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主的庞月明很好地扮演了和平鸽的角色,适时出来打个圆场,替四爷解围,羊落笔见执拗不过,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而全场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人,则是静静坐在羊落笔右边、一直都沉默寡言的那个中年男子。
说他引人注目,并不是指他的气焰飞扬跋扈,也不是指他的气质鹤立鸡群,更不是指他的气度昆山片玉,而是他给人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即便他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你都会觉得他像一座巍峨幽深的青山,似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如一座佛香袅袅的庙宇,那内敛克制的微笑,澄清明亮的眼神,澹然无尘的举止,都令人想起青海西宁北山寺的一对佛门楹联:我门中缔结福缘,岂惟在一炷清香几声佛号;你心里能全善果,自然会秋生桂实春发兰芽。
九时整,仪式正式开始。
羊落笔在礼仪小姐的牵引下,代表省委省政府上台发表重要讲话,台下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张常务……”黄达人偏过头,越过羊落笔的位置,喊了一声那个誓将低调进行到底的中年男子。
“四爷,叫我至清。”中年男子微笑道,声音厚重而清淡,像步入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古老小巷。
这就是张至清,一个如日中天的政治人物,那越来越有味道的脸庞轮廓,昭示他要比年轻时迷人。
黄四爷开怀大笑了几声,顿了顿手中的拐棍,轻叹道:“至清啊,咱爷俩好久没喝酒下棋了。”
“今晚如何?”张至清微笑道,没有任何矫揉做作的拖泥带水,坐姿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坐如禅钟。
“哈哈,好,我就喜欢你的爽快,就这么定了,宁州是你地头,一切听你安排。”黄四爷拍板道。
“嗯。”张至清点点头,永远那样的淡定从容,微笑道,“晚上我让凝眉过来,陪你喝上两盅。”
“又让她出马?每次喝酒都让自己老婆作过河兵,你好意思吗?”黄四爷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张至清淡淡回了一句,字正腔圆,不酸文假醋,正如他的为人处世。
“唉,你呀,就这点不好,不沾酒精,那多没劲?杯中天地广,壶中日月长,又不是叫你夜夜笙歌,真是扫兴。啊,不对,你还有一点非常不好,不喝茶。”黄四爷说着说着,就深深皱起了眉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欣赏,也最看好的年青,在萧云出现之前,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张至清。这个似乎对一切世俗都不感兴趣的男人究竟能走多远,能走多高,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能够了然于胸,因为这个男人往前迈的每一步,总是令他在震撼之余,回味无穷,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张至清只是儒雅一笑,没有再作答,将视线转回了舞台上。
羊落笔在做着最后慷慨激昂的演讲结尾,台下掌声雷鸣,他带着满意的笑容慢慢回到原位。
在众人还在以为下一个讲话的将是张至清时,庞月明已经迈着稳重的步伐,意气风发地走上了台。
“老张,你待会儿真的不讲了?”羊落笔坐下后,侧过头去问着张至清。
“你都讲在前头了,我怎么还敢讲?”张至清打趣道,即便是在开玩笑,他还是那样的不悲不喜。
“你呀。”羊落笔只是笑着,心里却很受用,转过头,笑道,“四爷,今天你又要压轴讲话了。”
黄四爷摆摆手,轻声道:“我也不讲了。”
“为什么?”羊落笔这时候终于没有了刚才的那种轻松自若,紧皱起眉头。因为今天这样的讲话出场安排,是他特意跟庞月明提的,由他代表省委省政府打头阵,再由庞月明代表宁州市委市政府作感谢发言,最后由江苏政坛常青树德高望重的黄达人压轴,来为这个项目做一个画龙点睛的开端,可这个时候老人却说不讲了,那整个流程就要被打乱了。
“没什么好讲的。”黄四爷倒没有羊落笔那么多的想法,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四爷,这恐怕不好吧,这个项目对宁州很重要,对我省也很重要。”羊落笔情深意切道。
黄四爷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头,眺过眼前的舞台,望向了舞台后面的那一片古建筑群。
“四爷?”羊落笔不知道这老人高深莫测的目光里究竟饱含着些什么,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落笔,我昨晚喝的酒有点多,今天喉咙上火,真的不讲了。”黄四爷收回视线,浅浅一笑。
“这……”羊落笔显得很为难,沉吟了一阵子,直截了当问道,“四爷,难道你不支持这个项目?”
