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之中都没多少文人。慕容复被种谔调派至后军调配军需药物,怎知到了后军才发现原来管理伤兵的主事竟是一名年过六旬的酸秀才,于算学之道略知一二,至于医药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剩下的几个助手皆是从厢军营调来的辅兵,若能识字已是一时俊彦,要他们认识药材那简直就是缘木求鱼。
数日前的米脂一战打地十分惨烈,战后军中伤兵无数,慕容复冷眼一扫这犹如被扫荡过一遍满地狼藉的药房,心底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万一伤兵吃错药丢了性命,可算阵亡?再去伤兵营,虽说不曾见着蚊蝇老鼠满地跑、死尸伤员共一室,可也绝谈不上干净卫生。慕容复看着那沾着血的营帐被褥,伤兵们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负责照顾伤兵的辅兵肮脏的脸孔和手指,以及那一堆堆被血渍染黑的裹伤布条,不由叹着气微微摇头。他当下明白到,或许比起勇猛的将士,鄜延军此时更需要的是管理类人才。
走出伤兵营,慕容复忍不住自胸臆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数量严重不足的军医,消极怠工的护理,脏乱差的医疗环境,身在这样的伤兵营,若能痊愈,只怕多半是要仰赖自家祖坟埋的方位吧。一直跟在慕容复身边的邓百川同样面色不渝,许久方憋出一句:“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能如此怠慢?”
公冶乾亦觉得那伤兵营里死气沉沉,然而他仍旧十分尽职地提醒慕容复。“公子爷,我等前来观宋军战力,不可因小失大。这等琐事,虚应故事便好。”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答话邓百川已然叫道:“二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要我们见死不救?”
“如何救?”怎知公冶乾眼都不眨一下,随口就反驳了回去。“我听闻那种谔出了名的爱兵如子,这伤兵营里也找了大夫,又不曾短了他们医药。这从军原就是斩头沥血之事,能不能活,还不是看他们的造化么?更何况,这些都是大宋的官兵,是我们日后的敌手。大哥莫非还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邓百川被堵地张口结舌,半晌方无措地向慕容复求教:“公子爷,你看这……”
慕容复忽悠四大家臣早就是熟练工,当即正色道:“公冶二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那种经略爱兵如子,你说这伤病营的情况他是否知晓?”
公冶乾向来机灵,即刻恍然大悟地道:“公子爷的意思是……那种谔是借此事试公子爷的深浅?”
慕容复神色凝重地一点头。“我看那种谔刚愎自用又不喜文臣,我若露怯,他必然要将我扫地出门。”
公冶乾却有些不信,只犹疑着道:“这也未必吧……怎么说,公子爷也是苏学士的弟子。种谔与学士同朝为官,这点面子总要给学士的。”
“老师如今可是个罪官,种谔却是赵宋皇帝的心腹爱将,如何能相提并论?”慕容复摇头苦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邓百川与公冶乾俱是心有戚戚,慕容复却又道。“只不过,却也未必全无好处。想那种氏一门各个将种,我若能凭此事得种谔青眼,正可顺势交好种家。来日起兵复国,延揽其入我慕容氏麾下也方便些。”
邓百川心思简单,听了慕容复所言已是连连点头。公冶乾沉吟了一会,忽而问道:“公子爷,那种家对赵宋皇室忠心耿耿,万一他们不识好歹,枉费了公子爷的一片苦心……”
慕容复双目一眯,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沉冷暗色教人看着心惊肉跳。“那便唯有送他们一程。”
慕容复的理由已是滴水不漏,可公冶乾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不由道:“公子爷此话当真?倘若种家当真不识好歹,公子爷能狠下心对他们动手?”
慕容复没有回答,只将无辜的眼神转向了邓百川。
邓百川虽说实诚,身为属下眼色还是会看的,当即嗔道:“二弟,放肆!你这是在怀疑公子爷?”
