嶋田一怔,旋即说:“不错,这些海战都是我接受东条君的派遣,或与山本海军大将,或与山川中一海军中将直接指挥的,但是,臣无旨不敢僭先。由于出师不利,这几次海战,日军损失严重,你在电话里对我大发脾气,说我是形同虚设的海军相。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六日,你偕同秘书专田英之助、助手松本立山飞往刚由日军占领的萨沃岛,亲自部署了集中六个普通舰队、四个特别舰队、五个航空舰队进攻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九月攻势、十月攻势和十一月攻势,这些,被关押在巢鸭监狱的山川先生可以作证。因为山川还没有被列为被告,故我仍称他为先生。同样,仍在首相府供职的专田、松本二位先生也可以作证。”
他接着说:“日本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前夕,东条君从东京打电话给我,命令我派八十架轰炸机炸毁岛上东南两个机场。同时你又偕同专田、松本先生飞抵前线指挥部,直接指挥日军在该岛登陆。日军占领该岛之后的十二月二十八日,你领着我和山本、山川两位将军,以及专田先生拜谒天皇陛下。陛下在表扬你的战功的同时,说以后凡是大的战役,都必须由你亲自指挥。当时,东条君激动不已:承蒙陛下赐予圣谕,终生难忘。臣拜受天命,决心亲自指挥太平洋战争中各大战役,以胜利应陛下之圣命。”
易明德间东条:“对嶋田说的这些你是否有辩驳的余地?”
过分的恐惧使东条的眼睛发呆。他无法辩驳,把头沉沉地垂在胸前:“我反正是死,没有辩驳的必要了。”
他把头抬起来,用气急败坏的眼光望着三个过去的下属,现在的对手。想当年,他对他们是那样信任,是那样器重;而他们对他又是那样尊敬,那样崇拜。现在,他们却要把他往死亡线上推。他不能容忍,把眼光转向三位法官:“按照你们说的,从言论上鼓吹向外扩张,也犯有破坏和平罪。东乡、岸信、岩村三位就犯有破坏和平罪。”
他揭发,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和中期,东乡写了《论重新划分亚洲领土》、《论日本是太平洋地区之主宰者》两部著作;岸信写了《论神圣的太平洋战争》一书,修订再版时改名为《论神圣的大东亚战争》,以及《工商界应全力支持大东亚战争》和《亚洲是日本人之亚洲》两篇文章;岩村写了《南进东南亚和主宰东南亚》、《全力支持大东亚战争是司法界的神圣职责》、《也论亚洲是日本人之亚洲》三篇文章。
东乡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这种异样的死人白,仿佛向他冰凉的心底注了一剂报复剂。他用讨好的眼光望着三位法官:“请问,纵容和支持任意杀人,是不是犯罪?”
梅农回答:“同样是违反人道犯罪。”
东乡揭发:“那么,东条君就犯有违反人道罪。一九四二年九月,已被处决的山下奉文君制造的巴丹死亡行军,致使六千二百多名美国俘虏、三万一千四百多名菲律宾俘虏死于行军途中。美国联合通讯社披露这一犯罪行为之后,我与岸信君都向东条君建议处分山下君。可是,东条君不同意,他说:‘战争是残酷的,死几万人算不了什么!’不知岸信君是否记得这件事。”
“记得。”岸信说,“当时东条君还说,残杀是震慑和制服敌人、取得战争胜利的手段之一。”
岩村紧接着揭发:“同样,已被处决的本间雅晴君,指挥日军占领马尼拉之后,在马尼拉实行野蛮的大屠杀,致使十六万二千多名美国人和菲律宾人死于非命,我和当时的国务大臣、四十六个被告之一的铃木贞一君感到这种大屠杀势必遭到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一道去见东条君,建议追究本间君的杀人责任。他不仅不同意处分本间君,而且说我和铃木君心慈手软当不了元帅。”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由于东条君纵容和包庇肆意残杀无辜的犯罪行为,以后又出现了杀害一万二千六百余人的仰光大屠杀,杀害一万四千二百余人的金边大屠杀,杀害九千八百余人的新加坡大屠杀!”
