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仅仅才是跟区区一个七岁的小格格坐着说会子话儿，丫鬟的数目就明显捉襟见肘了。老太太老态龙钟的样子，怎么着也得有两个丫鬟近身护持着，才可确保不致于意外跌倒。现如今却只安排得出一个来了。倘若来上三个四个贵客，教这家人如何接得下来？
当毓敏心里头嘀咕着要不要回家催促着兆佳氏给曹家再加派几个人手的时候，东墙上悬着的一副青布帘子被人掀开，露出来一个窄窄的拱门，看茶的婆子在小厨房里烹好了茶汤，一个托盘上盛着四个白瓷小碗儿，颤巍巍地端了出来。
马夫人背后侍立的那个丫鬟赶忙儿过去接了茶，回转身来先让马夫人试啜了一小口，然后分给老太太、小格格和小少爷。
看茶的婆子从丫鬟手里头接回了空空的托盘，回了小厨房，依旧拉上了门帘。
毓敏只把茶碗端在手里，没敢先喝。这却不是绿茶，而是抹茶。没有茶叶，只是绿色芥末酱似的茶沫儿乳膏，被热水微微一煮过后，渐渐匀散开来，化作了一碗浅绿色热腾腾的茶沫儿汤。毓敏识得规矩，不敢先喝，只是歪着脑袋瞧着老太太，敬候那位老人家赶紧地带个好头。
老太太好像嫌自个儿说话略少了些，少得来完全不会觉得口渴的样子，脸上堆笑冲着毓敏絮絮叨叨分说道：
“怡府于我曹家李家，有一段天大的恩情。若论人情世故，我曹家上下，谁敢对小恩主有半点不敬？只是老身这身上却是担待着圣祖皇帝昔日赐下的一道正二品朝廷诰命。这却不是先帝私相授受，乃是朝廷体制。人情或可以私下放任，国体却不敢稍加轻忽。此事可得仔细跟格格分说明白了，可别说死老太婆倚老卖老，在小恩主的跟前摆桩子拿架势，全然罔顾了滴水涌泉什么的大义。”
嘀嘀咕咕了老大一箩筐废话之后，老太太终于有点乏力了，总算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小口，压平了胸口的微微喘吁。
毓敏之前跟曹霑两个一起玩过百米疾跑，早就渴的厉害。她原本是急着想要敞开嗓子畅饮这绿意盎然的一碗抹茶来的，可是听得老太太嘴里说出来虚情假意的这么一番辩词，毓敏就喝不下去了。
倘若她是个24岁的成人，被老太太这么一说，她还只能忍着。还好她这具身子只有七岁，七岁的孩子尽可以天真烂漫，不用受那么多繁规冗矩的拘束。心里头既然觉得不爽，她索性也就直说出来：
“真的假的？我才不信呢！”
毓敏下一句本来是打算接着讲：二品算个鸟！我家四大爷还是皇上呢！他也没跟我面前这么拿腔作势的说话呀！
可是曹家李氏老太太的脑回路跟毓敏心中拟想的大不相同，又或者不是回路问题，而是强势成了习惯，老太太压根没理睬毓敏的质疑，那种装嫩扮天真的软弱质问，老太太平生见得最多了，无视都成了习惯。毕竟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每隔十来年就会换上一拨儿新鲜粉嫩的，五、六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下来，身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小姑娘哭过笑过、蠢过萌过。
老太太好似浑然不介意毓敏话中带刺，漫不经心地沿着自己的思维路线发挥道：“当然是真的！想我小时候不过就是孝庄老太后跟前一个捶腿儿捶背儿的小丫头，就凭我这微贱的出身，头一会儿来到金枝玉叶的小格格跟前，又岂敢不跪不拜？只是老身既受了圣祖皇帝天一般高海一样深似的隆恩，竟然从汉军旗一个流外九品官女子，抬旗入满，终于成了镶红旗李佳氏二品诰命夫人。既受了这样浩浩荡荡的数十年皇恩深重，老身又岂敢妄自菲薄！稍不矜持，只怕要辱没了圣祖皇帝当年的赫赫威仪！”
——这又是一个更大的八卦！毓敏嗅到了特大绯闻正在来袭的性_感气息。
毓敏终归是个直率乐观的性子。虽然低俗八卦，也时常有些爱使小性儿的时候，天性却还是烂漫热情的。她顿时就原谅了曹妈妈的无礼和曹奶奶的傲慢，兴趣盎然地探究起小玄子和小寅子小桂子青春时代的那些荒唐事儿来。
