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倩好心被狗咬,一股积压已久的怒火从她的胸腔内喷发㈩来,刘夜你他妈的狗屁不是,你有什么可利用的?利用你来证明,我身心都没有毛病?宽父母的心?你他妈的也太可笑了,大把男人等着我领回家,对你好,你他女马的却不识好歹。滚,现在就滚,收拾东西,马上!
巫小倩的愤怒盖过痛苦。
刘夜果真动手收拾东西。
屋外的薄雪已经开始融化。巫小估站在楼上,看见远处田野里行走的人和狗,一只麻雀在天空飞过。她开始后悔带刘夜回家,她没想到那狗娘养的,那样自私,那样无情与无知。她想到在长春的那些日子,她带刘夜吃遍了附近的馆子,甚至打车去更远的有名的菜馆,她真的像对“儿子”那样,连看电影、逛公园等等的费用,都无一例外由她支付。他只需几串冰糖葫芦和几块雪糕,就让她心满意足。带他到南方看一看,这是她的想法。而事实上,仅这一次,她就让他实现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住四星级宾馆、第一次到南方、第一次到南方人家里作客、第一次吃南方农民家的饭菜……他居然怀疑她有目的。
是啊,我是有目的,我真是个傻逼,我的目的居然是想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辈子做过的惟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带你回家!我真是个傻逼,还一个人留在长春过年!巫小倩痛哭,但怕家里人听见,又憋住了声音,如窒息般瘫坐在地。刘夜彻底乱了方寸,他抱起巫小倩一个劲儿赔不是,他说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误会你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是一时糊涂,原谅我,我不回去,我们按原来计划的,过了正月十五再走,多陪你家里人几天。巫小倩推开刘夜,说,我的心寒了,回去,你不回,我回!刘夜,春节以前,我们就应该分手的,我傻逼,把这个错误延续到现在!我无法向家里人交待,我原以为我会心甘情愿,不,我后悔,我带你回家,却让自己受伤,一点都不值!我告诉你刘夜,我们彻底完了!
不,小倩,明年我一定会再来,一定会再来看你爸你妈。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在这儿说得太早。你一时激动,我理解。但你也记着,我不会把你的话当真。你没断奶,可我断奶很多年了。
小倩,你看。刘夜伸出手,手背上几道渗血的伤口。
巫小倩心疼了一下。
挺好,一辈子都留着你的痕迹。走哪都忘不了。
活该。巫小倩一边骂,一边找出两张创口贴甩给刘夜。
我要你帮我贴,像我帮你修水龙头那次,你贴的好得快。
第二天天气依然很冷,雪完全化了,地面一片泥泞,通往县城的交通要道,坑坑洼洼。巫小倩和刘夜坐在小型人货车前头,东摇西晃,脚趾头冻得生疼。现在温度已是零上,比起长春的零下二十多度来,算挺暖和的天气,感觉却比长春更冷,把刘夜冷得嘴脸乌青。巫小倩完全是赌气,愣是要拉他完成他看县城的夙愿。在大桥南端下了车,走到桥北,都不说话,桥底下的船只如虫子那么小,江水透着凛凛寒意。从桥北再走回桥南的时候,刘夜牵起了巫小倩的手,说南方的冬天,真绿。巫小倩说,是么,就这个样子,城市变了很多,但这桥没变。巫小倩原来打算到检察院的同学家吃晚饭,或者在县城的宾馆住一宿,看刘夜敷衍的表情,顿觉索然无味,便召手叫了辆的士,回家拉倒。勉强凑合挨到正月十二,巫小倩扛不住了,她说刘夜,你他妈的别哭丧着脸,回长春咱就掰,我就当学雷锋,放心,到长沙我会带你看兵马俑,反正都花钱了,不吝啬那一点。刘夜说,你说什么,你的钱花给你家里了嘛,跟我什么关系。巫小倩说,刘夜,你不知道你的机票要五千?行,我就当叫鸭了。巫小倩想不出更泄愤的话。
到北京工作是巫小倩的愿望。从南方回到长春,在刘夜的要求下,巫小倩答应留一段,和刘夜好好生活几天。因为就要离别,这段时间回光返照似的,既有点悲戚,又显得格外宝贵。谁也没有提掰的事情,或者说谁也没打算真掰。回南方的不愉快,因为刘夜的弥补、道歉以及积极表现,很快淡化。其实,刘夜请求巫小倩陪他,陪到六月份他的出国签证下来,大家再各奔前程。刘夜说,你现在就这样走了,余下的日子,让我怎么面对?巫小倩也不含糊,说,你一拍屁股去了异国他乡,余下的日子我怎么面对?我们相互都需要一个适应的空间。巫小倩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历来如此。
