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些奏本全扫到了地上,气呼呼地道:“大理归附和朕有什么干系?好处还不是慕容复的!”
赵煦忽然发怒,殿内一干内侍皆静若鹌鹑,一个个跪倒在地不敢言声。自从童贯身死、慕容复登上相位,宫中内侍都默契地老实了不少。慕容相不能拿皇帝如何,可处置一个内侍还是易如反掌的,纵然有心献媚官家也得先保全性命不是?
这些内侍心里的小九九,赵煦多少也明白些。慕容复虽说从不插手后宫之事,可这些内侍宫女哪个不会看人眉高眼低?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怕慕容复甚于怕自己,赵煦不觉更是恼恨委屈,也不知这大宋天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正兀自怔愣,殿外却已有旁的内侍趋近禀告:“官家,慕容大人求见!”
赵煦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那个“滚”字改为:“传!”
慕容复进殿施礼后便说起了拨付种师道与曲珍两路大军的粮草一事。
说起这件事,赵煦不觉怒气填膺。然而,想到元祐九年西军平夏,朝廷最终只赚到一些不值钱的粮草礼器,而西夏皇族历代积攒的财富却被慕容复以“拍卖”的形式出售给了国内的豪商富户,赵煦又是一阵叹息。只见他沉默了一会,终是无奈叹道:“此事便由卿家做主罢!”如今无论政事大小,尽在慕容复掌控之中,赵煦只是个用印的傀儡。
而慕容复要的,也不过是赵煦场面上的一句话罢了。眼见他乖乖配合,慕容复亦是微微一笑,谦道:“国之大事,微臣不敢擅专,便令政事堂商议妥当再上奏官家。”
赵煦漠然地点点头没有搭话,过了一会方问道:“蔡元长议功起复一事办得如何了?”自从章惇推拒了朝廷诏令,这几年新党势力便愈发萎靡。赵煦实在很需要蔡京尽快回京,为他效命。
“吏部已有定论,起复蔡元长为礼部侍郎。文移已送出,蔡大人下个月应能返京面圣。”慕容复不慌不忙地答道。
礼部侍郎是礼部副长官,从三品。蔡京作为罪官起复,居然能得如此高位,赵煦显然十分意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慕容卿的意思?”
哪知慕容复却只淡然一笑,沉声回道:“官家,朝廷自有法度。”既然蔡京的起复已不可避免,那何不大方些一次把好处给到位,也好维系与向太后的感情呢?世人皆知,人生在世当坚定信念一心一意方能功成名就。然为何总是知道的人多,而真正成功的人少呢?只因世人总会为情绪所左右,因那些毫无价值的情绪影响心智混淆目标。而慕容复,却是太明白大局为重、情绪管理的精髓了。
赵煦却实在不想见到慕容复这副淡定的模样,只因每回见到对方这处变不惊的笑意,最终都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只是慕容复手上的一颗棋子,他像一个跳梁小丑胜过像一个皇帝。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见赵煦无力地挥挥手,便示意慕容复退下了。
慕容复与赵煦显然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既然目的达成,他也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回到政事堂,慕容复很快便安排人手将拨付粮草的计划整理成奏疏,准备明日呈上。事实上,这一回是赵煦多虑了。收复大理,慕容复本无意令国内富商过多参与。保持政权稳定,不但要民强,更要国富。如果仅仅只是藏富于民,而朝廷却穷地一清二白,最终的结果便是如明朝一般。那些只知追求利益而不知忠义的资本家在卖无可卖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卖国!当然,在大理划分云、贵两路之后,如何改土归流推进商业发展,慕容复却是极为欢迎国内富商共同参与。
难得赵煦配合,政务犹如行云流水,不想当天下午慕容复又收到了府中阿碧传讯,请他今天尽早下班回家。阿碧从来不是无事生非之人,既然传讯过来则必定有大事发生。是以,慕容复很快就结束一天工作赶回家中。
刚一走下马车,早已守在门口的阿碧便匆忙上前,低声道:“公子爷,丐帮蒋帮主亲自到了。”
“蒋长运?”自从萧峰离开中原,顺风镖局的事务慕容复早已不再分心理会,而是全权托付给了王语嫣。至于他本人,更有数年光阴不曾与江湖有什么联系了。可即便年代久远,但只需阿碧一言,慕容复仍是瞬间便从脑海之中翻出了这个名字。“他来做什么?”
“说是替萧大爷带一封信给公子爷。”阿碧亦步亦趋地追随着慕容复,忽然又压低声说了一句。“燕子坞那边,这个月没有按时送信回来报平安,已经晚了一天。”
阿碧话音方落,慕容复立即止住脚步,扭头深深地望了阿碧一眼。片刻后,他忽而幽幽一叹,沉声道:“先见蒋长运再说!”