“啊？”毓敏的眼睛瞪得溜圆滚滚，这一次她不是卖萌，而是真得大感好奇，惊诧道：“您老人家，莫非就是当年那位了不起的苏麻喇姑？”
碍于后世21世纪只能把电视剧当成历史来看的那么个悲催学识，事实上毓敏就只知道苏麻喇姑乃是顺治妈妈、康熙奶奶、孝庄太后大玉儿身边第一出名的小丫头，既然李佳氏说她给大玉儿捶过腿儿，又蒙了大清圣祖康熙皇帝的圣恩，毓敏脑子里唯一能蹦出来的联想就是传奇萝莉小嫲嫲苏麻喇姑！
这一下一直旁听着不敢插嘴的马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含笑嗔骂道：“我呸！不带你这么胡咧咧的！苏麻喇姑陵园里的小松树都要长成大树了！”
毓敏本来最不待见宝玉这个坏妈妈，耳听到这个戴罪服管的小贱人竟敢冲着本格格爆粗口，当时就想咆哮！一转脸却瞧见马夫人的脸上笑意晏晏的，看起来毫无恶念的样子，再顺势瞟过曹霑脸上一眼，那孩子也是低着个头捂着小嘴使劲在忍着笑……毓敏心中忽如其来的那道怒气一瞬间也就化得干净了。
心想：我肯定是说错话，闹了大笑话了。
一边不自信地揣想着，一边把一张小脸儿悄悄臊成了粉红色。
……
第19章、岂敢岂敢！岂敢岂敢！
李老太君面色阴沉，横过一眼，曹沾母子两个立即就不敢再笑。
说来也怪，老太太的整张脸藏在阴影之下，偏偏是两个眸子和额顶上硕大的一块黄玉，不知何故，亮晶晶的闪烁着。按理老人家的眼白通常都是浑浊泛黄，光彩暗淡的，可是这位李老太的一双眸子依旧是漆黑乌亮，越是藏在阴影之中，越觉得星芒流动，格外醒目。
老太太见得儿媳和孙子收敛了，收敛了眼中锋芒，淡然微笑道：“那位苏麻喇姑，也不过就是个有名的奴婢罢了，跟我小时候也差不多，没什么可比的。小格格你可知老身今日为何要向你提起这桩旧话来呢？”
毓敏心中微诧，你刚才不是说过这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摆起谱来理直气壮，所以才大费口舌自高身价吗？老人家果然是老了啊！老年痴呆症，记忆力衰退什么的。说话刚说到后半截，转眼就忘记了前半截。
禀着人艰不拆的爱心原则，毓敏肚子里悄悄腹诽着，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的道：“毓敏不知！”
老太太忽然一句话画龙点睛，一桩大八卦便如一条矫夭巨龙破壁飞来似的，当时就把毓敏给吓糊涂了！
老太太说：“沾儿回来就跟我说了：毓敏格格想要打听江宁曹家衔玉而生的人。老身所讲的这一切，正是衔玉降生之人的故事。”
毓敏被吓到不是因为胆子小，而是她够机灵。
她在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衔玉而生之事，肯定就是康熙爷昔年南巡在外拈花惹草，弄出来民间遗珠的意思。
身为21世纪科学人类，谁会信衔玉而生神话啊！耶和华有本事叫处_女玛丽亚怀孕，人家耶教主也没敢再给玛丽亚肚子里多塞一块石头进去啊！那分明就是买通了稳婆，接生的时候顺手把一块玉佩塞在新生儿嘴巴里去的吧？倘若孩子妈妈身体够强悍，自个儿说不定也能完成这个技术动作。
其实这件事情毓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了。
红楼梦开局第一回讲一僧一道跑到大荒山下青埂峰，拣了一枚不堪补天的废品石头，要带去帝旺兴盛之都，**富贵之乡，要教他体验红尘繁华生活。
凡人胆敢跟天字扯上关系的，自然是天子和天子膝下所出的皇室儿女。堪用之材，自然是封王封侯封官的那些王子公主，唯一被落下的，分明就是个流浪民间的在野王子。
最奇的是，作者从头倒脚就没说过一僧一道是尼姑、和尚、道长，还是道姑。就只说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
渺渺真人想来多是男的，倘是女道士，应被唤作是仙姑。
