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姐姐啊,你怎么不理我?”这恶作剧令被叫的人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可后来我发现,那个男生虽然羞愧,但微微歪斜的嘴角显然含着一丝努力控制的喜悦。这发现让我很长一段时间怅然所失。
我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和冯泥泥打招呼的。我记得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家有很多很多芒果。”说完这句话后我便低下了头,冯泥泥则显得冷静得多,她挑起眉毛响亮地问了句:“是吗?”
我不太记得后来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关于牛皮纸又像是关于天鹅绒,然后我们便一前一后地拐进了永新巷。大太阳下,我看到自己细瘦的脖子上支着个大脑袋。
那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中听到“雪”,虽然此前也曾听人说过这种东西,但冯泥泥的叙述无疑要比他们的更生动也更可信。这个在北方出生的女孩,对冰雪的印记就像我对烈日的印记一样深刻。
我坐在闷热不堪的房间,却正有一位女孩向我娓娓地讲述一只小船穿行在僵冻的松花江上,由于薄冰底下是活水,所以每行——步便发出咔咔的声响……我极力想使自己清醒起来,以搞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是这里?还是那边?
“雪可好看了,有的像水晶、有的像羽毛、还有的像窗花呢。不但好看,还好吃。‘咔’一口,跟嚼冰糖似的。”
冯泥泥在说这句话时,伸出舌头在唇边甜滋滋地舔了一圈,仿佛真的吃了糖。
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冯泥泥那个舔嘴唇的动作,让我在那个仲夏夜对从未谋面的雪产生出渴望。这真是种奇妙的双重感觉,冯泥泥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我有如身处异地。她用我们当地的方言,通过魔幻般的嗓音,在炎炎夏日里托起一座幻影般的城市,而后又缓慢地重返回现实。
困倦重新袭来,月光照耀下的空气清新得好像和我以前呼吸的完全不同。浓厚的沉寂使一切细小的噪音都聚集在我耳边——那因我而起的噪音——我弯下腰滚雪球的摩擦声,我贪婪的呼吸声,以及,脚下薄冰的碎裂声……当梦中的第一朵雪飘落到我滚烫的脸颊时,我想到了蝴蝶出蛹时那透明、脆弱的翅膀。
夕阳穿过山峦旁的云朵,绚丽的色彩正由浅至深地从她的头发上依次过渡。当最后一片橘红暗下去时,我看到,她神色凝重地将一条腰带束上了腰。
我父亲的弟弟,那个永远都在房中摆弄牛皮纸的男人,他似乎走得更慢了。他瘦削的身影似乎再也跟不上我们,而且通常走着走着,便消失在浓密的荔枝林或是蒿草丛中。
时间在父亲的弟弟的缓慢移动下呈现出透明的灰暗,而我的记忆,总是在这渐渐前移的流程里不自觉地回退到那个被撕碎的枕头。特别是当我也习惯了一个人沉思后,我觉得日后父亲的弟弟的某种悲剧宿命,就像那些飘散的棉絮,所有一切都潜藏在一个绵软的容器里。
父亲的弟弟在冯泥泥出现那天走出房门,应该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又千百次以同样的姿态回来。但由于那次的出走导致他缓慢的脚步再没能跨过他生命的下一个九月,我的叙述便不得不修改了当初的情景。
当我的目光穿过记忆碎片,沿着天井的鹅卵石重新看到父亲的弟弟时,我发觉那刻他走出的不是房间,而是,走出了时间。他瘦削的脊背就随着这种脱离固定下来,我的叙述则继续随着时间推动。
那天和平时一样,父亲卷着裤筒在天井里做着些日常的小修小理,母亲出了房间几次又进去了几次,每次手中都拿着几块颜色不同的碎布。我知道母亲又在做拖把。母亲认为碎布的惟一用途就是将它们变成拖把,她总是说:“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你说还能怎样呢?”她的话通常没什么人搭理,只有父亲偶尔会抬起头望望他的妻子。那时父亲的脸便会呈现出一种茫然甚至是伤感的神情,而他的嘴唇,也变得更厚更笨拙了。
