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虽然睡前灌了一碗热姜汤,可是次日起来,还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疼,不用请大夫,我就知道自己这是着凉了。
话本小说或是戏曲里总是这么写,才子佳人失了恋情,总是要伤心重病,对着白海棠吐血。我算不得什么佳人,可是恋情落空了,也照例生了病,可见上天并不因为我特立独行而有所偏颇。
伤风这病要过人,我便省去了给嘉月请安,成日呆在屋子里。情绪低落,又没有什么可消遣的,只好看着夏荷她们绣荷包、打珞子,再拿来逗小金玩。
后来草儿来报:“封大人听说郡主病了,亲自送了点药材过来。”
我手一抖,绣球落到地毯上,小金扑过去,追着球儿跑走了。
我借口有病在身,叫草儿去把封峥打发了,自己却做贼似的趴在窗户后面偷偷看。
封峥大概从赴宴回来,还穿着一身官服,英武挺拔。草儿同他说了几句,他的眉头立刻就皱成了一个川字。
我暗骂:这个时候过来充什么好人?
正嘀咕着,只见夏庭秋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出现在了院门口,像是要过来拜年似的。
封峥见了夏庭秋,明显愣了一下。我隔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两人拱手交谈了起来。
夏庭秋依旧笑脸迎人,封峥的表情在他的对比下更显得有几分僵硬。两人没说几句,封峥就把手一抬,找了什么借口,掉头走了。
夏庭秋一进了屋就嚷嚷起来:“刚才在门口遇见了封大人。我怎么邀请,他都不肯进来,好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我皮笑肉不笑,“大概是怕我这病过人吧。”
夏庭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过是伤风,又不是什么恶疾。别是你和他起口角了吧?”
我心虚,别开了脸,敷衍道:“我和他什么时候不起口角?”
我这二师兄,也是个玲珑心肠的人,见我神色不自然,也没再问下去了。倒是我在那边憋了老半天,终于憋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拉?”夏庭秋笑呵呵地扭头,显然就等着我。
我怪委屈地说:“我和他说了。他拒绝了。”
夏庭秋放下了手,抓着了我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他的手大而温暖,握着我冰凉的人,让爱过我觉得很舒服。我手脚容易冰冷,小时候他也常这样帮我暖手。
“他拒绝,是他不识好歹,不是你不够好。”二师兄的声音低沉温柔,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般,“相信我的,伤心难过是为了以后的海阔天空。等回了东齐,多的是好男儿等着你。他配不上你。”
我勉强笑了笑,“老生常谈,就没别的安慰人的话说了?”
夏庭秋扬了扬眉,“那你还要听什么?说你们本来就不合适,你喜欢他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再多吹几次冷风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捶他一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样说你师兄我,真是不孝!”
我撇嘴,“你就是没把我当真!凭什么我喜欢他就是头脑发热了?”
夏庭秋摇着一把牙骨绢扇,对我指指点点,“那你说你喜欢他,我问你,他若和你成亲了,你肯为他关在家里,成天绣花吗?”
我一愣。
夏庭秋继续道:“你能为了他,天天伺候他父母,和妯娌叔伯周旋吗?万一他为了长辈或者其他原因,要娶小妾,你会同意吗?”
我奋起,“一刀废了他!”
“哎呀!冷静!”夏庭秋将我按下,“瞧,不过是说说,你就要动刀子了。我要是封峥,我也不敢要你。”
“你也瞧不起我?”我觉得受伤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夏庭秋慢条斯理道,“咱们是江湖人家,他是官宦人家,规矩大不相同。他若真娶了你,还得有为了维护你而和家族抗争的勇气和毅力。再说了,就算他有,护你一年,两年,能护你一辈子?阿雨,你单纯得很,你是不知道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却没长久耐性。开头觉得你与众不同,处处都好,可久了累了,总是会发觉还是平凡些的女子更省事。这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说你们不合适罢了。”
我细细听他说完,也觉得他字字都说到了点子上,针一样戳得我的心抽疼。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柔声说:“换成你也一样。你现在看他千般好,可是日子久了,总会觉得这人太死板,太守规矩,不知变通。诗词你谈不了,书画你不擅长,即使你愿意为他将刀剑束之高阁,转而去缝衣服,可你开心吗?”
我默不作声。
夏庭秋轻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傻丫头,我说的话,你心里都懂的。早点想开吧,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弄来了点外面的吃食,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芝麻酥糖了吗?”