黄四爷微笑,淡淡道:“站在盛唐中心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藩侯,不是武将,而是诗人。”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羊落笔还在仔细琢磨,而他右手边的张至清却早已领悟,嘴角轻轻上扬。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现实中,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情况,那一方锣鼓喧天,这一方依旧水静鹅飞。
与华侨广场的热闹大相径庭的是,那一条条寂静无声的古巷,里头大部分已经人去楼空,剩下寥寥几户,也是因为拆迁还没到己家而未有搬走,偶尔一条吐着舌头的老狗因找不到食物而从一户人家里沮丧走出,渐渐消失在尽头,原本谈笑闲聊俯拾皆是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可复返,令人不得不徒生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叹。
在一条通往华侨广场的古巷末尾,拉起了一道蓝色警戒线,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守在这里。
“小蔡,有烟吗?”其中一个中年警察问道,揉揉鼻子,烟瘾犯了确实难挡,尤其是30年的烟瘾。
“傲哥,我们正在执勤,抽烟恐怕不大好吧?”刚从警校毕业的蔡维还带着一股未被腐蚀的正气。
“你想当鞠躬尽瘁的焦裕禄,还是无怨无悔的孔繁森?我李傲可没你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李傲笑了笑道,并没有因为这个菜鸟警察未懂圆滑而生气,反而有点似曾相识,想当年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跟眼前的蔡维一样,满怀匡扶正义的高尚情怀,即便是生活中的琐事也正气凛然,严于律己,只是经过岁月的打磨生活的沉浮,那些棱棱角角最终都消失殆尽了,变得市侩,变得沆瀣。
蔡维刚想辩驳,就记起出门前父亲的再三叮咛,不许得罪领导,不许得罪前辈,立即悬崖勒马了。
李傲见他这副吃瘪却不服的犟模样,又开心笑了起来,轻声道:“你先看着,我上趟厕所。”
“哦。”蔡维点点头,正了正头上的警帽,中央的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傲当然不是上厕所,一个烟鬼没烟抽,就相当于一个赌鬼没钱赌,一个色鬼没女玩,那哪能受得了?他紧走慢走,拐了好几道弯,到另一条巷口找同事要烟抽,还连续来了两根,才善罢甘休。不过,他并没有乐不思蜀,扔掉烟头之后,就开始慢慢回程。今天这活挺好干,主要任务就是阻止无关痛痒的人进入华侨广场,以确保省里那几位的人身安全,这些古巷差不多都荒无人烟了,还有啥人出没?杞人忧天。
他哼着熟烂于心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抽了烟,精神头也上来了。
“傲哥,上头有没有交代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蔡维问道。
“等仪式结束,那帮大老板都走了,估计就能撤了,问这个干嘛?”李傲轻声道。
“我中午约了女朋友吃饭,不知道能不能如期赴约。”蔡维看了下手表,已经10点了。
“放心吧,今天这么热,那帮大老板呆不久的,估计很快就可以收工了。”李傲笑着安慰道。
“嗯,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蔡维回头望了望不远处依然熙熙攘攘的华侨广场,嘀咕了一句。
现实中,总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李傲还没来得及骂这小子不会说话,原本松弛的神经就骤然紧绷起来了,右手也放到了枪套上。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奇怪到他简直以为在拍古代电视剧:在小巷的那一端,一个女人用一张黑纱蒙住脸,遮去一半容颜,一头三千青丝扎成马尾辫,一身藏青色麻料衣衫,没有花样,没有图案,简朴至极,白袜黑布鞋,不染纤尘,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安静祥和地一步步走来,似一朵菩提莲花,看似清秀婉约,与世无争。
“站住!”李傲在警戒线这头大声地喊了一声,掷地有声,终于有了一个人民警察的杀气与血性。
那个女人却无动于衷,依然莲步轻移。
“这里已经封了,不准进入,请绕路前行!”李傲又提高了一个音量,本性使他觉得这个女人恐怖。
那个女人仍像聋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前行。
“再走,就开枪了!”蔡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心里难免紧张,已经把枪对准了那个奇怪女人。
“小蔡,别冲动,违反纪律。”李傲毕竟是多年的老警察,还能够冷静应对,示意蔡维先把枪放下。
可那个女人已经渐行渐近了,迫在眉睫,李傲不再犹豫,果断拔枪,朝天开了一枪。
啪!