其实我曾设想过那些碎布的其他川途,说不定将它们做成布娃娃或是枕头套会更好,可每一次,我的这些念头都在母亲那种“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的幽怨语气下给打消了。母亲的话似是表明,她是尝试过别的处理方式的,但结果证明,确是“除了这样”便再也“不能怎样”了。
父亲的弟弟缓慢的脚步,就是在冯泥泥跨进我家门的第一步时从里面迈出来的。这个同步的肢体动作使得他们的身体相应地做出了同步反应,他们同时抬起头打量对方,地面上的两个身影也恰好做出同步应合。它们在地上合二为一,分不清是冯泥泥的身影先嵌入父亲的弟弟的,还是父亲的弟弟的身影先嵌人冯泥泥的。重叠的身影很快就分开了,随即那个小的便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起先那笋市很细很短促,过了几秒,开始连贯响亮,然后便像扭开闸的龙头,汩汩地向外奔流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地面上的另两个影子有所改变。更矮的那个移动起来,大大的脑袋像只好奇的雏鸟般迅速地向那个笑声靠近,而另一个,则迟疑地举起了一只手。这投影在地上的一幕,很快就随着那面位于门廊的镜子切换成另一组清晰的镜头:我在饱满的阳光下半裂着嘴盯着冯泥泥,冯泥泥在我的注视下笑盈盈地将一条小手绢递向父亲的弟弟,而父亲的弟弟那张沾着碳灰的脸义正窘迫万分地对着我。这个由目光连成的奇特三角形在我的脑海里经久不衰。
“这是冯海军的妹仔!”
这是当母亲从房里走出来时,我说出的一句骄傲的话。
接下来的情形便是冯泥泥坐到了我家的饭桌旁。这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好听的软京腔调使我们夹菜的频率比平时减少了许多,特别是关于她那位海军父亲那些走南闯北的见闻,使得我好几次将一口饭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吞下去。父亲保持着那种惯常的带点苦涩的微笑,母亲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在那里,久不久便望一眼墙角的新拖把。她望拖把时神情显得有点若有所思。父亲的弟弟和平时一样,只是偶尔几次抬起头望望冯泥泥。然而,当我的目光经过青花瓷碗、紫菜蛋花汤以及五双移动的筷子再次落到门廊的那面镜子时,我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从父亲的弟弟眼中一掠而过。
这是冯泥泥第一次到我家的经过。
刘小慧的死使这原本可能是惟一的一次经过有了继续。
我记得那天也是这么的艳阳高照,当时我正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坐在那棵芒果树下。事实上,自冯泥泥离开我家那天,我已品尝了很久的失落。我自认跟她的交往已触犯了所有男生约定成俗的规定,然而,第二天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进校门,却没有发现任何对我异乎寻常的言行,这种奇怪的安宁景象使我暗暗吃惊,而那准备好的满满一怀担忧亦像失败的热气球,在膨胀得就要升腾的时候轰然坍塌。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又失落地意识到,我哪怕就是牵着冯泥泥的手走在校园,我羸弱的身躯也会被安排到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同时也都漠视的位置上。
我专注于失落的思绪是被那个男人打断的。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经过秀水桥。他看到刘小慧对着天空喊了一声:“你这个甭种!”接着的情形便是陆荣光惊慌的身影和刘小慧在水中时隐时现的头发。据说刘小慧最后一次将头伸出水面时,那双美丽的眼睛始终直视太阳,直至被最后淹没。