萧峰走后,蒋长运当了多年的丐帮帮主,历练有加早已褪去了往昔的跳脱浮躁,转而变为如萧峰一般的沉稳可靠来。然而这一回,他造访慕容府却是一脸的焦急。见到慕容复进门,他急忙上前抱拳一礼,不等对方说话便已率先言道:“慕容大人,乔大哥出事了!这是他要丐帮送给你的书信!”
慕容复一听这话目光便是一凝,一边接过书信拆阅,一边回道:“不要急!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可拆阅书信时,分明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萧峰送来的书信上,一共只写了八个字:“汝之身世,小心小心!”
另一边,蒋长运也同时将萧峰忽然找上丐帮相助寻人,最后他本人又被契丹武士抓走的消息一一说与了慕容复听。最后言道:“丐帮弟兄查知乔大哥的下落时,乔大哥已落入贼手送往关外。那些胡虏心狠手辣,穿了乔大哥的琵琶骨,对他锁链加身关在铁笼之中。咱们丐帮弟兄几番相救,皆不得要领。慕容大人,求你出手相助啊!”
慕容复听闻萧峰回中原来寻萧远山,又见那书信中提及他的身世已是心下一突。如今又知萧峰竟被人穿了琵琶骨押回大辽,更是心乱如麻。事发突然,他竟无能做出反应,只怔愣地瞪着手中书信。
蒋长运见慕容复沉默不语,只当他仍在记恨当年萧峰与他决裂,不由高喊了一声:“慕容大人!”
慕容复受此一惊方才回神,只见他面色惨白地扶着阿碧的胳膊,语无伦次地道:“阿碧,给蒋帮主安排客房……你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说着,他也不理蒋长运是什么反应,便自顾自地向书房行去。
“慕容……”
蒋长运还待再喊,阿碧却已狠狠扯了他一把,匆忙道:“蒋帮主,此事干系重大,急不得!”说罢,她竟也扔下蒋长运去寻仍留在府中的包不同与风波恶了。
不一会,包不同与风波恶便齐聚慕容复的书房。
见到他们出现,慕容复也并不意外,只将手上书信递了过去。
包、风二人接过那书信一看,不由同时变色。他们在路上已听阿碧转达了蒋长运的来意,此时再见这书信立时便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只见包不同将那书信往一旁桌案上狠狠一拍,忿忿道:“这萧氏父子阴险狠毒,要将公子爷兴复大燕的秘密公之于众!”
慕容复如今已官至左相,又为宋室立下汗马功劳,人人皆知他是大宋的忠臣。可若教世人得知他原是鲜卑皇族后裔,一心兴复大燕,那之前十多年的努力便就此烟消云散。大宋官家还会将他定为叛逆,要诛他九族。眼看慕容复前程似锦形式一片大好,包不同岂愿见到他功败垂成?
慕容复在书房坐了一阵却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萧峰临走前说要想办法化解这国仇家恨,莫约回去之后便向萧远山吐露了心意,引得萧远山勃然大怒,亲自出马寻他晦气。“揭穿慕容氏兴复大业的秘密,并非大哥的意思,而是萧远山的意思。目的,是要借官家之手取我性命。大哥出手阻拦,可这么做却恶了耶律洪基,所以才被耶律洪基下令抓回契丹。”
风波恶一听却也有理,如果萧峰当真要揭穿慕容复的身世秘密,又何必送这封信来呢?包不同显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他却委实不喜萧峰,仍梗着脖子恨恨道:“萧远山是他亲爹,他连个爹都看不住么?无论如何,这件事总与萧峰脱不了干系!”
慕容复闻言却是哑然失笑,只低声道:“慕容家与萧家本有血海深仇,责怪仇家不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岂非可笑?”说到这,他的目光更是骤然一冷。“要怪也只能怪当年爹爹废话连篇,贻害子孙!”
包不同立时一窒,半晌方郁闷道:“当年公子爷就该杀了萧峰父子!斩草除根,方无后患!”
这回却是轮到慕容复被堵个正着,只见他沉默片刻方叹息着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燕子坞那边这个月没有按时报讯回来,我怀疑萧远山已经去过燕子坞。风四哥,你尽快带人回去一趟。若有异状,即刻回报!”慕容博若是死在萧远山的手上,也算是了结旧怨。只怕萧远山将人带走,当是奇货可居,那就麻烦了。
“是!”风波恶当下应声,顿了顿又奇道。“公子爷,萧远山去燕子坞作甚?”
“我乃大宋首相,不是任谁都能攀诬得了的。萧远山要扳倒我,自然先得找证据。”慕容复满是无所谓地轻声一笑。萧远山却不知晓,当年收拾了慕容博,慕容复便亲自出马将燕子坞清理了一番。凡是知道慕容氏底细的仆从皆已一刀杀了,至于传国玉玺、世系谱表等物证更是一把火烧地干干净净。
包不同与风波恶不知那些被慕容博视若珍宝的皇家物什的下场,一听慕容复的话立时急了,忙齐声叫道:“消息现在才传到,只怕燕子坞已经出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凭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谁会相信?”慕容复的话音又轻又慢,好似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更何况,这谣言还是从大辽传来的。”宋辽两国世代血仇,辽国若是传这没有根据的谣言,非但不能影响慕容复,反而会令他的声望更隆。因为,他是一个会让敌国感到害怕,不惜造谣诋毁的首相!