另一只茫茫大士才是最逗比的！毓敏才疏学浅，想不出古往今来中土世界有哪个老和尚会自称个〇〇大士的！毓敏知道佛门沾边大士的人儿，只有那么一个，和99。9999％的正经中国人一样，不提大士还罢了，一提自然就要想起观音姐姐。
观音姐姐的全称可不是叫做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白衣观世音大士吗？
通行本正文写作：“石头听了，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甲戌侧批：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戌侧批：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劫不忘也……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一部大书甫一开篇，便提前埋好了无数陷阱。分明就是一对小夫妻拣了一只帝王家弃婴的剧情梗。当然，也可能不是一对小夫妻，也可能那是一双*情侣。
话说*情侣联袂携游荒山的几率更大的多，毕竟女人在旧社会没那么方便跑出去爬山玩耍。
虽然*的嫌疑更大，但是当年毓敏读书时，还一直就觉得这僧说话的口调好似女子声气，分明是个女僧（当然*小受也会作女子口气说话）。这还得是个前期很拽的臭屁家伙，她竟然对宝玉说：让你拼车出游，可以，得事先谈好条件哦！说好了蠢材你只配去给主角垫脚。到后期两人的气场强弱却又会翻转过来，以致于脂评每一遇到曹雪芹自谦一个蠢字，必加诸“岂敢岂敢”四字妖评。
之所以说是妖评，实在是因为此评困惑了毓敏十多年一直苦思不解。
若说是脂砚斋尊重曹雪芹，见曹雪芹自谦蠢材的时候，理应批一句“哪里哪里”。可是，实战却连续批出“岂敢岂敢”，这完全就是语法不通嘛！
这是胡适珍藏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也即是仅存了区区十六回却被公认是最接近原版的最可靠手抄本。
直到很久以后，毓敏心里才渐渐生出了一个永远无法证实的猜测：会不会？会不会茫茫大士就是脂砚宅啊？当宅姐姐初识小芹菜时，大约就像现如今毓敏瞧不起曹沾一样，居高临下却也充满爱心地嘲弄过他：蠢材！乖乖给姐姐垫脚吧！后来大芹菜身上绽放的星光实在璀璨无比，而芹菜君恰又是个万般顾念旧情之人（废话，不是最多情的公子，又岂能写得出这样好的一部书来），于是终其一生在脂姐姐跟前自称蠢材。到后来脂姐姐肯定是再难消受得起芹菜大人的这番谦逊，于是也顾不得重叠和重复，一连四个岂敢就那么醒目标在了开篇第一段那里！
倘若这僧果真是个僧，又果真是个女僧，莫非她竟然会是妙玉姐？回想起来妙玉那厮是无论谁来了都不待见的，唯独只爱林妹妹和贾宝玉两个。这么说起来可就越说越像了。
可惜这一切永远只能是猜想，无法求证。
毓敏刚刚穿越过来的头三年，还欢喜雀跃着终于可以扮演1720年代女柯南的角色，轻而易举地弄清这段公案，也算是交待了自个儿一辈子解不开的一个蛋疼谜题。
可是！三岁那年毓敏爷爷归天时，雍正爷却颁下了一个跟原本历史位面相左的袭爵令……于是毓敏的考古梦想终成泡影。
现如今毓敏所在的这个伪大清时空，多半照样还有红楼梦，但细节内容上肯定是变了样子。
这也就是毓敏坚信江宁曹家一定有个贾宝玉原型人物隐匿躲藏着的原因所在：一定有个皇子托姓为曹，寄寓曹家。那块玉正是他的身份信物。
但这并不是毓敏在李老太君的面前忽然感到害怕的原因。
毓敏害怕的是：死老太婆你敢不敢用比喻或者寓言的形式来说话啊？你非得要说得那么具体吗？你家宝玉大叔是老康的种，你可别忘了你面前的小格格却是四爷一伙儿的。不但是四爷一伙儿的，而且满城皆知毓敏格格也是个衔玉而生的小主。毓敏的玉，不是老康的，老康那时候已经死了五年。