刘夜后来一直没有提过娶巫小倩,关于出国后对于两人的安排,倒设计了无数种。巫小倩笑道,成熟点好不好,一边读书一边涮盘子,你哪还有功夫顾及别人。刘夜这种年龄,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多,面对现实问题,多半是一筹莫展。巫小倩离开长春去北京的时候,刘夜不愿去火车站,他不想在那种场合哭。他送巫小倩上了的土,巫小倩笑着说了再见,回首见刘夜仍站在马路边,于是为这一对似乎曾经相恋的男女流下了泪。
从火车站出来,坐地铁,再转了一站公交车,到目的地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尽管有一男同胞引路,那条长达三分钟的黑胡同,把巫小倩吓得脚步弹跳。房子是出版公司帮忙租的,在四环边上,月租九百,中介费五百,房租首付一个季度,押金九百,以后每月支付。某建筑公司的家属楼,一共六层,巫小倩爬上六楼,双腿直打颤。接下来的问题更是让巫小倩痛苦:厨具一件也没有,热水器坏了,菜市场要走两站路,上班要坐一小时公交车……尤其是那条漆黑的胡同,两边是高墙,白天经过时,巫小倩也是慌里慌张。
不过,巫小倩心理上舒畅多了。想一想,一个人的钱,一个人花,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真正是无爱一身轻。巫小倩以为摆脱了与刘夜纠缠不清的情感,她心底里认为,这一次是和刘夜的彻底完结篇,她相信刘夜也是心照不宣。若是身在长春,巫小倩根本不能和刘夜分开。刘夜就像她身上的一个毒瘤,和他在一起取暖的那种惯性,是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病菌,它们每天夜里从身体里滋生出来,它的生命如白昼黑夜那样,自然交替。
三月四日,北京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令巫小倩恍惚身在长春,那时候,给刘夜打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就会钻进她的被窝里。巫小倩电话打过去时.刘夜在家睡觉,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口吻,似乎巫小倩早已淡出他的生活。巫小借火了,觉得刘夜辜负了她,便道,刘夜你变得真快,无情无义。刘夜道,你到北京寻找自己的事业,难道要我在家,天天以泪洗面?巫小倩没想到,刘夜连颗救命稻草也不愿意当,她忍不住在电话里哭,说,我工作好辛苦,住得又差,上下班要经过一条胡同,下班回来时,胡同黑漆漆的,我真的好害怕。刘夜说,你也会哭啊,你那么坚强。我告诉过你,北京不是你呆的地方,至少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是你执意要走,是你放弃了美好的东西。巫小倩说,刘夜,我,我没有放弃你,我们不能总缠在一起,什么事也不干,我得有自己的事业,我得赚钱啊。刘夜轻笑一声,道,你不是在赚钱么?我能给你什么,给你安慰?温情抚慰?然后,在你慢慢习惯北京生活的时候,不再需要我,再将我离弃?巫小倩哑口无言,她听得出刘夜满肚子怨恨,而这些怨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不曾提过。
刘夜,我真的……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巫小情有点泣不成声。
要是觉得累,回长春吧,至少,长春还有我。刘夜把抒情话也说得实实在在。
长春现在有你,六月以后呢?六月以后,我到哪里去?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我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多折腾一次,便多痛苦一回。巫小倩任何时候都神智清醒。
小情……我争取去看你一次。好好工作,好吗?
