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回过神来,走到竹帘前面,轻声说:
“先生莫急,我这就去查探一下究竟她在何处。这几日城中搜查甚严,先生稍安勿躁,王府中反而松散一些,若不嫌青蓠怠慢了,便在此多留两日吧。”
“不急。此时你若过于热心反倒会惹人注意,若是百里煜找到了她,我们总会有机会将她带走的。”一只白皙颀长的手掀开了竹帘,迎面是一身清爽洁净的月白长衫,目光明亮,眉宇间似有隐约光华,有君子如玉。
“倒是舍妹的事烦扰了傅姑娘,在下怎好意思留在药庐打扰?”
“先生言重了,青蓠和先生各取所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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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遇一回到书房,便看见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枚翡翠绿玉戒指,他认得,那是老韩王赠与流芳的,她戴在小指上的玉环。
他挑眉看看跪在中央的狱卒,冷声说:
“这枚指环你从何而来?”
“禀王爷,小的是陵州大狱的一名狱卒,这指环……是狱中一名女囚送与小人的……”他嗫嚅着说,一边懊恼得很,他就怎么这么忍不住呢?东西一到手就拿去典当,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就被人抓了。
这指环果然是有问题的,自己怎么就相信了用两服外感药就能换到这么一稀罕物呢?
陵州大狱?容遇看了一眼容青,容青明白,转身便退下了。容遇又问:
“那女囚何时入狱?何以会送这指环给你?”
“三日前,她因为被发现盗用官银所以被捉,协同犯案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婆孙。”
盗用官银?容遇恍然大悟,原来,算来算去竟算漏了一人。
老韩王,今早一早就带了无为上南山寺吃斋去了。
陵州大狱。
牢房阴暗潮湿,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好像流通不了格外凝重。
流芳身下的稻草好像要渗出水来了,她卧在唯一一处感觉上干爽一点的地上,想破头也想不通,她怎么就倒霉到盗用了官银了。
那夜她从后院溜出王府便上了马车直奔码头,不料当夜码头竟被关闭了,说是运送皇帝的生辰纲,官兵都守在那里。无奈只得明日再走,不料第二日见一流浪讨饭的老人家饿晕在地,好心掏了一锭银子给她的小孙女,片刻后便被人捉进陵州了大狱,说她盗用官银。
甚至,在她的包袱里搜出了几锭官银。她喊冤申诉,说这是从钱庄取出来的,可是听说官府搜过恒源钱庄却一无所获,而钱庄掌柜一口咬定他兑给流芳的银子绝对不是官银。
说不定,又是容遇的诡计和骗术!她咬咬牙,硬是不吭声,更不表明身份。
于是,她便在狱中呆了几天,审讯时还被打了十五大板,痛得好像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惟一不能忍受的是关在旁边的两婆孙,老人家身体有病,一场审问下来,吓都被吓走了半条人命,而那小姑娘一天到晚在哭,她内疚得心都揪了起来。
她用玉指环换来了两服药,给老人家治治咳嗽。
而今天,那两婆孙被带走了,换来一中年女子。她抓着木栏问狱卒她们怎么了,那狱卒告诉她,判决已经下了,她们搬到了死囚的牢房,末了还赠她一句:
“过两天有空位了,就该你入住了!”
“狗官,草菅人命!”她拼命摇着木栏,“我要上诉,我不服!你们这是陷害!”
“上诉?什么是上诉?告诉你,我们大人没空。”狱卒甲说。
“听说陵州龙王庙的祭仪要推后,喂,你说我们韩王是怎么回事呀?”
狱卒乙说。
这时,旁边牢房中的女人惊声尖叫:“啊——蛇,怎么会有蛇?!”
流芳悚然,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那狱卒甲摇摇头说:“没办法,一到这季节,水牢里的蛇就是不安生。放心,这不是毒蛇,咬不死人的;反倒是那老鼠,比较可怕。”
狱卒乙说:“这不就是嘛,死囚房那边的老鼠可厉害了,早前还把一个囚犯的脚白骨都咬了出来……那两婆孙,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后……”
流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见你们的府尹大人,官银是我盗的,与那两婆孙无关。”
狱卒乙瞥她一眼,“不是说了我们大人没空?这几天带着陵州的兵士掘地三尺,都不知道在找什么人,你运气不大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的意识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混沌状态,她梦见自己在走山路,上了山偷偷地望了一眼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桃树下,他戏谑地指着她的脚下说:
“小心,有蛇!”
想骗我?她笑了,她才不会再上当。
脚上一凉,不知是什么滑溜冰冷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小腿。她一惊,意识蓦然清醒,不是做梦,而是一条蛇,正蜿蜒在她裸露的脚踝上。
她惊得冷汗都出来了,用力一手抓住蛇尾往外一扔,一边把身子缩向墙角,背上冷汗顿起,再无睡意。
漫漫长夜,她开始慢慢地回想,关于容遇,和她长久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要威胁顾怀琛,其实大可以像现在这样,把她丢弃在不见天日的牢里,让她定时写家书回家就可以瞒天过海了,何必要哄着骗着她让她嫁给他?
