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如午后下了学堂回府,发现整个宅子里气氛怪怪的,小厮们在看到她以后神色间都有些诡异,还时不时地多打量两眼,害得她一直以为自己面上沾了些什么,好不自在。
正想回屋,却隐约听见另一边院墙里传来丫鬟的低声私语:“王妈妈可是府里的老人了,她说姑娘离家的时候也才六岁,这般三十多年过去了,你刚见着没,看着也就跟如今的五小姐差不多。”
“真有仙人啊。”
素心如平常最厌烦下人乱嚼舌根了,况且她们的话题里还捎带上了她。她正想上前呵斥一番,却见母亲身边的贴身丫鬟梅冬急急忙忙地朝自己来了。
“五小姐,夫人寻你去。”梅冬说。
素心如看着她的着急样,说:“出什么事了?”
梅冬面上闪过难色,最后说:“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小姐还是待会儿听夫人说吧。”
素心如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这一幕,在远阳侯府的好几个院子里发生着。
晚上用膳,是在老太太的屋子里。老太太这些年整日在佛堂吃斋念佛,宴客的日子很少。这回消失了三十多年的姑娘回家,侯府各院的公子小姐们无论成家的还是未嫁的,除了外派的,都被召回来了,宴席摆了满满两桌。
老太太出来的时候,嘴巴依旧咧着,乐得合不拢嘴。众人心里复杂,当初就是新媳妇进门,小姐们出嫁,老太太总是神色淡淡的,虽也高兴,却从没这般开怀。
当看到一路搀着老太太的女子时,众人神色各异,有好奇的,有畏惧的,有怀疑的,最终都烂在心里。其中,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素心如。见到从未见过的姑姑,有欣喜;姑姑看上去颜色跟自己相仿,有好奇;看着老太太的开心劲儿,有失落;想到自己先前在糕点店对人无礼过,有懊恼……
素天心伴着老太太坐下,听她笑眯眯地介绍起那些个晚辈来。看着这满满的两桌子人,素天心朝素天问递了个眼神,素天问脸上竟难得地出现了粉晕。
素天心将各人的表情都收在眼里,对于他们表里不一的行为也毫不在意。如果她还是当年的她,没有走上那条更长更远的路,那么如今她也应该如她们一般,在这四方高墙内,女人堆里,勾心斗角,如此半生。
修仙者不是无欲无求,只是凡人间的欲求放在眼前不过尔尔,他们欲的是长生,求的是逍遥。其它一切名利,不过过往云烟,并不长久。
晚宴在一席人的愉快中结束,至少表面上是的。
晚上,素天心陪着老太太睡下以后,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才起身出门。
小荷塘,蓝月色。素天问独自站在柳下,远远看去仿佛一团墨晕。
素天心的到来,仿佛吹皱墨水的风。即使素天问对自己的仙子妹妹早有准备,也着实被惊得不小。
瞄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看着瞬息出现在眼前的人儿,素天问吃惊过后便笑了。
“哥。”素天心的声音淡淡的,在这夜色里慢慢晕开。
素天问自先前笑完以后,便又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样,面色平静,显得有些沉重。他知道素天心想问什么,白日里张全已经向他提到过。他也知道妹妹现在本事大得很,可是即使这样,在他心里,素天心依旧是当初那个会跟他撒娇耍泼的小丫头。有些事,就该由他们男人来解决。
可是,他却一直无力解决。
良久,素天问开口:“爹是被暗杀的。”
“何故?私人恩怨还是朝权纷争?”素天心已有所猜测,心里却依旧不平静。幼时一别,那个会给她舞剑骑大马的男人不再,这成为她心底永远的遗憾。而当这份遗憾变得有预谋时,她试图以血清洗。
“政变。”素天问说。
“爹很明智,情势不明的情况下,他不会参与皇位之争。”素天心儿时有过这么一段记忆,先皇病重的那段时间,他爹一直待在家里闭门谢客,整日陪着她玩。既然如此,她爹又怎会卷入朝权纷争。
“可还记得简太妃?”
素天心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当年的简妃,便明白过来。简妃是父亲的庶妹,孕有皇十三子,当年十三皇子也不过襁褓之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会牵涉到父亲。
“简妃投靠了淑妃,那时太子与五皇子纷争正盛。简妃的这个动作被视为我远阳侯府靠向五皇子党的一招明棋。父亲甚至连澄清都未来得及,便被太子一党派人暗杀了。”提起当年之事,素天问咬牙切齿,这中间尤恨简太妃,若不是她,局面至少不会是这般摸样。也幸好最后坐上皇位的是异军突起的三皇子,远阳侯府才不至于太过尴尬。后因他几番建功,远阳侯府才得以保全。只是,……
素天心点了点头,突然问:“哥哥这般闲赋在家,是我远阳侯府又被排挤了?”
