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是冲着马夫人在讲话,丫鬟们却都听得真切,一个个低下了头,躬着身子退了下去。两个向东,一个向西。唯独侍立在毓敏背后的那只鹦哥站着不动,没有半点退散下去的意思。
马夫人站起身来,也没说话,光是前前后后地来回巡视,拿眼神儿当鞭子,催赶着三个丫鬟自行退避。唯独就是不去理睬那个小鹦哥儿。
等到三个丫鬟各自退到东西两厢两个小门洞上挂着的布帘子后面以后,马夫人原本端庄肃穆的脸色,却又忽然变得不大正经起来,冲着西头小阁楼上说出来一句十分奇怪的话,话语里全是戏谑嘲笑的口气儿。
她嘲笑道:“刘全!还不赶紧死出来?胆敢再偷听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的小命儿!”
刘全就是之前那个王婆子的男人,是雍正帝派来监视此间那男女两个奴仆之中那个男的。
毓敏没有抬头去张望,她低着头掰着指头细算起来:门外此刻隔出去包括刘全老婆在内一共三个婆子,东头小厨房里值守着两个婆子,此刻又进去了两个被屏退的丫鬟,西头上与对东边小厨房对应的转角阁子间里,进去了一个被屏退开的丫鬟,再加上留在现场的小鹦哥儿,这里合计一共九人。
曹家所用的下人一共十二个,名叫刘全的卧底密探看样子是躲在西头转角小阁楼上偷听来着。那就是说,还有两个男仆不知道哪儿去了。
马夫人在没有露面的三个男人之中,直接将偷听客锁定成了刘全,一定是有依据的。很可能是因为曹老爷出门时随身带了两个男仆出去。这样一来,整个曹家就只剩刘全一个人没有现身,于是马夫人一听到阁楼上面略有动静,也就能猜到是刘全躲在上头。
看起来这个位面的宝玉妈妈也不是个绣花枕头嘛,她也是蛮机灵的。
马夫人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家丁制服的中年汉纸连滚带爬地从小阁楼上跳了下来。落地的时候像个小丑似的故意摔了一跤,手足摊开摔了个十分难看的姿势出来。把马夫人和小鹦哥儿两个逗得来忍不住掩嘴发笑。
老太太和曹霑却是一脸的严肃,没有露出来半点取笑刘全的意思。
刘全是出现在毓敏背后的方向,毓敏懒得为一个下人去回头,更何况那已知是个中年男仆。她便趁着这个闲暇,瞧了曹霑几眼,又细细打量起曹霑妈妈的相貌穿着来。
曹霑妈妈马夫人虽然穿着布衣布裙,却在襟边衣角裙脚各处边缘上细心镶嵌了五色丝缎綉品,就好像后世流行的蕾_丝花边。不是好像,而是就是。毓敏忽然留意到马夫人的衣裙虽然整体淡雅朴素,边边角角上却颇费了不少精致心思儿。浅蓝、浅绿、浅黄、浅粉的四色绣线都被错落有致地偷偷用了上去,巧妙缀饰出千变万化的纷繁细碎花样,作为第五色存在的白色,却不是中华绣品,而是真正的白色蕾_丝。
大清中国人应该还是不懂得手工制作蕾_丝花边的,这很可能是法兰西舶来的洋玩意儿。看起来曹家虽然破落,暗地里还是偷偷跟权贵亲戚们互有往来,所以才能够得到在当代可称珍贵稀有的欧洲蕾_丝手工艺花边成品。
看起来雍正爷对于曹家的软控和监视,也并没有冤枉了无辜好人。曹家根本就是大有问题的!
这时候刘全已经从地下爬了起来,也不敢拍去一头一身的灰土,一串小碎步抢到最下首的空地儿上,跪伏叩首服罪道:“小人该死!不敢求老太太和太太宽宥。只求回头去领板子的时候,主子们小发慈悲,让下手的人落手稍轻些儿,不要打断了我这两条狗腿。刘全还想留此有用之身,为主子们多出些力气办事儿。”
这个厮果然不愧是从大内混出来的高手啊!他还真会说话!