他的行事手段是真的很可恶,可是他从没让自己受过一丁点苦。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他不舍得让她受苦?
她冷的时候,不适的时候,也是他,没有半点绮念地抱紧自己入睡。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他这是对自己的关爱?
想着想着,她竟是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想起无为的笑容,想起老韩王气恼的样子,想起他,那双幽深如海的黑眸……
不行不行,顾流芳,你不能再想了,你怎么可以被他软化腐蚀了心灵?!
可是下半夜,老鼠吱吱的声音时有响起,偶尔有蛇缓缓爬过,甚至听到远远传来女子的渺茫的哭声,她一想到那无辜的婆孙俩,便再也忍不住支撑着身子走到木栏前大声喊着说:
“你们听着,我是韩王妃,叫百里煜来见我!”
狱卒过来恶狠狠地说:“你是韩王妃?我还是韩王他大舅子呢!做梦不嫌太早?你再吵,再吵我可不客气了!”
流芳颓然地软下身子,想起那张可恶的脸,不知道这回他有多生气呢!小女子能屈能伸,这回先妥协,徐图后计。总比死在这深牢大狱里或是葬身蛇腹的要好。
到底是谁陷害她盗用官银的?按理说,她去钱庄取银子,去买软筋丸,容遇不可能知道,知道的话就不会上她美人计的当了。
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到开锁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
“你说你自己是韩王妃?”
“我不是难道你是?”她嘀咕一声抱紧了手中的稻草。
“那你说你自己是谁?”
“顾流芳。”
“你的夫君是谁?”
“容遇。”
“想见他吗?”
“想。”她喃喃道,“这里蛇多,我怕,让他来赶蛇。”说着缩了缩自己单薄的身子。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暗带着无可奈何的气恼和怜惜,就这样她被抱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那人说:
“他生气得几乎想杀人了,你不害怕?”
她摇摇头,双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只说:“好冷……”
“跟我走?”
“嗯。”
他把她抱起来,在她耳边说:
“阿醺,我说过,后果自负!”
第八十六章 帘卷海棠红
放下了连日来的惊恐惶惑,她懵懂地睡了一觉,浑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骤寒骤热的,只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个接一个的梦,梦里乱糟糟的,有蛇,还有凶猛的怪兽追着自己,一不留神那怪兽的大脚高高举起就往自己身上踩踏下来……
“痛,很痛……”她喃喃地说,额头烫得惊人,趴在容遇胸前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流云居中只有萱儿在一旁伺候,容遇眉头紧蹙,看着身前女子那被打得红肿不堪的雪臀,沉声说:
“让傅青蓠来一趟。”
傅青蓠很快来了,细细查看后说:“王爷放心,王妃只是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敷药卧床休息数天便会好转;只是她感染了风寒,要马上服药,我现在让人去煎药,先要让王妃的热度降下来。”
傅青蓠离开后,萱儿扭好了湿毛巾,有些为难地看着容遇。这也是,躺着又不行,非要趴着不可;可是趴着,又不能在额上放毛巾。
“拿来。”他淡淡地说,拿过毛巾放在自己手上垫在她的额下,然后把容青唤了进来,说:
“告诉张府尹,让他自己自领三十大板,就说本王问他这十多年的府尹是不是白当了?!”
“少爷,”容青说,“这官银的事,应该是老韩王授意……”
“他难道不清楚韩王只有一个?!”
容青退下,只能概叹这府尹运气不好,左边一个地雷,右边一个地雷,往哪儿挪脚都是错,没被炸得粉身碎骨就算好了。
容遇低下头看看那睡得昏沉的女人,禁不住嘴角微抿,被搅得头绪纷乱的心终于如被澄清的水恢复了平静。
“主上,繁都急报。”尘暗现身,单膝跪在他面前,递上一个青色小竹筒。
容遇从竹筒里抽出一小卷纸,看完后神色深沉,对尘暗说:
“这两日陵州可有什么异常?进出王府的人有无可疑的?”
尘暗面带困惑,摇摇头望着容遇,容遇冷声说:
“他离开了漠北,秘密回到繁都,现在又失去了踪影,如无意外,他已经人在陵州了!你马上去通知赵王和楚王,我们要更改会面的时间地点。三日后在青州信城碰面,这几天,让暗卫把王府给我守个密不透风,如果出了什么事,提头来见!”
第二日。
“痛——”流芳趴在床上,萱儿在帮她涂药膏,瘀青的地方辣辣地痛,萱儿不禁说:“王妃,你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弄得这么伤?”
“不知道!”她恨恨地说,“我的人生自从多年前惹上不该惹的人后,好像就从来没有走过好运,就像是买对了号码明明中了五百万头奖结果领奖时才发现卖彩票的把号码打错了一样。”每一回,明明能躲开他走到另一条轨道上生活时,就会发生偏差,莫非自己和他真的是打了八辈子的冤家?