素天问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说:“皇上病重,太子执政,太子于我远阳侯府当年之事如鲠在喉。”
素天问点到即止,素天心明白他是难为情说,恐怕新太子并不信任他们远阳侯府。
“此事我来解决,哥哥这几日就在家多陪陪我和娘吧。”素天心一笑,转瞬离开。
素天问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迎着荷塘临风负手而立,在这深秋的夜,身影愈发寂寥。
素天心并不知道怎么解决这种朝权纷争,但是修仙者的事情却可以用修仙者的办法来完成。而她刚到邯丰城之时,便已感觉到太庙方向的灵气。
圆月高挂,红墙金瓦之上,素天心静静地站着。
下面巡逻的侍卫来来去去,对她视若无睹。
不多时,一个身穿蓝衫,头发花白的老者突然出现,诚惶诚恐地说:“不知前辈驾临,有何要事?”
“你是南国供奉?”素天心淡淡开口,那老者却不敢称大,忙应声说“是”。
“你今年几岁?”素天心问。
“老朽不才,今年已八十有二。”老者低声下气道。
“寿元将近。”素天心面无表情地说。
老者心知,只是消沉地点了点头。
“练气十一层,筑基还有希望。”对于素天心能随意说出他的修为老者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后面那一句“筑基有望”让他倏地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素天心。
素天心没辜负他的期望,说:“护住远阳侯府一脉,我允你一颗筑基丹。”
“是,是。”老者连忙点头。对于一个散修来说,得一颗筑基丹难于登天,即使各大坊市拍卖行有出售,也尽是高价,不是散修的身家可以承受。老者得了这么个意外之喜,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齐云山试炼之后,若不见我了。可去空雪天门宫无量顶寻鲍轻棠,此玉为证。”说着以灵力烙印玉简,递给老者。
老者接过,小心收下。
素天心遁身离开。顺便于无声无息中御气结束了某座寝殿中安睡的身影,自此长眠。
接下来两个月,素天心一直待在远阳侯府,每日陪老太太念佛说话,日子前所未有的悠哉。
两个月后,素天问看着一纸薄书,以及一盒分门别类装在玉盒中的丹药,心中怅然若失。
50试炼将始
匆匆一月半,素天心御剑日夜兼程的赶路,方才赶在齐云山试炼的前一日来到齐云山脚的如来镇。
此时的如来镇,五宗弟子齐聚,筑基金丹荟萃,随处可见有弟子白衣负剑,绿衣驭兽,紫衣悬葫,灰衫光头,蓝粉男女成双入对,好不热闹。
素天心与鲍轻棠通过传音纸鹤以后,很容易地找到了一行人。其中有认识的,如萧逸姜河乌云姗方盈之流,有不认识的,如那手捻佛珠,眉清目秀的佛修弟子,高瘦蓝衣男子,与之相伴长得千娇百媚的粉衫女子,等等。
素天心见着那么一大圈人,也是一愣,方才想到,如鲍轻棠乌云姗皆是门派翘楚,自然不乏结交之人。而且,因着五大宗同气连枝之故,小辈相交也是门派特许,因此即使如乌云姗这般冷情之人,也会耐着性子多说上两句。
素天心却是感到了些许不自在。早年在重华宗她也是喜闹的,交朋结友,呼朋引伴的事儿没少干。她行事向来率直随心,见着别人受了欺负力所能及也会帮衬一下,朋友也有不少,可是后来遭难,真正站出来帮她的也就路师兄和于清睿。邱良的出现,让她不至于对人间真情绝望,但相较当年性子却淡薄不少,这些年来也是深居简出。如今这热闹景象,让她着实有些适应不过来。
因此也只是打个照面,就站在一旁不甚说话了。耳中听着他们只言片语谈论着试炼之事。
齐云山炼心路,是上古门派遗留下来的幻境试炼场。真中有幻,幻中存真,真真假假,且由自己分辨。幻境之内所见,皆是心中所欲,相由心生,防不胜防。当年炼心路初现世间,不知有多少修士折损其中。后来有人脱开心中所欲,自幻境中取得一抔无尘砂回归。多番研究,才得知由无尘砂炼制的无尘符佩戴于身,可从幻境中脱身一次,保全性命。齐云山这才又变得热闹起来。
齐云山炼心路每二十年开启一次,只要筑基以上皆可进入,由于幻境之力对元婴修士毫无作用,所以参与者大都是筑基金丹期。可是每次齐云山试炼,大多为五大宗弟子,中小门派甚至散修极其少见,不仅因为势弱,更多还在于只有五大宗才有足够的无尘符可供弟子专心磨练道心,不受外扰。而弟子则需在试炼结束后双倍归还无尘砂于门派,如无所获,则取缔下次的无尘符。而炼心路三月时间可比平常修心三十年,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不外如是。
“天心?”素天心正听得出神,听到有人喊她,倏地转头,见到来人,喜不自胜:“师姐~”
来人一身绿纱素裙,温柔婉约,赫然是于清睿。
素天心这些年也与于清睿以传音符联系过,只是因为素天心中间出的各种岔子,消息时有时无,两人也没能好好说说话。
这番见了,于清睿拉了素天心正打算多聊聊,叶晟明也知趣地过去与其他人攀谈起来。
只是,总有那么几个不知趣的,譬如……
素天心看着眼前神情好似吞了苍蝇一般的唐纤纤,心里暗道,既然觉得膈应,何苦挡在面前不依不挠。
素天心不欲多理睬她,牵过于清睿的手臂正想走远些,却听身后委屈的声音响起:“师妹可还是在记恨当年之事?”