震天一响!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附近的所有执勤警察浑身一激灵,像动物天性一样的条件反射,立刻向枪声起源地奔去。参加奠基仪式的嘉宾更是风声鹤唳,虽然没有出现抱头鼠窜的狼狈,但还是有草木皆兵的恐慌。华侨广场的现场指挥部也忙成了一锅粥,一边不断询问枪声的具体情况,一边安排人手维护现场秩序,一边安排警员护送那些领导离开,一边还要安排专门的人员与媒体进行沟通联系,要求全面封锁消息。
羊落笔与黄四爷已经上车离开,庞月明则站在那里,微微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眺望事发地。
“老庞,我早就说过,古城区改造没那么简单的。”张至清也还没走,站在他旁边,微笑道。
“至清,你也觉得我是一意孤行?”庞月明稍微有些惊讶道,顺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重眼镜。
“某个时期,某个社会,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中魔一般荒唐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最怕的是中年人的荒唐,而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记了自己是中年。”张至清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个项目在他在任时,就有老板提出来过,他一直搁置不谈。前段日子,庞月明专门去省府找他聊这事,他的态度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庞月明的脸色更沉了。
“不过。”张至清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却仿佛一切都峰回路转了。
“嗯?”庞月明像在快要溺水身亡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现场的杂乱无章真的令他很心烦。
“你不用太过烦恼,有人会替你分忧的。”张至清嘴角的弧度有些耐人寻味。
“谁?”庞月明眼睛骤然间发亮。
“那两个人。”张至清淡然道,指了指不远处安静站在撤离人群中的两个人。
庞月明猛然看过去,那里,如皇太子般高贵的南宫青城正和他的管家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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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各位门徒周末愉快。)
第四十一章 那一抹笑容,温柔而明媚
简单的东西也能威力无穷,等量的汽油和冻柳橙汁混合后,就可以做成汽油弹。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枪响,便掀起了整个古城区的滔天巨浪,完全将奠基仪式的风头盖住了。
大批荷枪实弹的武警、特警先后赶赴现场,对整片古巷进行地毯式搜查,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蜂拥而至,在警戒线外头远远观望。对于这次的大意失荆州,市公安局长邱祭祖大动肝火,将负责仪式现场保卫工作的副局长蒋仲子、刑警大队副队长梁沛骂了个遍,全都是难以入耳的国骂,骂得两个都在一线出生入死过的老警察羞愧难当。在此之前,邱祭祖他自己也被分管公安工作的副市长贺知府喷了满脸口水,这肚子的窝火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蒋仲子和梁沛就这样很不幸地成了箭靶。
三十分钟前,当第一批执勤民警赶到枪声现场时,发现李傲和蔡维晕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在小巷尽头,站着一个藏青色的身影,一个打扮得古色古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人正静静呆在那里,钟灵毓秀,等警察们追上来了,她的清秀长眸才笑得弯起了一道半月,转身逃离,速度却保持平稳得惊世骇俗,既让警察们觉得望尘莫及,又让警察们觉得触手可及,即便更多的警察加入了围追堵截,她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撤退。如果前方有警察准备开枪,她的秀手就像观音拂柳洒水,优雅一扬,接着不知什么东西飞过,那个警察的枪就坠地,手就流血不止,她再镇定自若离开。
不过,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随着加入抓捕行动警察人数的增多,那个神秘女人也皱起了黛眉。
在一个分岔路口,一个七人特警小分队发现了目标,一边向上级汇报,一边紧盯着那个如鬼魅般的身影,穷追不舍,跟着她赶到了一条偏僻小巷里之后,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埋伏在此处的十几个警察,而那个神秘女人像是会轻功一样,纵身一跃,就消失在了围墙那头,但可能由于过于慌张匆忙,从她身上掉出了一样东西。特警小分队眼疾手快,赶紧持枪跑过去,将那样可能成为重要证据的东西保护好,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纸真的包不住火。
一个小时后,网络的巨大力量就显现出来了,古城区惊现枪声一事在天涯论坛被爆出,由于牵扯到省里的大人物,跟帖者直线上升,接着,这一消息被各大门户网站广泛转载,一些背景深实力厚的传统媒体也纷纷加入报道行列。到了中午时分,省台的午间新闻都作为一句话新闻,浮光掠影般地报道了此事。
正午十二点,宁州市府大院一号楼的五楼会议室,正在召开四套班子紧急会议。
羊落笔坐在上首,闭上眼睛,铁青着脸,听着宁州这群地方官员的处理办法,心情愈发堵得发闷。
只要有云,总会下雨的,只要有人,总会有办法的。
下午三点,经过四套班子紧急会议决定的新闻发布会准时在政府一号楼的一楼会议大厅举行,到场的媒体全部都由市委宣传部甄选邀请,由邱祭祖负责对事件的具体起因、经过进行分析通报,并告知公众下一步的措施。邱祭祖向媒体透露,事件的起因是犯罪嫌疑人在一间旧屋里盗取了一幅名画,想逃避警察的盘问,拘捕引起的,邱祭祖还当场打开从犯罪嫌疑人身上遗落的那幅画,让媒体拍摄。
谣言止于真相。
当这个新闻发布会结束之后,公众的担忧与议论渐渐消退,网上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测也倏然下降,可令邱祭祖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和谐的境况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再掀波澜,这一次,公众对古城区的关注度一下子呈燎原之势蔓延开去。因为在下午的五点,由姚琴的旗帜公关公司一手策划包办的另一个新闻发布会,在宁大小礼堂召开,这次邀请的媒体,都是未获邀请参加三点钟那场官方新闻发布会但敢说敢做的机构。
而这一场新闻发布会的焦点人物,是久未在公众场合露面的俞知堂。
这位地位超然威望素著的老人向各大媒体袒露,上午在古城区发生的盗取名画事件,就是发生在他曾经住过的那间旧屋,而那幅失而复得的名画就是他所拥有的南宋梁楷的真迹作品《李白行吟图》,而那幅众所周知的、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李白行吟图》只是赝品。同时,他还透露了一个足以掀起满城风雨的消息当年为了避开红卫兵的破四旧,他和宁大的几个老教授在古建筑群的多家旧屋下埋藏了多件历史文物,全都是清一色的稀世珍品,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忘记了藏匿地点。鉴于古城区的这片古建筑群即将被推平,他承诺,如果将这些稀世珍品找出来,将全部无私献给国家。
语不惊人死不休。
由一件简单的偷盗事件而引燃的导火索燃烧殆尽,大爆炸终于到来。
在晚上八点,国家文化部、国家文物局像是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