“不该惹的人?彩票是什么?王妃,萱儿听不懂。”
“你们那风流王爷,惹不起还躲不起!萱儿,以后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个读书人,温文守礼作风端正,绝不腹黑绝不无赖的,好不好?”
萱儿突然没了声音,流芳以为她是一时害羞不说话,谁知屁股忽然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痛得她大叫了起来,侧着身子向后一看,顿时敛了声。
“风流?腹黑?无赖?”他坐到床头,冷冷地俯视着她,“昨日抱你出陵州大牢时,你怎么就不敢这样说?!”
她很窘,索性把头埋在枕头下面,不理他。他一手丢开枕头,揽着她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身上,她睁开眼看着他冷峻的容颜。
“诬陷我盗用官银,是你做的吗?”她本想理直气壮地问,可是话一出口倒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了。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拿出两根橙黄的半透明的绳子给她,说:
“你不是忘了那夜你对本王做过的事情了吧?绑了我,戏弄了我,现在又来倒打一耙,这世上有这么能吃亏的男人么,顾六?”
流芳哆嗦了一下,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牛筋绳,越挣扎捆得越紧的那种?她喉头干涩,咽了口口水,然后说:
“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来绑住我的双手吧?”
“如果王妃感兴趣的话,还可以绑脚,牛筋绳中间嵌有一根长长的铜棍子,不知王妃见过没,是否要开开眼界?”
流芳瞪着他,“容遇,貌似我现在是一个病人!”
“哦,那就是说病好后就可以了?”
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变态的东西,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敢逃,你敢无视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头一回对一个女人表白,竟然被下药、被捆绑、被戏弄……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才解气?”
“你骗我就如家常便饭,那夜只是小惩大戒,难道我要被你骗一辈子不成?”
“那有什么不好?”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一个男人,懂得骗你,才会爱你!”
谬论!她愤愤不平的想,触及他的目光,心不知为何跳得极快。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反驳他,迎上他的视线,却败下阵来。他极少这样认真地、纯粹地、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黑眸依旧幽深,然而带着温暖的笑意一如潮水般想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着她,让她沦陷。
爱,他说的是爱吗?
她的心,此刻有种后知后觉的悸动。再抬眸看他时,他已经垂下眸子下巴抵着她的黑发,说:
“我是怎么样的人,你看了多年还是没有看懂?两年前我送琥珀骰子给你的时候,你就该懂的。有些话,真要说出口就没意思了……”
琥珀骰子,她一想起来就懊恼,更别说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了。
煎好的药送来,她吃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容遇已经不在。空气中飘过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她试着下了床,萱儿给她披上了纱衣,梳好了发。她走到窗前推开那偌大的朱窗,却不期然看到了有花怒放,丛丛树树如晓天明霞一般艳丽,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流云居的桃林,何时摇身一变作了满园的西府海棠?
流芳怔了半晌。
她还记得,多年前蔷薇花架下一身黑衣俊逸风流的男子对她说:
“阿醺,这一枝海棠是园中最美的,我折了来与你戴上,你喜欢吗?”
多年后的元宵夜,他又对她说:
“我本不喜欢海棠,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那一回,把花插你头上之后,才觉得这花原来也这般好看。”
情之开始时也许只是一句无心或有意的戏言,谁也没有把它当真;然而无奈纠缠不休,渐渐刻骨,再也不像当初那般潇洒自在把戏言只当作戏言了。
他迁走种了十数年的幽浮山带回来的桃树,只为了她的一时之气。
流芳嘴角微扬,那丝笑意直入心扉。
月上梢头,流芳站在一树树西府海棠前看着那矮矮的榉木做成的秋千。秋千的踏板很宽,可容两个人坐,但是过矮,根本没法荡起来。
“这算什么秋千?”她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不坐一坐?”他说。走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腰,自己坐在秋千上,把她稳稳地抱在自己膝上。
“这秋千不好吗?”
“不好,没法荡高,不好玩。”
“荡不高,可是也摔不疼。我觉得挺好。”他说。
“那就该把这板做成有靠背的椅子,那才舒服。”
他轻轻一笑,身子忽然不稳地后仰,流芳一惊,连忙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抱紧了他,感受到他胸膛传出的震动才发现他在笑,她气恼地捶他一下,他坐正身子,抓住她的手说:
“做成有靠背的椅子,你就不需要依靠我了。”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在她唇上啄下一吻,“记住我给你做的秋千,它荡不高,可是不会把你摔疼;也看不远,可是能清楚地见到眼前的人;它又不够安稳,除非你坐在我身旁抱着我;阿醺,这秋千不一定是最好的,可是它一定是最适合的。”
她眼波盈盈,望着他说:“容遇,很早之前你就对我说谎了,是不是?”
他微微一怔,她又说:“当初在繁都你金殿比试败了,在焚玉山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那时你为什么要否认?不过就是说一声‘我喜欢你’,有那么困难吗?”
他黑眸带笑,幽幽的像遥远天幕挂着的两枚星子,轻声说:“不怀疑了?”
“不怀疑了。”她笑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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