嗯,什么时候来?找你妈要钱吗?火车票一百多,回去我给你买。
刘夜在一周之后到了北京。巫小情在火车站等了足足一小时。当时广场上人来人往,许多扛大包跨小包的人东张西望,初春的风吹得巫小倩直打哆嗉。她躲到走廊的一根大柱子后面,等身体稍微暖和一点,又重新站在显眼的地方,以便刘夜一出火车站门口,一眼就能看见。与刘夜分别一个月了,巫小倩暗自激动。手里的那罐可乐都快被捂热了,手指头酸疼。又一个哆嗦,刘夜一身黑衣出了站门,正鹤立鸡群地张望——仍是超帅。巫小倩赶紧举起那罐可乐,脸上的笑比火车站口的人群还拥挤。巫小倩奔到刘夜眼皮底下,刘夜才看见她,他的态度与巫小倩的兴奋成反比,显得很客气。巫小倩把可乐递给他,他如见过大世面的绅士拒绝农民的地瓜,摆着手笑着说谢谢。
刘夜,怎么对我这么客气?
刚才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女孩子,在酒店做前台,她说有五六千块钱一个月,比你当编辑的工资高多了。
她跟你一块下的车?你怕她看见我?你觉得我让你丢脸?
人家给我留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地方住。
做夜总会工资更高,你不知道啊?你去住吧。我不会妨碍你。
问题是,我有地方住了不是?逗你玩呢,小倩,别生气,你还是那样小心眼儿。
在地铁里,刘夜一只手紧抱着巫小情,只要刘夜站稳了,巫小倩就不会倒下。有肩膀依靠的感觉,让巫小倩眼圈热了又热。穿过那条漆黑胡同,爬上六楼,在屋子里转完一圈,刘夜突然说,小俏,我要带你回去。巫小倩幸福地晕倒在刘夜怀里,她真想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刘夜,让他来安排。而刘夜似乎明白巫小倩的心思,对未来两个人在长春的日子做了设想,他将承担一半房租和生活费用。
也许到了国外,我只有靠回忆生活。刘夜说。
千辛万苦租好了房子,都打算和和睦睦过完刘夜出国前的日子。刘夜从家里拿了杯子勺子筷子碟子毛巾被子茶叶咖啡拖鞋等等,大包小包气喘吁吁上得楼来.仿如一只尽职的公鸡,正儿八经地开始垒自己的窝。巫小倩见状,心窝不轻不重地被暖和了一下,接着又被那种”暂时”的概念冷却了。不过,巫小倩已经准备充分利用这一段时间创作,所种不痛苦也不依恋的表现,使巫小倩觉得很亏,她原以为刘夜会很激动。她说,刘夜,我知道你厌倦了,你还是喜欢水灵的小姑娘,你只是在我这儿找点成长经历。刘夜从容地一笑,说,你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刘夜的活很刺,一下就把巫小倩哽住了。通常,巫小倩无话叮说时便会发怒,这次也不例外。她大叫道,刘夜,你把话说明白点。刘夜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巫小倩一呆,心里承认了。刘夜接着说,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从不考虑过我的感受,先是北京,这次又是南方,你活得很自私,你只爱自己。你走了也好,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彼时楼下响起当当地敲打声:卖糖包子花卷馒头喽!
