌子,一碗有毒的清水,不过是要给人以麻痹,然后稳稳实实地给人们来一场沙尘暴。 
   
  村里人把这叫黄暗。 
  黄暗,村里人说出这两个字时,味道真是大有不同,似乎一开口就说出了某种终结或命定。 
  母亲立在灶房门边不安地看他。门帘似乎重得飞扬不起来,只余波似的动着帘脚。在这样的土尘笼盖的院子里,母亲真像是一个从老照片里出来的人。他的心里害怕了一下。觉得母亲的这个样子会烙印在他心里,在后来的日子里,会择时频频出现。他不愿在心里留母亲这么个样子。他知道母亲担心什么,就回屋去。趴在窗口看时,见母亲已经进去了,而且拉亮了灶房的灯。 
  原来山梁上风力是很劲猛的。 
  他当然能得到机会出来。他把那些总是纷乱的书一一靠屋墙码得整齐,这样母亲即使在他离去的时间进屋里来,也不会因一派狼藉而另生想法。他是斜侧着身子跑过院子的,脸也侧着,像隐蔽着一个什么。实际上他一直注意着伙房的动静。要是母亲突然出来,两方面都会吓一大跳吧。透过门帘能看到屋灯昏黄。他觉得街门要比往日重些,门框把在手里时比看在眼里能更加地感觉到一种厚实与直倔。门像一盘石磨那样响着被拉开来,只拉刀:能容自己出去的一个小缝。出去后他再没有拉上门。他走后,门一直吱吱咛咛地响着,自己和自己搞得不可开交,似乎不知道打开还是关』二的好。直到他从山梁上返回.门还是一直开着他离开时那样一个小缝。 
  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两边的墙似乎被风吹得闷沉沉地响着。他想若是碰上一个人,肯定要被自己吓一跳了。他有一种全副武装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那些升人太空或潜入水下的人一样。他感到风实在是吹不到自己里面去的。他穿着从公安局一个同学那里购来的一套棉大衣,棉帽子,长筒靴。他把帽檐拉下来在颔下牢系住。又戴了门罩。眼镜当然也是有的。他的脸原本就不大,口罩掩去了人大半个面孔。他想要是有个墨镜就更好了。忽然对着装有了一些兴趣。觉得有时候如何着装真是意义重大。要是经常穿着病号的衣服转来转去,日久肯定会得一点什么病的吧。虽无墨镜,但这样也不错了。谁见了自己,只要不自行暴露,无人认得出来的。这样厚厚地严实地一着装,竟使他突然地有了一些安全感。他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或者是像色在水里一样,赤身裸体到土雾中去,或者就穿成他这种样子出来。但他还是更喜欢那种赤身裸体只身一人奔走在黄天土雾中的样子。难得啊。走到巷子里,听到这土雾是有响声的,是一种整体的响声,訇訇訇的,似乎哪里都有。一个拐角处有十余棵杨树,赤裸裸地立着,有好些废塑料袋缠系在它们头上,又不断地颤栗着飘开去,发出一大片空洞人心令人远想的声音。像一些经幡和丧杖。然而与这一日的黄天土雾又有着一种谐调,望着,倒使人心有了一味熨帖之感。这长巷蜿蜒而上,直通着村后的山梁。他们这个村子是梯形的样子,坐落在一面陡坡上。正面的人家能看到下面人家窖里的水。发洪水的时候,村里的一些巷道就成了湍急的大河,水声震耳,听着也是凶险的。不知村里人为什么要住在一片险峻的坡上。谁家的狗恶着声音咬了起来,拖得铁绳在不断的张弛中响着。狗一定是看见他了才咬出声音来。他看见狗张着大嘴跃起来,似乎要越过墙头将他看得更为清楚。这狗要是挣脱绳索,会将自己撕成碎片的。他吓出一身冷汗来。便俯低了走。反正他是看不到狗了。狗叫声很快就失了目标一样显得涣散起来。他从这个里面也体会到一点得意。很快就走出村子了,两边是庄稼地。风声也渐渐地强劲起来。越往上风力越劲。他像是从深谷里上来。刚刚觉到一点开阔感时,一阵劲风像猛浪那样向他袭来,几乎使他窒息。他站稳着脚根。这时候才觉到所谓脚根的说法真是很确当的,站稳着,似乎有一股力量越过掌心贯通到地深处去。原来这漫天遮地的土雾中还有着这样清澈的风的。这清澈的风,不被看见,纯然是一种声响和力量。这声响和力量显得纯粹又直率,他足很乐意和它打交道的。劲风水似的泼到他的脸上。他闭紧嘴巴,两腮硬硬地显出咬肌来。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装满了谷粒和风的麻袋那样闷闷地响着。路白净得像仔细扫过一样。感到路的坚实。土雾早已充塞了天地之间,但还是不停地犹疑地浮移着。也许是用力站着的缘故,站得稍久些,脚下面就有了一丝生了冰似的感觉。他忙忙开了步走。像在深水里走着那样抬不起腿来。但也因此更觉到腿上的力量。腿连着脚,像个硬的镢头那样举起来。举起在一腔劲风中。他打算就这样迎着风前去,真是快意而难得的体验和经历。