东条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表现出一种极大的惶恐,这样的活着不如早点死去。他明知不可能,却哀求说:“你们现在就处死我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盖萨特说,“待法庭把你的犯罪行为一一查清了,当你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确是恶贯满盈,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确是死有余辜时,才能让你口服心服地死去!”
“我可以去死,但不会口服心服。”东条仍不服输。
盖萨特很生气:“你还想与同盟军再决一死战!”
东条说:“如果我是征服者,也会说这种话。”
盖萨特厉声说:“可你偏偏是个失败者,是个受审者,只能老实认罪!”
下午,三位法官让东条、铃木贞一、星野直树、坂垣征四郎、木材兵太郎相互揭发。
东条似乎心中有数,显得很沉着:“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让他们揭发我吧!”
自然不能由东条安排。
易明德望了东条一眼,把眼光射向坂垣征四郎:“坂垣你交代,你为什么要制造新加坡大屠杀?”
坂垣一怔,刚刚汇集到心脏里去的血液,像汹涌奔腾的浪潮,一下子涌到脸上。他曾经为自己庆幸,对他的起诉没有说及新加坡大屠杀的事。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新加坡战役是我指挥的,敌方是英军驻新加坡司令白思华将军指挥的十万兵力。我指挥六万日军打了一个多月未能占领新加坡。东条君在批评我指挥不力的同时,秘密飞抵新加坡东面的岛屿大特孔岛,亲自纠集九万陆军和一个航空舰队,并作了具体的作战部署,他才飞回东京。我按照东条君的部署,又打了近一个月,白思华将军在四面被日军包围而走投无路时,偕同手下的三个军长手擎白旗,去武吉智利福特汽车厂,向日军举行投降仪式,才结束了两个月又十八天的战争。日本占领新加坡之后,改名为昭南岛。”
易明德说:“我们要你交代的是为什么要制造大屠杀?”
坂垣交代说:“具体负责进攻新加坡首都作战的是近卫第二师团长久野村桃代先生,他见打了五天五夜英军还在顽强抵抗,日军死亡近万人,一气之下,杀了九千八百多个投降的英军和新加坡人。我有责任,因为我没有明确制止杀人,只对久野先生说不宜杀人过多。”
易明德问:“你说不宜杀人过多,是个怎样的数字概念?”
“不超过一万人。”板垣说,“其实,即使只杀一百人也够多的了,我有罪!”
他瞟了垂头丧气、两眼微闭、死猪般的东条一眼:“东条君说过,战争是残酷的,杀几万人算不了什么!好在我没有听他的话。”
东条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自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心里的升降机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沉到了地底。他咽回自己“我什么也不想说了”那句话,说道:“坂垣君说他好在没有听我的话,只在新加坡杀了九千八百多人。那么,你出任驻华日军总参谋长时,在第一次长沙战役中,为什么杀了一万六千五百多个中国俘虏和二万五千四百多个平民百姓?”
坂垣像坐在烈焰腾腾的火炉上一样焦灼不安了。他似乎有几分懊悔,自己不该触及东条。看来,他并非死猪一头。
“那是直接指挥第一次长沙战役的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茨先生干的。”坂垣诡辩,“这次战役从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四日开始,到十月十四日结束,历时一个月。为了打好这次战役,我从南京飞往南昌指挥,驻华日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君飞往武汉指挥。这场大屠杀过后一个多月我才知道。但我丝毫没有责备冈村先生不对。”
“坂垣君你不要狡辩!”东条说,“那年十月二日下午,你从南昌飞抵岳阳,再去长沙北郊小镇捞刀河督战,冈村先生和第三师团长辰己荣一先生在捞刀河一带制造大屠杀,是你直接指挥的。”
易明德问:“是不是你直接指挥的?坂垣!”