……
第21章、她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
连毓敏都瞧出来了,这个刘全其实一点儿都没害怕。
刘全说“留此有用之身,为主子们多出些力气办事儿”的时候,格外加重了主子们那个们字的咬音,这显然就是暗指着他是为更大的人物办着正经事儿那层意思,于是他的口气似乎就有那么一点儿有恃无恐的意思。挨一顿板子责打恐怕是难免的,相信曹家也不至于把他揍得来无法直立行走,再也无法为皇上继续办事儿。
这态度其实不该这么草率地流露出来,越是这么公然流露出不怕的态度,那就越惹人生气。毓敏倒是担心李老太太说不定还真的会把刘全往死里去打。
毓敏担心这件事情搞不好当真就会演变到那一步去,她倒想在曹家老太太和太太面前,一力保下这个刘全来。毓敏心里头其实是暗自向着四爷一边的,她是把曹霑的奶奶和妈妈全都拉进了反派黑名单的。也就是碍着曹霑以及贾宝玉和曹雪芹的面子,毓敏才一时忍着没有跟这家人当面翻脸。
于是赶在老太太发令责打刘全之前,毓敏赶忙儿抢白说道:“刘全!倘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按例都会被人灭口的,这道理你可懂?”
刘全匍匐在地,也没起身,就那么趴在地下挪过了半个身子来,冲着毓敏这边又叩了几个头,求告道:“求格格搭救刘全!小格格慈悲为怀,大人不计小人过!”
毓敏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刚才忽然插话进来,就是想看看这个刘全够不够机灵。够机灵的话,只要向毓敏一发哀告,毓敏就可以假装自己天真稚嫩,一时冲动,草率答应了要罩住刘全。毓敏的承诺一旦做出,曹家便再难公然硬驳了毓敏的面子。
“好!我可以救你!但你总得给我个救你的理由呀!”毓敏笑道。
这时候李老太太和马夫人终于看出来毓敏的不良企图,却为时已晚再也来不及阻止和打断。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之后,均感无奈,只好保持缄默,静静地看着,听任毓敏格格自行其是。
刘全俯首道:“愿为格格执鞭坠镫,鞍前马后,拼死效力。”
这是套话,完全没有什么诚意。
毓敏依旧是微笑着道:“在皇帝面前你也敢这么说吗?”
“在皇帝面前,刘全也是这句话!”刘全抬起头来,坚定的道。
这一次倒是实话。他是聪明人,知道毓敏的来历,他效忠毓敏就是效忠皇帝,皇帝倘若知道了,夸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他。
刘全满以为忽悠一个七岁小女娃不费吹灰之力,却料不到毓敏在21世纪活到了24岁才穿越。
毓敏岂能就这么轻易便宜了这个刘全,当即将话题深入下去:“那么!皇帝交待给你的差使,你还继续办吗?倘若毓敏格格不要你继续办那破差事儿,你敢违抗皇命?你不怕掉脑袋了?”
刘全这时候才知道毓敏也是个厉害的小主,汗出如浆,再一次叩头如捣蒜道:“求格格不要为难老奴。刘全也是个苦命人啊!一辈子为官府拼命办差,水里来火里去的,吃尽世间苦楚,只盼着差事办得妥当了,能够换得个一亩三分地的小小家业,带着老婆过上个安安静静的小日子。只求格格成全!”
刘全原本是急不择言胡说八道,却不料恰恰戳准了毓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21世纪过来的人,还就是吃这一套。
毓敏心下恻然,一时不置可否,环顾身遭,见曹家老太太和太太脸色木然,皱眉露出厌恶的神情,偏生却是少年曹霑和小鹦哥儿两个小孩子心地柔软,也露出了惨然怜悯的神情来。
于是毓敏便道:“那得看你具体要办怎样的差使了!倘若是见不得人的歹毒勾当,我还偏要捣你的乱,就是要叫你交不成差,就要叫皇帝砍你的脑袋做夜壶。倘若你要办的差使是个好事儿,那我便大大方方地成全了你,这又有何难哉?”