公冶乾受邓百川一言提醒这才醒过神来,急忙低头连称不敢。
邓百川又摆出大哥的架势好生训斥了公冶乾两句,又向慕容复请教。“公子爷打算怎么做?邓百川赴汤蹈火,必要助公子爷成事!”
慕容复向着邓百川轻轻一笑,目光温和道:“邓大哥是复官手足兄弟,复官怎会令邓大哥涉险?这伤兵营一事我已有定计,却要劳烦邓大哥为复官奔走了。”
邓百川对慕容复的才智向来佩服,此时听慕容复所言已有定计,他非但不意外更觉理所当然,高声道:“邓百川听凭公子爷差遣!”
慕容复满意而笑,目光放远,只在心中暗道:向伟大的南丁格尔女士致敬!
第20章 男儿赌胜马蹄下(上)()
目前主持鄜延军后军医药的主事姓陈,已是耳顺之年的他是个寻章摘句的老雕虫。陈主事一生醉心科举,可惜三十年前过了县试之后便再无寸进,为了生计方无奈入了军营任主事一职。
慕容复既知这陈主事的喜好,要对付他自然是小菜一碟。当晚,他整理了几份老师苏轼的诗稿又在怀中揣上一百贯交子,向陈主事的营帐行去。苏轼的才华足够让天下所有读书人高山仰止,金钱的魅力更是向来困顿的陈主事无法拒绝的。是以,慕容复只花费不到一个时辰便得到了陈主事的应允,放权给他改善伤兵营的环境。
解决陈主事避免有人从中作梗的可能,慕容复又秉烛整理了一份伤兵营整顿方案,只在第二日一早便送到了种谔的案头。种谔见慕容复方到军营一日便对打理伤兵营成竹在胸也是意外,他低头翻了翻慕容复送上的文书,发现这慕容复的文章虽不如其师苏轼那般词采灿烂,却已得其雄辩滔滔之精髓。文章的开头就已开门见山地点明“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接着又在技术层面分析了一个上过战场受过伤的老兵与一个未曾见血的新兵在战力方面的区别,要求种谔为爱惜军力计、为战事胜败计,对伤兵营引起重视;最后则列明了改善伤兵营的几条规矩。其一,注重营房卫生状况,伤兵营每日洒水清扫,营帐被褥三日一洗,置烈日暴晒后方可使用;其二,安排专人打理药房,伤兵们所用麻布绷带每日以沸水烫煮;其三,调派更多的大夫为伤兵诊治,并安排辅兵为大夫助手;其四,伤兵以伤势的轻重分别安置,辅兵每晚巡视伤兵营;其五,申请调用大量坚固木板、石膏、羊肠、青盐。看到这,种谔不由抬头问道:“你要石膏、羊肠、青盐做什么?”
“木板与石膏用来固定折断的骨头,羊肠可制成羊肠线缝合伤口,盐水则用以消毒清洁。”慕容复沉声道。战场受伤多半见血,更要紧的其实是想办法做好验血输血的工作,只是慕容复既非学医出身此处又缺少设备,只得作罢。
然而,在慕容复看来这份方案仍有不足,可在种谔看来已是用足心思。只见他沉吟了一阵忽而问道:“这些办法,是你老师的主意?”慕容复年纪尚幼,种谔不信他会有这等见识,而苏轼的博学多才却是人尽皆知。倘若这真是苏轼的主意,种谔也可放心任慕容复施为。
慕容复闻言一愣,似乎即刻便明白了种谔的忧虑,当即笑道:“自然是老师的主意。学生年幼识浅,只是为老师跑腿罢了。”
种谔点点头,又道:“照这法子,能有多大改变?”
慕容复蹙眉思索片刻,当年南丁格尔做好了这些护理的工作,即刻使英国士兵的死亡率从42%降到2%,如今虽说早了几个世纪,但也多少会有些效果吧。而受伤的士兵们见到有人用心照料他们,对自己复原的信心也能增强些。“起码能减少一半的死亡率吧。”
种谔见慕容复答得轻慢,不由厉声道:“此处是军营,军中浪对斩立决!慕容复,你敢立军令状么?”