我依旧埋着头。夏庭秋拆开了纸包,剥了酥糖凑到我嘴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囡囡乖乖,把嘴张开。”
我习惯性地张开嘴,他把糖塞进了我嘴里。
满嘴香酥甘甜,让我回过了神。
夏庭秋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桃花眼里一片温柔。
“好吃不?”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
夏庭秋十分开心,自己也剥了一块糖,吃了起来。
我慢慢嚼着,把糖咽了下去。夏庭秋又剥了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又张嘴让他喂。他满意地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脸宠溺之情。我也不由觉得内心十分温暖。
病好了后,也到了嘉月入宫的时候了。
战败和亲,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难得北辽帝肯到宫门口迎接一下嘉月,也算是给足了东齐面子了。
宫里做好了礼服,送过来给嘉月试穿。嘉月个子娇小,穿着厚重的北辽礼服,有几分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
我忙着伺候嘉月,转头见夏庭秋正在外面探头。他没有官职在身,这种场合没他什么事,他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偷国宝的事。
我寻了个借口跑出来,被他一把拉到了僻静的角落。
“一切都还好?”夏庭秋问。
“按部就班,没出什么岔子就是了。”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夏庭秋拉过我的手,熟练地帮我揉着,边说:“我们那边想到了法子弄到那个东西了,要我过来和你说一声。”
我大喜,“如何?”
夏庭秋左右望了望,冲我勾勾手指头,我立刻乖乖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大礼过后,我随你们一起回东齐,先绕道去圣地朝拜。国师肯定会和我们同行。到时候再伺机下手。”
我听了,嗤笑道:“这不和没说一样?”
“急什么,没说完呢!”夏庭秋拉过我的耳朵。
我们两个在那角落里嘀咕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敲定。夏庭秋还不放心,要我把计划背给他听,他又细细纠正补充了一番。
讨论完后,我也蹲累了,站起来往外走。转身的时候,衣领被树枝挂着了,外褂被扯外在一边。
“别急,我来。”夏庭秋拉住我,过来帮我把衣领从树枝上解了下来。
我拉着衣服和他从那个小旮旯里走了出去,结果迎头就撞见一个送水的小厮。
那小厮看到我们俩衣冠不整地从树丛后面钻出来,面目惊骇。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顺藤摸瓜飞到八千里外了。夏庭秋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就一个哆嗦,满口道歉,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跑走了。
夏庭秋见怪不怪,道:“大概又是内急吧。”
我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你还我清白!你还我清白!”
“郡主。”忽然听到封峥叫,我松开手。
夏庭秋踉跄一步跳开,丢下我像兔子一样跑走了。
我僵笑着转过身去。
第 42 章
封峥站着离我不远,表情也是僵硬的,目光躲闪。
我看着心里冒火,心想我不过是对你坦白了心迹而已,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怎么见我和见鬼似的,还真当我这么稀罕你呀!
我在心里叽叽歪歪着的时候,封峥终于发话了,说:“国师给你送了点礼,我叫人送到你房里了。”
我忙应了一声:“这么客气呀。送的什么?”
“装盒子里的。我也不知道。”
我一时嘴贱,问:“今天你们又玩了什么?”
封峥老实答道:“今天赏画。山水圣手丁前的作品。我赏画不在行,她问我是不是真品,我也说不出来。”
我问:“那她没笑你呀?”
“大概在心里笑了吧。”封峥说。
然后我俩冷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约而同把脸转开。
好在嘉月身边的侍女来找我,我跟着那人走开了。
第二天,良辰吉日,公主入宫。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将我们送到了皇宫门口。
嘉月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雄伟的建筑,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我和封峥之前见过了,还比较镇定。
北辽帝一身龙袍,在宫门口迎接嘉月。他们俩是第一次见面,嘉月低着头,我看不到她表情。不过北辽帝看起来,略微有点失望。
想也是,国师美人貌若仙子一般,他还能天天见。嘉月这样的容貌,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了。
礼毕后,我和皇后派来的女官陪同嘉月进了后宫。嘉月即将生活的地方叫锦和宫,是一处规模不大,却精致得体的宫殿,而且靠近御花园,算是个不错的住所了。只希望嘉月有幸一生都平安住在这里,人生不再有波折。
帝后二人的使者过来道了祝词,又送来各种赏赐。只见金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如云流水。我是喜娘,也有一份红包,几个大红绸盘子里托着金条和珠宝首饰。
太后和各宫娘娘很快也派人来贺喜,我代嘉月给那些侍女太监一一发了红包,又转手给锦和宫的大姑姑塞了一包珠宝过去。
“姑姑,我家公主年幼,初来贵地,许多事还不懂。劳烦姑姑以后对公主多上心些。”
那大姑姑收了礼,笑眯眯道:“郡主放心。奴婢们既然已经认公主做了主子,自当尽心服侍。”
嘉月不允许带自己的侍女,皇后拨给他的侍女和姑姑看着都一脸精明样。我想嘉月这个性子,将来难免受欺负,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帮她什么了。
这么一个单纯柔弱的女孩子,从一座宫殿走到另一座宫殿里,永远华服美食,却也永远孤单寂寞。
我不能在后宫久呆,太监催促着我叩安。嘉月舍不得我走,拉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安慰道:“陛下和娘娘看着都是好相与的人,公主您且好生侍奉他们吧。您到底是东齐公主,拿出点皇家气概来,也没人敢欺负你的。对了,这猫——”我指了指被一同带进宫的小金,“我也十分喜欢它,却是不能带它走的。公主留着它吧,做个伴也好。它十分通人性的。”
嘉月点着头把小金收下了。小金依依不舍地嗅着我的袖子,喵喵叫。我摸了摸它的头,说:“她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保护好她,知道吗?”