毓敏其实是敲打刘全,抽丝剥茧地想要逼他自己吐露出他究竟要办个怎样的秘密差事。
“刘全不敢讲!”
“不讲的话,今晚我就在这里打死你了。讲出来的话,兴许我还会在皇帝面前替你求个情呢!你自己掂量吧!”
刘全终于被毓敏折腾得没了脾气,气沮服软道:“好吧!那我都说出来吧……可不可以单独说给格格一个人听?”
“不!”毓敏道:“就在这里讲出来。你且等等!不要现在就讲!”一边说,一边侧过脸去,细细审视着老太太脸上的神色,又看看马夫人的嘴脸。
毓敏刚才就在想:这两个坏女人为嘛不让鹦哥回避呢?莫非是故意想要叫鹦哥卷入进来?这样日后便可以将她稳稳拿捏得住?一旦鹦哥稍有不轨之意,便把她扔给内务府,到了内务府那种地方,知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之人,自然是有死而已,再无半点生路。
于是便向老太太发问道:“要不要鹦哥回避?”
曹家老太太淡然道:“不用!她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了,够她去死好几回的了!”
“呃!”毓敏无可奈何,只好放弃,回头对刘全道:“站起来说话吧,老老实实的不要有半点谎话,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向皇帝跟前去打听的。”
刘全赶忙道:“不敢不敢!老奴绝不敢有半点诳言。”
毓敏皱眉道:“适才你自称刘全就很好。为什么忽然又自称起老奴来?我不爱听这个,你以后都自称刘全吧。”
刘全顿时大喜过望!
在刘全看来,自称老奴或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毓敏格格竟然不准他自称奴才,那分明就是要替他脱去奴隶籍的意思,这对刘全夫妻两个那可就是再生父母一般的恩情了啊。
这一刻刘全终于开始第一次真诚开始向毓敏效忠。
于是便道:“我所办的这桩差使,被人追问时,只许承认是为了查访那三十万两白银的下落。背地里不准说出来的,就是要寻找一个匣子。”
“多大的匣子?”马夫人忽然插了嘴。
刘全不知道该不该讲,拿眼神望着毓敏。
毓敏点点头。
于是刘全双手比划着,“这么长……这么宽……可能是玉质的,外面也可能包裹了皮质或者缎子的封套。我受命不得私自拆看。”
“不拆开看看的话,你又怎生确定找到的东西是正货呢?”毓敏感到有点好奇。
“那东西据说沉重无比,比同样大小的金子或者铅块还重,再难弄错的,所以不必担心查验真伪的问题。”
这时候马夫人便向李老太太问道:“婆婆!依您所见,他们要找的会是个啥呢?”
……
第22章、一桩很小很小的小事
老太太沉吟片刻之后,面色沉重的道:“老身还真猜不到……”
然后屋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切”,那是鄙夷不屑的嘲笑声。
毓敏忍不住迸出了21世纪的流行切口,她也是努力克制了才没有说出更具代表性的卧槽两个字来。
人家专门来你家卧底查找那个东西!尼玛你竟然敢说你猜不到?死老太婆你好意思吗?
毓敏心想:劳资本来就该单独跟刘全问话的!劳资当你曹家人的面来问,那就是给你们面子想要帮你们的意思。你就这样涌泉相报的吗?
心中一怒,站起身来,对鹦哥和刘全说道:“鹦哥!刘全!陪我出去!我这就回府了。”她打定主意今日带走鹦哥、刘全、王婆三人之后,便不会再送他们回来跳这火坑了。鹦哥可以留在怡府天天啃着冰糖葫芦玩儿,刘全夫妻可以专门负责去打探真曹雪芹和真贾宝玉以及真林妹妹的下落。皇帝那边,毓敏自然会替刘全找个借口脱责。
总之就是对曹家老太太齿冷心寒,懒得听她继续废话。
今日之事,原本就是老太太相邀,是这位老太太自己主动要跟毓敏讲些特别的话。毓敏也没求她非讲不可。毓敏又不傻,早猜到老太太的故事不会白讲着玩,背后肯定有事儿要求毓敏,又或者要利用毓敏去当炮筒子炮灰来利用的意思。
岂能轻易让这个老东西如了愿?