“是的。”坂垣无法抵赖,“幸好我在捞刀河,不然,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残杀呢!因为冈村和辰己二位都主张杀足五万人。”他脑袋晃了晃,似乎在表功。
接着,梅农追查木村兵太郎对仰光大屠杀应负的罪责。木村已预料到会追查这件事,思想有所准备。他说:“我负有对下属教育不严的责任。”
“不对!”梅农说,“你负有直接指挥杀人的罪责。”
木村说:“直接指挥这场大屠杀的是第二十八军司令官樱井省三先生,他在押,法庭可以提审他。”
“是亲有三分相顾。”樱井省三与铃木贞一是连襟,他得维护樱井:“仰光大屠杀过去一年以后,驻缅甸日军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政材先生因病回东京医治,我去医院看望他,顺便问及仰光大屠杀的事。他告诉我,木村君指挥日军进攻缅甸毛淡棉时,受到英缅联军的坚决抵抗,日军有六千三百多人战死。木村君很气愤,就对樱井先生下达屠杀俘虏的命令。”
“我下达屠杀俘虏的命令?”木村在惶恐中否定,“根本没有这回事!”
“有这回事!”星野直树揭发,“你是口头下达命令的。当时我作为内阁书记官长,与铃木贞一君一道,受东条君的派遣,去仰光前线了解进攻缅甸的战况,为以后写《大东亚战史》作准备。你下达命令时,我和铃木君在场。你说血债要用血来还,为了告慰在毛淡棉战役中牺牲的将士的英灵,可以杀一批英缅联军俘虏!”
铃木说:“星野君说的完全是事实。樱井先生问你杀多少人?你说,日军阵亡六千三百多人,加一倍,就杀他一万二千六百多人!”
被人揭罪行比揭伤疤更痛苦万分,木村悚然自危了。他不甘罢休,在承认下达过杀人命令的同时,揭发铃木和星野:“铃木君和星野君还主张多杀呢!铃木君主张加两倍,星野君主张加三倍,我害怕追查没同意。星野君说,怕什么!东条首相就主张杀人。铃木君也说,南京大屠杀,杀了几十万人,天皇陛下和当时的近卫首相就不主张追查责任,你怕什么!”
“其实,星野君早有杀人犯罪。”东条揭发,“一九三五年你出任满洲国总务长官时,你就直接指挥在长春杀了三千多个所谓好战分子!当时,我是关东军参谋长,这事我一清二楚。”
“让被告相互揭发进行整整一个月,揭出了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侵苏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某些内幕,也揭出了被告们许多鲜为人知的犯罪行为。法官和工作人员一个月来的辛勤工作,获得了极大的报赏,整个国际法庭沉浸在工作卓有成效的喜悦里。
七月十六日下午,基南和韦伯召集各国法律代表团团长开会,研究怎样使被告的相互揭发深入下去。基南欣喜他说:“让被告相互揭发,是获得被告新的犯罪证据,使每个被告的犯罪行为进一步明朗化的成功经验。因此,国际法庭决定将这一工作延续下去,深入下去。延续的时间可以到被告之间没有新的犯罪事实可揭为止。至于怎样深入下去,来个集思广益,请诸位团长先生发表高见。”
“让被告相互揭发应该延续和深入下去。”梅汝璈发言,“中国有句成语叫‘以毒攻毒,’就是用毒药医治病毒。这句成语出自明代学者陶宗仪的《辍耕录》:‘骨咄犀,蛇角也,其性甚毒,而能解毒,盖以毒攻毒也。’让被告相互揭发,就是以毒攻毒。”
“比喻十分恰当。”格伦斯基笑笑。
梅汝璈继续说:“至于怎样使这一工作深入下去,我提三点浅见,供诸位先生参考:一是从已掌握到的被告罪证中发现新的追查线索;二是把相互揭发扩大到没有被起诉的其他在押战犯;三是要善于在二者之间树立对立面,善于在二者之间制造矛盾,激起他们的相互揭发。”
基南赞赏地点点头:“梅先生说的三点意见很好。”
他说到这里,布雷布纳来到会议室,告诉基南和与会者,东京发生五十万人的游行示威,口号是:“反对饥饿要饭吃!”“强烈要求废除封建腐朽的天皇制!”“强烈要求追查天皇的战争责任!”