一年后,当父亲的弟弟也像被河水吞没的刘小慧那样永远地从秀水镇消失时,我想起了他那双有着细细蒙古褶的眼睛。也是一样的直视太阳。这两双不同却又同样的眼睛,以一种使人痛苦的简单内涵固定在阳光下。这固定让我联想到某部影片里的一个特写镜头:天上的那颗星,在覆盖着冰霜的沙漠上,在一只受伤的野兽的眼中闪着光。
那人一边飞快地跑,嘴里一边哇哇乱叫。他喊叫的声音在那个下午就像一块块玻璃碎片,在整个秀水镇落得纷纷扬扬。
虽然那天目睹刘小慧死亡的是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但第一个冲到冯泥泥家通风报讯的人却是我。我记得当我出现在冯泥泥家门,面对客厅那张刘小慧放大成十八寸的艺术照,我的嘴唇哆嗦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冯海军的出走以及他出走时的神情,我都由于内心的恐惧而远离了当初的记忆,我只记得冯海军冲出门后,冯泥泥的身影就一直跟在我后面。事实上,那时我什么也没说,或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相信冯海军的敏感是出于对一个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人的直觉。而年仅十三岁的冯泥泥,除了表现出本能的惊慌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紧紧跟着她的同学撒足狂奔。
我不知是什么原因使我那天奔跑的脚步只懂朝向永新街而不是秀水桥,当我在家门口停下并直至看到我活生生的父母时,才像获得拯救般地从喉咙呻吟出一句:
“你妈妈跳河了。”
说完这句话大概有十秒钟,我便听到了冯泥泥那响彻云霄的凄厉哭声。当时父亲的弟弟正在屋里专心致致地削着晚餐用的土豆,我看到他把小刀一扔,奔了出来。虽然仍是那种微微倾斜的姿势,但他那时所用的速度令人吃惊。
刘小慧的葬礼第二天就举行了。她被埋在远离县城的糖厂后的荒地里。葬礼的时候,冯海军自始自终都站在远处的两棵梨树中间,他的悲伤因为距离遥远而使人无法看清,他投在地面上的身影细长而孤单,仿佛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直是以一个影子而不是一个丈夫的身份存在。
我们家的人和其他人一样,零乱地分布在那条通往坟墓的小路上,当第一铲泥落到刘小慧的棺材上时,我听到冯泥泥尖锐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起。葬礼结束后,透过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我回头看了看那在斜阳下幽静隆起的土堆。不久以后,父亲的弟弟也以同样的方式躺在了这片土地上。这种殊途同归的结局,让我意识到,这世上,只有死亡这件事是可以预见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那条刚刚吞没掉一个生命的河流,一如既往若无其事地平静流淌。
那次的通风报讯巩固了冯泥泥对我的友谊,她灵巧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家中,尽管如此,我的失落感却没有消除,相反显得更加突出。因为很快我就发觉,冯泥泥轻快的脚步不是奔向我手中的芒果,而是,奔向那些斑驳不堪的牛皮纸的。自刘小慧死后,那些画着“什么都不是”的牛皮纸仿佛成了这个女孩所找到的另一个枕头,虽然它不是存放在华美的席梦思而是位于幽暗的角落,冯泥泥还是一次比一次更紧地拥抱。
古井般沉默的父亲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改变的是家里的其他三个人。在那段日子,那些牛皮纸上形形色色的事物已完全被一张张虽然形态各异,轮廓却完全相同的面孔取代了。尽管它的线条还是那么的模糊凌乱,但看过的人再也不会说它们什么也不是,而是说,“这东西看了真让人难受,就像有什么挠进了骨头似的”。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一向喜静的父亲的弟弟总是在傍晚月色初现时出门。当他回来,我看到他的双腿沾满了泥土,而身体的许多部位,有着被昆虫咬出、荆棘擦伤的茶色血痕。