小金舔了舔我的手,呜了一声。
我终于叩别了嘉月,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封峥和夏庭秋都在等着我。
我把还湿润的袖口给他们俩看,“瞧,公主哭的。”
“嫁人嘛。”夏庭秋挺理解的,“等册封下来了,有了名分了,或许会好点。”
封峥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微眯着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他字字坚定道:“将来,终有一日,我们东齐无需再受此等侮辱!我们的战士必不马革裹尸,我们的女子不必含泪远嫁。”
我站在他身后,一同望着北辽的宫墙,“嗯,终有这么一日的。”
古往今来多少名人轶事,写着那些少侠浪客,为情为义,怒发冲冠,放手一搏,肝脑涂地,血洒江海,在所不惜。
那夜使馆设有酒席,众人都为公主顺利入宫而高兴,海吃豪饮。我情绪却有点低落,吃了几口饭菜,就借口累了,回房休息。
回了院子,也是一片冷静。小金睡觉用的那个软垫还放在椅子上,上面留着几根黄毛。我摸了摸,更觉得有点寂寞。
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去花园里走走。
院子里有个小荷塘,现在才是荷叶只露尖尖角,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圆月,显得十分清冷。
我走了两步,看到对岸池塘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我走了过去。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
“没睡?”封峥问我。
“睡不着。”我说。
封峥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是。”
满池的盈盈月光都映着他俊秀的脸,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他穿着淡青色常衣,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整个人仿佛就要融进这片夜色里一般。
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心跳加快。
封峥拍了拍旁边的石头,“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乖乖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们有一阵没说话。四下很安静,只偶尔有结束冬眠的青蛙在池边叫两声。天上的云被风吹过来遮住月亮,然后又飘开。
我挠了挠头,又抓了抓耳朵,再挥手赶一只小飞虫。
封峥忽然开口,说:“终于结束了一件大事了。”
我急忙收手坐好,点头附和,“是呀。轻松多了。”
封峥看着我,笑了一下,问:“就要回家了,高兴吗?”
我挑了挑眉,“在外面还自在点。回去又要听我爹念叨。”
封峥笑笑,“他也是为你好。”
是呀,反正听他念的又不是你。
我沉默片刻,终于说:“我这一路都在想,我们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就因为我们国师的一句话,那么多东齐儿女涉险而来。”
封峥扯了一个冷笑,“上有国命,再所难为。”
“可这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说,“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就压在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因为,那是民之信仰。”
我笑了,“你说错了。老百姓并不信仰这个,他们只要能过上宁静的日子,吃饱饭就足够了。信的,是陛下,是我爹、你爹他们这些面对局势觉得无能为力的人。”
封峥咬了咬牙,定笃道:“陛下是不会觉得无力的。”
“是呀,他还年轻呢。”我忍不住轻嘲了一句。
“不要讥讽。”封峥倒是好言好语地说,“你还这么年轻,不适合用这个语气说话。阿雨,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比很多女孩子都聪明,看得透彻。可是很多时候,我真希望你是糊涂的。”
我还真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封峥避开我的目光,垂下头。我知道他在忧愁,他忧愁起来都是这么好看的。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好做什么?
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在为那件事担心?”
封峥的眉头轻皱着,模拟两可地说:“大概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个人怎么也有那种女人才有的千回百转的心思。
我说:“别忧郁,你一贯是硬汉形象,不适合露出这副忧郁的神情来。封峥,你长得这么好看,在我们东齐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了。可是很多时候,我还真希望你能更加洒脱一点,特别是对你自己。”
封峥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我这话有多好笑,但是他埋着头,笑得肩膀直抽,仿佛这是天字第一号大笑话。
我这一路说了那么多笑话,做了那么多搞笑的事,甚至前几日找他告白,把脸都丢尽了,他都依旧板着脸。唯独这几句严肃劝导的话,戳中了他的笑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我和他总是沟通不良了。
封峥笑够了,埋着头不吭声。我从怀里摸出一包炒黄豆,咯嘣咯嘣地吃着。
过了片刻,封峥忽然幽幽开口,问我:“阿雨,如果我将来做了违背我原则的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我愣了愣,说:“我现在看你,觉得你这个人高傲、古板、做作、虚伪……总之非常讨厌。你希望我对你继续维持这一看法吗?”
封峥又呵呵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一脸苦涩。
我丢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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