如同一声惊雷,震撼着大家的心。由于立场观点不一样,有的感到惊喜,有的感到惊愕! 11.一场天皇命运之争
入夜,天空碧青,如瀑的月色,给东京城披上一层银白色。在人们的视线下,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似明似暗,似乎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上八点左右,一辆黑色轿车沐浴着因电力不足而发出昏黄光亮的路灯,从日本首相府驶向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
轿车里坐着五月二十二日出任日本首相的吉田茂和他的英语翻译大泽理直郎。吉田是老牌外交家,已经六十八岁了,但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他的生父竹内纲,是个拾破烂的,因家庭经济拮据,当妻子第六胎生下吉田时,担心养不活,就送给无子女的横滨贸易商吉田健三为子。他二十二岁离开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系进入外务省,在中国任领事、总领事达十五年之久。一九三○年至一九三九年,先后出任驻意大利和驻英国大使。因他亲英美,出任铃木、币原内阁外务相期间,与最高总司令部配合默契,当各驻日军事代表要求把他列为战犯逮捕时,受到麦克阿瑟的保护。但他在麦克阿瑟面前从不唯唯诺诺,而且敢于顶牛。他出任首相第二天,就为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的事,与麦克阿瑟争吵得面红耳赤,使得对方气愤不已,边在房间里急步踱来踱去边说:“你要是与苏联一个鼻孔出气,我就向裕仁先生建议罢免你的首相职务!”吉田不吭声,望着气急败坏的麦克阿瑟,不禁想起关在铁笼子里的狮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一笑更激怒了麦克阿瑟,他陡然止步,厉声质问:“你笑什么?”吉田大胆而如实他说:“我笑,因为我感到自己像与关在铁笼子里的一头暴烈的雄狮在交谈呢!”麦克阿瑟目瞪口呆,盯着微笑着的吉田,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把我比作雄狮,我把你比作烈豹,希望我们在暴烈中求团结,怎么样?”
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此,他们之间建立起说话直来直去,而且无话不说的良好的私人友谊和工作关系。吉田有了麦克阿瑟的信赖,又吸取了币原被麦克阿瑟指责工作不力、干扰日本宪法的修改、干扰在押战犯的审判而下台的教训,工作干得很起劲,也很有起色。
麦克阿瑟接见日本政界要人,离不开两个心爱的女秘书的陪同。为了不使妻子琼妮吃醋,他回家吃了晚饭,就驱车来到最高总司令部,等待吉田茂的到来。
麦克阿瑟给吉田泡上一杯茶,又递上一支香烟,然后自己把烟斗点燃。从他吸烟斗的滋味看,他心情很好,话也说得很甜:“最高总司令部对首相阁下在首相府接见五万游行示威群众时说的那番话感到很满意。”
下午,吉田面对满脸激愤的游行者,说了两个方面内容的话:一是请大家绝对相信,只要麦克阿瑟还在东京,保证让日本人吃饱肚子,由于美国、中国、法国、英国、苏联、澳大利亚政府的支持,一大批粮食正运往日本,不日就可以运抵东京港和横滨港;二是天皇制的存与废和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要绝对相信麦克阿瑟的智慧与持重,他会从是否有利于维护世界和平、是否有利于亚洲局势的缓和、是否有利于日本政局的稳定和今后的繁荣、是否能够为绝大多数日本人所接受,来处理好这一重大问题的。
“阁下说的两个绝对相信很有分量,很有水平。所以,最高总司令部感到很满意,游行示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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