半亏出来了,没有一如既往地呆在屋子里。但风声在不断的拦截里似乎恼怒了,裹挟着强劲的力量不断地向他身上脸上泼来。他觉得奇怪,看半空里浮游的那些土雾,漫不经心似的,毫不着力似的,似萨它与这强劲的风没有一点关系,真不知这一股劲力是从哪里来的。他到底顶不住,只好背了身,退着走。看来人的脊背是更具抵抗力和忍耐力的。他退着走,几乎走不动,一次只能开一小步。他觉得自己好像背着一片大海走着。似乎轻轻一个后坐,就能坐到一片扯紧的帆布或石块上,绝对坐不到地上的。眼睛也可以睁开了。眼镜内面已积了不少尘土,擦一擦,似乎怎么也不能完全擦得干净。但还是可以看得分明了。这时候才看到挨贴着路面,不断地有乌黑的土粉薄薄地掠过去。那一种浮掠而过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幻觉。只有在沙漠里才可见到这样的情景。有时候,风起来,会看到一些细微的沙粒雾似的在另一些沙上飞掠而过。路始终干净着,似乎那一抹持续不歇的乌黑不经它就飞掠过去了。那乌黑实际上是村民播洒在地里的粪肥。虽然历经过多次捶打、翻晒和发酵,但隐然一些粪肥的味儿还是嗅得到的。现在牲口愈来愈少,村民们积一点粪肥可真算是不易,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到地里来,一大背斗一大背斗倒在地里,一锹一锹地散开。一锹粪肥营养多么大一块田地,都是有经验有计划的。一切都是按经验循计划来的,真是做到了各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可是,突然地一场沙尘暴,像是专来揭地皮的,像是专门来掠走这些粪肥的。他觉得奇怪,怎么没有一个人来看看他们被沙尘暴掠走的粪肥呢?怎么没有一个来呢?他们来了会怎么样呢?这样的一想时,他就觉得从那土雾里或许就会走出一个人来。他盯住徒然地望了一会儿,但似乎只剩下了这一个土雾弥漫、野风劲响的世界。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如果某人从某人的地里偷走一背斗粪肥,被发觉后会怎么样呢?会像这样的无动于衷,连来看一看也不吗?他知道那样说不好会出人命的。他暗暗对比着这两样事情,油然地生出一些感慨来。他觉得人们对付沙尘暴一类的办法惟有一样,那就是希望它不要来,它来他们就只好让它来,自己躲起来,任它施为,然后再出来收拾残局。是这样么?但他始终是没见一个人从那无穷尽的土雾中出来。年年人们往地里施肥时,总是怕来一场沙尘暴。但无论有无沙尘暴,地里施肥一着总是免不了的。他看着不断掠过眼前的粪肥,像看着水从指缝里漏尽那样,一点子办法都没有。他并住双腿,蹲下来,看能否将它挡住。并且跟踪看过去,看它终究是飞上了半空还是落入了另一边的地里。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那掠过路面的一片乌雾越上另一边的地埂时,竟虚化般地不见了。他为此驻立了好久,才又继续退着走起来。他忽然觉得原来村民们是最会生活的,也是最能生活的,他真是有了佩服他们的念头,但突然地一下子又转为了落寞,觉得寡淡难耐了。 
  边走,边想起一些与沙尘暴有关的事来,都是一些零碎记忆,但在这一刻却显出些许意味来。记得有一次沙尘暴时,他还很小吧,在邻居家里浪游着,忽然就起了沙尘暴,窗纸都被吹破了,许多片飞起来,屋里是一群女子在说笑着(或者是在沉默),忽然被子揭起来,看到一个小孩子的鸡巴鼓鼓的上指着,立刻就使得少女们惊诧并热闹起来。没什么意思的,但那上指的小鸡巴和少女们各种奇怪的表情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不忘,想来便有一种地老天荒、人之始初的感觉。另一个沙尘暴的日子,听说是县里枪毙了一个人,架子车便拉他回去,但直到他家里,他还没有走气,一路像个风匣似的呼哧哧响。记得是在外奶奶家听说这事。突然锅揭开来,一腔水气扑将而出,浮升到黑黑的屋顶那里时,显出一大锅蒸得开花的土豆来;还有一次就与他家有关了,是一个沙尘暴的天气,也是他奶奶的忌日,总要宰个牲纪想纪想的,婶婶的娘来帮忙,突然地寻不见了,到处找,最后就循着这条路找到山梁上来,在后沟的一个深坑里找到了,已摔得不成样子,都说是她自己走着么?当然不是的,是一个鬼领着,于是她自己没了注意,径直走到那坑里去了。那沟谷是村子原来的所在地,1920年海原大地震,把个村子摇得中间裂开来,成了沟谷。传说那里鬼总是不少的。这末后的一个故事突然使他的心一缩紧,他正是向着那沟谷走去的。