原本瞧在曹霑贾宝玉曹雪芹的面子上,毓敏是有心帮衬这家人的,奈何这死老太婆忒不诚信!这可是她活该的!
毓敏起身要走,马夫人第一个就着急了。
马夫人也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容色泫然欲泪似的,恳求道:“还请格格勿要生气!我婆婆的话才说了个开头。不如等老人家说完之后,您再走不迟?兴许您把故事听完整了,也就不生气了?”
马夫人的措辞十分谨慎,她甚至都没敢说:“您别误会!您别想歪!”生怕误会想歪之类的指责性遣词会进一步激怒这只动不动就爱乱炸毛的暴躁小格格。
毓敏瞧得出马夫人挺有诚意的。
21世纪的人本来就吃软不吃硬的,一见马夫人这样一个长辈儿,冲着七岁小萝莉下矮桩子,毓敏也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正想要消消气,坐回去继续听讲,却不小心瞟见了马夫人的一只手正在偷偷地戳着小曹霑……
这又是个啥意思呢?
这是撺掇着曹霑出来卖个萌帮他妈妈和奶奶挽留客人的意思吗?就因为同学关系比较好说话?
卧槽!哪有你这么当妈的!好贱!
毓敏这一次真的发怒了,再也遏制不住,牵着鹦哥的小手就朝外走去。刘全是个会看风向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做作出一副拼命帮扶小主的架势,怒目圆睁,不住地来回巡视着,好像是谁敢阻挡,他就会活劈了谁那个架势。
走到门边,外面把门的婆子没得了曹家老太太的号令,却也听见了小主在里面发起脾气来,婆子们夹在中间两难着,只好开了门,却不敢开得太大,两个婆子拿自己的身子堵在门口,弱弱的问道:“小主真的就这么走了啊?”
只要毓敏说一句就是真的要走,婆子们再放行,也就不算开罪了曹家老太太。
就在毓敏开口说出真的要走四个字之前,曹霑同学在母亲的撺掇之下终于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格格!我的袖子……”
然后毓敏就梗在那里,进退不得。
从曹霑袖口上扯下来的半片袖子,直到此刻还掖在她的腰带上呢。毓敏当时是顺手将那块布料子随便在腰间一掖了事,然后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直也没想起掏出来搁在曹家的桌子上。
这只是一桩很小很小的小事。
可是毓敏天生就是会吃这一套……她当时就心软下来,再也走不出去。
曹霑走过来,朝她慢慢伸出他的手。
毓敏也只好掏出那块布料递还给他,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默默无语地坐了回去。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等那曹家的老太太和太太继续她们的狗屁发言。
毓敏忽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来,老太太和太太两个也是没料到的,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假装出心无芥蒂的样子,由马夫人开口先说:“我婆婆有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要讲,还请毓敏格格不要大意了。”
毓敏心中悄悄暗骂:我呸!分明是有一件事情非得利用我不可吧?不然的话,被我这样的唐突了一番之后,你两个还能有这样好的耐心陪我玩?
虽然腹诽,脸上却忍住没有流露出来,也没有多说废话。
李老太太便呵呵干笑了两声,继续讲道:“我要说的还是衔玉而生那回子事儿,此事与格格之间,大有干连,自是不必多作诠释,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我要讲的是,我江宁曹府昔日那位衔玉而生的主子,这件事由却全都因孝庄老太后昔年的一念固执所致。”
“你们年轻一辈儿的孩子恐怕是猜不到的:老太后昔日身边走过的男子,但凡早婚早育的,都死得早;越是晚婚晚育的,后来便活得越久。咱们满人当年刚刚兴盛起来的时候,人丁稀少,而汉族人口众多。为了缩小这个人口上的差距,满人是十四十五就开始结婚生育的!毓敏格格你想想你娘亲生你的时候多大个岁数也就懂了!”
毓敏默然无语,西林觉罗氏果然是十五岁诞下毓敏来的……当然,这只是户籍登记显示的记录,真相是否如此,还有点商榷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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