失落的心情让我更专注于对那棵芒果树的怀念。我总是长久地坐在树下,想象着冯泥泥初次经过时的笑靥。我一直以为那朵蓝云是飘向我的。我的这种独自微笑和眼泪汪汪令镇上人惊讶万分,在他们眼里,这个小不拉叽的男孩的忧郁就像猫会说人话一般令人惊奇。
至于第三个人,那个手脚总在不停做着什么,神情幽怨的母亲,她似乎不再热衷于做拖把。那些碎布就像父亲的弟弟的牛皮纸一样,在箱子里越堆越高。而那句有如每日必鸣的报时器般的“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也随着拖把数目的停止没了踪影。即便偶尔说起,也只是断断续续,而且总是刚吐出 “除了……”就再也没了下文。这叹息似的“除了……”在晚风里听起来,就像是为某人安葬时一声遥远的哀悼。
那些堆积在箱子里无所事事的碎布被再次重新利用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冯泥泥已和我家的人混得相当熟稔了。特别是跟父亲的弟弟,几乎是他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在河边燃起一堆簿火,我和冯泥泥脱下衣服,在水中嬉戏,父亲的弟弟——由于腿疾从不游泳——重新烧旺篝火。烤红薯的香味引得我们一次次从水里跑上来,当然上来的时候不忘记用手捧起一掬水。我们把水泼向父亲的弟弟,让他也分享我们的快乐。父亲的弟弟拖着残腿,笨拙地躲避着水流,水滴浇在火上,我听到火堆恼怒的咝咝声里夹杂着冯泥泥快乐的尖叫和父亲的弟弟欢畅的笑声。
那个下午,母亲提着竹篮在河岸边来回往返了几次。她在漂洗那些碎布。当母亲俯身搯水时,吹过的风让我不禁联想到那个夜晚的那具纤腰。虽然每次母亲的来去都显得面目平静若无其事,但这联想和一直隐在心间的失落,让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偷偷窥视着她——当冯泥泥吊在父亲弟弟的脖子,又被他满怀怜爱地举上肩头时,母亲会怎么想?会不会又在心里骂他“傻子”?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阴暗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度猜着母亲的心思。
在母亲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起身离开时,我尾随她上了岸。
那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也无从解释的一幕。母亲站在远处的一棵大杨柳下,当时已接近黄昏,夕阳穿过山峦旁的云朵,绚丽的色彩正由浅至深地从她的头发上依次过渡。当最后一片橘红暗下去时,我看到,母亲捋开宽大的衣摆,神色凝重地将一条腰带紧紧地束上了腰。
经过地狱般的躁动,经过星空下片刻的消失,这昏暗温湿的空间在临近午夜的时刻变成了一个奇特的天堂。我们站在那久久一动不动,然后,父亲的弟弟点燃了一支烟。
那一天非常寂静、灰暗——是一个色彩暗淡、忧郁的夏日,总之,是属于那种能保留在记忆里的一天。那天,灰蒙的街道不时吹过一阵夹着土地潮气的风,扬起的滚滚沙尘使得行走在仁义街的两个男人有点卡通,他们的脚步因为不同而又同样的匆忙而一颠一颠。
身为医务人员的林景明,到仁义街是去出诊。年轻的林景明当时身穿浅灰色的中山服,脚蹬一双蓝色青年鞋,三七分的头发在晚风里微微飘动。我的父亲则穿着件白色背心,脚上的布鞋是母亲在灯下制成的。
父亲在一个星期前,将一车芒果运到邻县去卖。卖完后父亲突然突发奇想,决定独自乘夜班车先回家。也正是这个突然的决定,使得他和那位儿乎从来无缘谋面的气质儒雅的国家干部相遇在同一条路。
“谢老大,你爱人的睡眠好些吗?”
这是林景明问出的第一句话。
“嗯?”
显然我的农民父亲没弄明门医生的意思林景明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这么不关心自己的女人?”
“她,生病了?”
“你不知道?”
“我给她开的药加起来足够一头大象睡上十年了。”
父亲听完这话后扭过头去,看也不看林景明,半晌才如梦初醒地挤出一句:“我懂了。”
父亲和林景明是在永新路口分手的。林景明继续往灯火通明的县医院走去,我父亲则一路疾走奔向家门。
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