慕容复诧异地一挑眉,眼见种谔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他当下明白此时他若有半点犹疑,必然教人小看了去,以后在军中便再无说话的份。因而,他正色道:“有何不敢?”
待乔峰收到消息,慕容复的军令状已白纸黑字地写下,乔峰深知军令如山绝非儿戏,下操后便急急向伤兵营赶去。
伤兵营内,慕容复正安排辅兵清扫营房更换被褥,他本人则亲自为几个伤情严重的士兵以盐水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宋时的中医发展虽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对细菌感染这方面的医药知识仍旧蒙昧,这些重伤的伤员们虽有大夫用药,却仍是因伤口感染起了热症正昏睡不醒。在军中效力的几名大夫见惯生死,心知这些伤员已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平日里也不愿多费心思做那无用功。今日慕容复新官上任便大张旗鼓地安排辅兵清扫营房,好似他们这些大夫办事不尽心,这无疑已是犯了众怒。大夫们虽说是见官矮一级可在专业领域也颇有几分自傲,见慕容复指手画脚便干脆袖手旁观,等着他出乖露丑。是以,慕容复一吩咐给重伤员清洗伤口,几个大夫全都闪得没影,逼地慕容复只能亲自上阵。
原本慕容复的动手能力,邓百川与公冶乾也算是心知肚明了。哪知这一回,从清洗伤口剜除腐肉到敷药包扎安抚病患,他动起手来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邓百川与公冶乾看得怪异,也只好用“公子爷是习武之人,处理外伤自然是行家里手。”的道理来解释。他们却并不知道,慕容复前世总在医院消磨时日,所谓久病成医,这清洗包扎的工作看都已经看得滚瓜烂熟,做起来自然并不困难。
然而,慕容复手上并无麻醉药剂,伤员们深可见骨的伤口要以盐水清洗又得剜除腐肉自然是痛不欲生,纵使仍在昏迷之中也无意识地高声惨叫。那些轻伤员们看地头皮发麻,大夫们也忍不住啧啧摇头。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大夫见慕容复无缘无故折腾了那些伤员一番,又不曾更改药方,不由一脸同情地哀叹:“何必要他们临死还受这样的罪?”
邓百川与公冶乾闻言,俱是对他怒目而视。慕容复却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死了自然不用受罪,想活命就得吃得起苦!”说罢,又吩咐身边的辅兵打来冷水绞了干净的麻布敷在那些伤兵的额头给他们物理降温。
几名凑热闹的大夫被慕容复的这一眼扫来,只觉心头发憷战战兢兢地不敢言声。再一想慕容复方才的那句话,更觉意味深长难以捉摸。
慕容复却并不与他们客气,又道:“方才这清洗包扎的过程,想必几位大夫都瞧明白了。那么,这伤兵营里的众位伤员就托付给诸位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众伤员固然是面如土色,大夫们也纷纷撒腿飞奔,各自领了任务去为伤员们清洗包扎,不敢再有半句不敬。
见识了整个过程的乔峰只是沉默不语,随他同行的种师道却忽而笑道:“乔兄弟,你这位慕容贤弟绝非池中之物!”种师道是种谔的亲侄,年仅二十的他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根据宋时律法以荫补三班奉职而入仕。种家历代从军,这回与西夏交战,种谔便将侄儿调入军中效力。种师道与种谔关系密切,自然见识过他这位亲叔叔独断专行的威仪。然而方才慕容复扫那几个大夫的一眼,那冷酷苛厉的眼神,比之种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种谔久居上位自然威仪深重,慕容复年纪轻轻又是一介白身,能有这般气势,怎能不令人胆战心惊?