当康熙的儿子遇到雍正家的姑娘，地球人都知道某儿子死亡或伤残率高达80％，因为没被四爷灭掉或者整残了的就只有13和17两个弟弟。康熙爷几十个儿子里头满打满算抛除掉所有以正常姿势死亡的，起码还得有十来个是被史上着名暴君四大爷明明暗暗给折腾死的。幸存率就是十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之间。
老康的儿子会被整死的，十常居其*。
毓敏这时候开始懊悔自个儿为什么要这么八卦，为毛不拖到明年四大爷如期挂掉之后，那时候再来追问这衔玉而生的秘密，岂不是安全得多？这还真是好奇害死猫！不过，毓敏此刻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害怕害死别人家那一只名叫某宝玉的花心猫！
……
第20章、油嘴滑舌的大内高手
毓敏脸上露出骇怕的神情来，连身子也不自觉地稍稍朝里面瑟缩了一下。
毕竟她目前拥有的这具身体只有七岁，神经线幼嫩无比，情绪元素容易波动。但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儿。毓敏24岁的心智立即紧跟着省觉过来：李老太君所讲的那个衔玉对象，其实应该是上一辈儿的事情！跟我大红楼世界里的男主宝二爷应该只是个间接的渊源关系，并不是直接绑定关系。
在毓敏穿越过来这七年里面的早些时候，她曾经误以为红楼梦的剧情已近尾声。近日里她又渐渐改变自己的旧想法，试图去相信红楼梦的故事此刻还没有真正开始。正是因为这样颠覆性的一个思维转换，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轻易完成，所以此刻的毓敏其实是处于迷茫和摇摆之中。
直觉印象上，李老太一提起衔玉之人，毓敏就会想到贾宝玉。总是要细细咀嚼一番之后，才意识到真的贾宝玉此刻恐怕还没有出世。谁规定了贾宝玉是唯一衔玉而生的那个人呢？衔玉之人明明就不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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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李老太君讲述的这个对象，想来就应该是这位大叔了！这人分明不是贾宝玉！不过，跟后来的宝二爷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奇怪的联系。
这么一想，毓敏的心里也就恢复了平静。她端起茶碗，心安理得地喝起茶来，不再着急担心害怕。
虽然毓敏的紧张和惊惧反应只是白驹过隙似的稍现即逝，却还是被李老太君和马氏夫人给瞧在了眼里。
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安慰说道：“小格格且莫心急！这倒不是件什么多大的事儿！你看丫头们都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呢！”
毓敏的脸上顿时忍不住微微发烫：是哦！我怎么忘记了这一茬呢？老太太敢于当着丫鬟们的面前，公然讲出口来的事情，想必已是本朝半公开的秘密，早已被八婆们窃议过很多次，完全没什么可担心的。
正当毓敏暗自羞惭自己的见识浅薄了，表现得还不如丫鬟们从容淡定的时候，老太太脸上的神色却又变得严肃起来。
这位原本就很孤寒的李老太太忽然敛去一度露出的微笑脸，掉头冲着马夫人吩咐说道：“让小的们都退下去吧。”
虽然她是冲着马夫人在讲话，丫鬟们却都听得真切，一个个低下了头，躬着身子退了下去。两个向东，一个向西。唯独侍立在毓敏背后的那只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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