一个念头很快地鼠夹那样将他钳住:我是自己走到这里来了呢,还是……他想。真是吓得不轻。他自己在厚衣服里面立刻就热烘烘的,汗从一切隐秘处要往外冒。他立时觉得四周不祥起来,看那缓缓游移的土雾,也像大有了用心似的。每一丝游浮物都像是与他有关。他告诫自己镇静着,莫要慌。他知道自己是有这个毛病的。很容易就被一个念头击中,很容易就弄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好在他已经历过多遭了。而且今儿出来的一个初衷不就是要锻炼锻炼么?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停住不走了,这一发现使他觉得沮丧。他开始调解并说服自己了。明明是你自己在走么?被谁领着走自然有感觉的,你并没有觉到啊。而且你现在想继续前行,由你自定,想转身回去,完全也是由自己拿注意的。他这样地说服着自己,不断地加着一些自嘲,果然慢慢地就镇静下来。汗水使他的镜片上都有了雾汽。这个时候是不能返回的,返回即为失败,而且会留下阴影的。他走着,会不断地担心后面。他转过身去走,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他周身冰凉。顶风走了一段路,觉得可以给自己一个说法时就停了下来。走这一小段路意义非同小可,他因此几乎完全地镇定了。那个鬼领人的说法,已不像刚才那样对他造成锐利的伤害了。他还是尽量避免着再想到它。它袭击了他一下后,似乎耗力不少,而他也似乎因此具备了对它的免疫力。他有了一种过了一关的轻松和疲惫,竟还有些莫名的伤感。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已上了梁顶,再往前,路就缓缓地弯一个腰下去,通向那边的沟谷里了。他想起幼小的时候,在那沟谷里见到的旧鞋、碎衣服、枯骨什么的。那一次大震后人们便从一个更高处搬到稍低处来了。而且也很少到那沟谷里去寻觅什么。他又一次觉到村民们真是会生活能生活的。挪一个地方就会活这么多年。可以在那么大的一个伤口边视同乌有地活着。他想着是不是真的该佩服他们。 
  他漠漠地望着前面那路弯下去的地方,他想他是可以一直走到谷底里去的。但是为什么非去不可呢?人心莫测,一时间他的胆子似乎很大起来,似乎真可以走到一切地方去。这大胆反叫他略略地有些不安。他提醒自己也得把握自己的大胆。 
  劲风从各个方向吹向他,倒使他因此充满了力量。好像那些风力只要到他身上就转成了他的力量。但他却觉得心里有一丝疲惫了。他觉得自己只要放弃心里的一个什么,很容易就可以被风吹得飞起来,像一个断线的风筝那样莫知所终。在这里看土雾时,似乎能更详尽更全面些。土雾虽然疲疲沓沓地弥漫四野,但它总是有个头的,它的头总是雄迈无拘地昂扬在高空,时时顾盼,调整着那个庞大繁复的自己。细细看去,在一种整体的存在和运行中,有无以数计的土雾像是各各依照自己的心意浮游着,聚合离散着。单单地盯住一部分看,看它浮游的方向,看它的神态,似乎与那个庞大的整体毫无关系,两方面都是很漠然的,但只要变换一下眼神,就会轻易看到它原来还是在那个整体里。 
  平地里突然窜起一个疑问来:为什么要有这一场沙尘暴?它这样兴师动众,这样铺犬遮地,这样地煞有介事,究竟是所为何来? 
  难道仅仅是它自己这样徒然地在天地间舞弄一番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掠走村民的一点粪肥么?是为了给这个本就混沌不清的世界再施以片刻的昏暗么? 
  他忽然觉得这实际卜是一个和神一样深奥莫测的问题。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沙尘暴,费了如此的气力,排开了如此的场面,总还是有一点具体迹象的好,譬如一个柔弱的民族在一个强蛮的民族面前将有灭顶之灾时,突然兴起了持续不敞的沙尘暴,直到两个民族都悔悟,或者最不济,在一个窃贼蒙而伸手的一刹那,突然间天地昏沉……但是,突然地,他觉到自己想法的幼稚了。 
  也许正因了那份莫测的神意,这世界才摇摇晃晃,懵懵懂懂地延续递传了下来。 
  风由四面劲吹到他的身上,使他周身发出炉火一样闷沉而又热烈的声音。一边的昔蓿地里,尚未返青的苜蓿花儿遭劲风吹彻,排箫似地响着。他看到有一块地里,粪肥尚未散开,—堆儿一堆儿整齐地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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