却在此时,慕容复也注意到了他二人,这便笑着赶上前来抱拳一礼。“乔兄!”又将目光转向种师道,“这位是……”
乔峰这才醒过神来,将种师道介绍给慕容复认识。他原打算劝慕容复收回那份军令状,只是方才见慕容复为人清洗包扎下手又快又狠,三言两语便压服了一众大夫听命行事。自然也明白到这慕容复性格刚烈,想必写下那份军令状绝非不知轻重,而是对自己有着无比的自信,那么那些劝解的话也就不必出口了。
慕容复不知乔峰复杂的心思,只在心中暗笑他的主角光环。方来军中一日,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便是后世名满天下的“老种经略”,怎能不教人羡慕妒忌恨?
乔峰自觉白操心一场,种师道却有满腹疑惑,当下问道:“慕容贤弟令人打扫营房清洗伤口当真能救伤兵的性命?”
慕容复点点头,缓缓道:“打扫营房清洗伤口,目的都是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细菌滋生引发感染。”
“细菌?”种师道疑惑地重复。
“那是一种极为微小的生物,它太小了,以我们目前的目力是看不出来的。”慕容复答道。
种师道终究不是大夫,见慕容复说得煞有其事也就信了,又问:“那么夜晚安排巡房又是何道理呢?士兵们负伤在身,正该好好歇息养伤啊!”
“如此安排,一来是一旦伤兵的情况恶化,大夫可及时得到消息,二来也是陪伴之意。”慕容复低声道,“这些士兵各个有伤在身,*痛楚难当,若说他们能安然一觉到天明,种兄可信?”
种师道哑然失笑,当下摇头。
“他们战场受伤生死未卜,亲人又不在身边照料陪伴,想必心中正是惶怕不安。若有人夜晚巡房,对他们照料一二,陪他们聊天解闷,心情转好,对身体的康复也大有好处。”慕容复低叹一声,言语中大有几分感同身受。“又或者,这只是小弟痴心妄想,这重伤难救的终究……可这些士卒抛颅洒血断手撅足地在战场拼杀,为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怎能令他们就这么无人问津地走向终点?孟子有云,仁者爱人。小弟这般所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慕容复此言一出,种师道已是双眼微红,只向他深深一揖。无论慕容复出现在此的目的为何,但凡他有这样的怜悯之心,哪怕他如今的所为全是为了令他的老师苏轼得到起复,种师道也甘愿配合。
慕容复自然明白种师道这一揖的深意,赶忙回了一礼。“种兄不必多礼,小弟既是孔圣门人,自当身体力行。”
种师道轻叹一声,忽而自言自语地道:“银州一战只在十日之后,只愿有慕容贤弟相助,我军乃是人强马壮!”
种师道话音一落,乔峰与慕容复同时一惊,不由彼此互视了一眼。这米脂一战结束不足半月,种谔便要挥军再下银州。如此心急,他如何会听乔峰一言不要孤军深入?
送走心事重重的乔峰,同样心事重重的慕容复独自一人在营房外站了许久。慕容复虽不懂军事,却也明白这古代的战役与现代的战争大为不同。古代的战役是以人为主角,而人会恐惧会疲惫。米脂一战艰苦卓绝,西夏军甚至将重骑兵铁鹞子也压上阵来。此战之后,宋军伤亡数以千计。即便是经过这几日大夫们不眠不休地诊治,伤兵营中也仍躺着上千人不能动弹。一场大战之后,不仅仅是武器需要修理,士兵更加需要修整。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半个月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历史已经证明,种世衡、种谔、种师道祖孙三代各个将种,他们凭自己的战绩为种家在宋军中立下了“种家军”的赫赫威名。种谔绝非贪功冒进的庸才,何以这回伐夏一再行事急躁用兵弄险?
慕容复思绪纷纷,可惜隔行如隔山,怎么也想不明白。正头痛,邓百川已出现他身边劝道:“公子爷累了一日,这天色已晚,不如……”
慕容复闻言,当下精神一振,摇头道:“我自己定下的规矩,我若不能遵守,谁还会将它放在眼里?”说完,便举步转回伤兵营。所谓入乡随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