素天心停也不停,径自离开。却有一股威压罩来,寸步难行。
素天心额头冷汗直冒,却听旁边有冷冷清清的女声响起:“江师叔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个外人,欺压同门晚辈?”
威压散去,素天心舒了口气,转身向乌云姗作了一福,乌云姗冷淡着脸,一脸事不关己。素天心知她向来如此,抿嘴一笑。
这般动静,尤其还有金丹修士出手,不知引来了多少注意。
鲍轻棠将素天心拉到身边,素天心一愣,看到鲍轻棠担忧的视线,才恍然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笑。
素天心这才得了功夫,看向那向她下手之人,白衣剑修,冰山脸,这在天门宫多见,并不稀奇。又仔细打量了几眼,有些熟悉,才想起当年曾在青牛城南园坊市有过一面之缘,而那时他也是跟唐纤纤一道的,貌似关系还匪浅,这就难怪了。
素天心看着那人旁边好似受了天大委屈默默隐忍着的唐纤纤,心里的无力感再次涌上来。似乎每次碰到她遭殃的总是自己,她何来的委屈?
“师妹,我……”
“唐仙子有话直说,我二人非亲非故,天心受不起唐仙子师妹一称。”素天心打断道。
江景白蹙眉。
“素师妹是在怨我,我知道……”唐纤纤脸色哀婉,说不出的悲戚与失落。
“怨你什么?”素天心挑眉看了一眼江景白,突然一笑:“怨你当众向路师兄表白,还是怨你一场比试把我打得灵根溃散,或许唐仙子觉得我不该怨你?觉得每次见到你都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当了十年人下人?”
唐纤纤瞪大了眼睛看着素天心,颇有些不可思议,瞳孔震颤,哀恸地好似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好久,才低声道:“师妹你……你怎可这般说我,你明知我……”
素天心不欲与她多言,断然道:“唐仙子不必多解释,外人知道再多又如何,是非对错,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只希望炼心路上,唐仙子不会心魔横行。”
唐纤纤脸色倏地一白。心里不由想起上次的齐云山试炼……
“站住。”
素天心回头,见着眉头紧蹙的江景白,微微一福:“师叔还有何事?”
“你是天门宫弟子?”江景白问。
素天心稍稍一愣,“是。”
“师妹,你!”唐纤纤一愣,震惊地看着她,“你怎可如此胡闹,你一个重华宗弟子竟称自己是天门宫门下,这可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啊。”
素天心心里一凉。五大宗虽同气连枝,但决不允许门下弟子叛门而出重转它宗。这种事情可小可大,一旦被门派发现,决不轻饶。
“说话。”江景白金丹威压又开始外溢。
素天心被威压直冲面门,顿时手脚发软,站立不住。
这般情况,乌云姗已不宜再管,就是连鲍轻棠姜河也是惊了一下,心里直希望她能反驳一声。
却听素天心干脆地一声:“是。”
“师姐,你别乱说话,你明明是天门宫弟子,怎么可能……”鲍轻棠正待说上几句,却被乌云姗止住了。
事关门派威仪,既然已有金丹长老出手,他们筑基期就不能再管,除非……
“她是我带进来的,江师叔有什么疑问问我就好。”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素天心转头,赫然是萧逸。
江景白眉头皱得更紧,周身冷气直冒,“你胡闹。”
“师叔就当我胡闹好了。”萧逸淡淡地说。
江景白一噎,甩袖离去。唐纤纤连忙跟上。
萧逸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色平静,波澜不起。
晚上的时候,素天心一个人躺在屋顶上看星星。一个白衣身影在她身边坐下。
素天心转头,看着来人,小小诧异了一番,“萧师兄。”
萧逸枕袖靠下,说:“在看什么?”
素天心一愣,才道:“星空。”
萧逸不说话了。
素天心侧着头,盯着萧逸俊挺的侧脸出神。天门宫剑修一生磨一剑,大多性情平和冷淡,各自却又有不同。譬如眼前的萧逸,他的冷淡好似是看透世事以后的超脱和浑不在意;譬如姜河,他给人的漠视感源于不善言辞,说白了就是闷骚;譬如乌云姗,她的冷淡大多受剑意影响,是万事不过心头的冷情;譬如鲍轻棠,当年腼腆可爱的男孩到如今可望不可即的鲍师叔,是大起大落后的淡薄。又或许,是空雪山脉那终年的雪,看得人冷了,凉了,连心都淡了。素天心觉得自己原本那一点即着的脾气也在寒冰道,在天门宫被慢慢地浇灭了,磨平了。
“星空看似很近,但是你飞得再高也摸不着碰不到。”
“呃?”素天心才反应过来是萧逸在与自己说话,不过看他有些朦胧的表情,素天心觉得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是因为摸不到,而是因为飞的 还不够高。”素天心说。
萧逸侧头看她。
素天心指着其中一颗闪烁的星星,说:“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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