巫小倩似乎被吆喝声引起了食欲。
刘夜说“浪费”,把她砸懵了。
真是一对狗男女。巫小倩喉咙里咕咯两声。
盛可以在她的时代里
李修文
我宁愿相信公鸡可以下蛋、妓女拥有金子般的心,但是我从来就不相信在今日中国的某个角落里生长着文学上的异端,因为我有幸认识许多“异端”——此话题暂且放下,说一说我不久之前的一次江南古镇西塘之行:在西塘,我和朋友们有幸见到了一只飞檐走壁的黄猫,大概是它的主人为了将它和其他黄颜色的猫区分开来,就将一根绿线绳套在了它的脖子上,一见之下,我的一个朋友再不能忘,终日喃喃自语“黄猫为什么扎上了绿围巾”——还是把谜底揭开吧:我觉得今天的“异端”就是一只只扎上了绿围巾的黄猫。
当一只猫都可以乔装打扮,我们还能相信眼前的何种景观才是真相呢?就像读小说,我们还能在小说里见识到—个没有被夸张过的世界吗?幸好答案是否定的,这也正是我在这里谈论作家盛可以的原因。
我第一次读到盛可以的小说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文字突兀,情绪凌厉,通篇小说就像一次大战后狼烟四起的战场;紧接着,我读到了她的第二篇小说,《Turn on》,只有四千字的篇幅,但是这短短的四千字却使我不得不认真对待它,因为它使我感觉到自己遭遇到了一场奇迹,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只在无边的文学史里见到过盛可以和她的作品共同展开的奇迹,就像我在《疯癫老人日记》里发现了谷崎润一郎,在《重逢》里发现了我心中最杰出的同时代小说家海力洪,这听上去有点不真实,也不是我喜欢的口气,但我找不到更谨慎的词汇来描述这个奇迹,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对自己的评价负责。
我立即建议盛可以修改她的小说《Turn on》,最终,她四易其稿,我有幸见证了她每一次游刃有余的修改过程,修改这篇小说的过程中,她的巨大的才华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蛇般一寸寸从潮湿的地面跃上了大树的顶端,我觉得不可思议,叹为观止,最终,当她把最终发表于《收获》杂志的定稿发到我的邮箱的时候,我感觉到:其实盛可以的才华并不是在通过她的写作得以发现和确立,而是通过写作在唤醒它——就像我在一九九八年夏天水灾遍野时看见的一段长江边的防浪堤,水流汩汩而出,间或形成冲天而起的水柱,那就是所谓的“管涌”了,我得说,盛可以在过去不长时间内写下的作品就是她的才华的“管涌”。
那是狂野的、凄厉的、纤毫毕现的又令人顿生伤感的“管涌”!
以短篇小说《Turn on》为发端,盛可以的前景才刚刚开始,仅仅以2002年为例:她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而第三部长篇据我所知也临近结束。但是,她的写作并非是蜻蜓点水式的浮光掠影,并且最终被一些享有盛誉的刊物接受。我仍然相信,在今天的中国,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经得起刊物的锻打,因为它们冥冥中仍然存在着一种尺度,这个尺度必然会考验到一个作家的基本能力,哪怕你说你自己可以上天人地,只要你是一个作家,就必然会有人以刊物的尺度来衡量你,当然你可以不在乎,但那也仅仅是你个人的私事,甚至算不得什么立场。
那么,我到底为什么喜欢盛可以的小说呢?首先我想我喜欢的是她冷酷而凌厉的底层气息,这种底层气息在盛可以的个人气质和经历的基础上得以建立,“她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她绝非是为了想象中的市场前景而把自己篡改为时尚的一部分,也绝非“恍然大悟”后将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突变为一个虚张声势的“恶棍”,她跟随自己的禀性和天赋上下翻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从来没有背叛过她自己——她的经历,她的气质乃至她的阅读。据我所知,一些冷门的国学典故在盛可以同志的手上照样可以运用自如,只不过是她暂时还不到,也可以说不想展示这一部分才华的时候。也可以说:她身上的一部分压倒了另外一部分。
所谓“底层”,让我们先把对这个词的质疑放在一边,看看它到底会因了视角的不同发生一些什么样的变异:在卡夫卡那里,它可能是长夜历险,站在城堡外面不得其门而入,我们可以轻易地听见一声叹息;在博尔赫斯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