有慕容复一言,包不同与风波恶同时松了口气。他们不敢过问“没有物证”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见包不同扭捏了一阵忽然又问:“公子爷,若是萧远山当真抓走了主公,又当如何?”
麻烦果然来了!慕容复不动声色,心底却已微微一叹,不由冷冷问道:“你们希望我如何处置?”
慕容复有此一问,书房内气氛立时压抑不已。
包不同暗忖,那汉高祖刘邦能向项羽要求分自己亲爹肉羹,他们家公子爷雄才大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纵然慕容博曾有千般不是,包不同却仍念着他的知遇之恩,不得不为他求情。“老包虽也明白公子爷的苦衷,可是……可是,相比公子爷待萧峰,公子爷待主公未免也太狠了!公子爷,主公毕竟是你的亲生爹爹啊!”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方起身冷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么萧峰呢?”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包不同已忍不住一把摔开正扯他胳膊的风波恶,大声叫了起来。“公子爷给萧峰的机会,何止千百?”
“那是因为他从未过界,更从未真正成为我的绊脚石!”慕容复不假思索地答道,字字句句犀利如刀绝无情义。“萧峰懂的规矩,爹爹却不懂。”
慕容复把话说地这么透彻,包不同立时无言。
却是慕容复忽然一声长叹,语调低微地道:“包三哥向来精明,怕是早已瞧出来了,不过是念在我的面子……之所以正旦过了数月一直未曾动身,也是想与我谈谈?包三哥,复官承情了。我对萧峰,的确是心甚悦之、思之念之、不敢或忘。只是,我更从来没有忘记我究竟是谁、我该做些什么……”
包不同与风波恶正为慕容复坦诚他对萧峰的情意而震惊,门外却突然传来了蒋长运的吼声。“我要见他!慕容复,滚出来!”说话间,只听地书房房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正是蒋长运推开阿碧踹门直闯了进来。他两眼圆睁怒发冲冠,只瞪着慕容复厉声质问:“慕容大人!乔大哥可是为了你!你到底救不救他?”
慕容复平静地望着蒋长运,目光清冷字句如冰。“他是大辽南院大王,我是大宋尚书左仆射,如何救他?”
第168章 危机降临()
慕容复此言一出,蒋长运登时炸了。“慕容复!乔大哥为了你出生入死……”
“我知道。”慕容复却仍旧无动于衷,一字字切冰断玉。“可惜丐帮认他是乔峰,朝廷却只认他是萧峰。本官若是出手相救,不但台谏要弹劾,辽主亦会问罪。在下丢官去职事小,若引起宋辽之战却当如何?”
“朝廷不能救,你也不能救么?”蒋长运任丐帮帮主多年,哪里不知慕容复这是在跟他打官腔?想到在雁门关见到萧峰时萧峰那伤痕累累模样,他更是满面泪痕。“慕容大人,乔大哥可是与你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你不知道,那些契丹胡虏有多狠!他们给乔大哥下毒,又穿了他琵琶骨……他们中有个姓耶律的大官,与乔大哥说话时就爱扯他身上锁链,只要一扯,乔大哥的双肩就血流不止!他是存心要折磨死乔大哥啊!咱们丐帮弟子在雁门关营救失败,那狗官还说……还说要挖了乔大哥的膝盖骨……”
“够了!住口!”眼见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难看,包不同终是忍不住高声喝断了蒋长运。
有这一声厉喝,慕容复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目光复杂地望了蒋长运半晌,终是幽声答道:“蒋帮主,在下武功已失,手中权势更不可能为大辽南院大王所用,实无能为力。”
“好!好!慕容大人,草民打扰了,告辞!”慕容复把话说到这份上,蒋长运还能有什么话说,当下抱拳一礼便含恨离去,心底暗暗发誓:日后丐帮上下死也不登这位慕容相的门!
“慢着!”不料慕容复竟出声挽留,“蒋帮主,大理国主段誉是你乔大哥的结义兄弟,如今他正在汴京‘恭义侯府’,你可去寻他。另有,我在辽国安插了不少密探……”
“多谢慕容大人提点!”哪知慕容复话未说完,蒋长运已然打断了他。“咱们丐帮弟子无数,打探消息的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说罢,他即刻拂袖而去。
蒋长运刚一离开,慕容复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一个趔趄倒在了座椅内。
“公子爷!”
阿碧等三人惊叫一声同时去扶,慕容复却紧紧地抓着阿碧的手道:“阿碧,尽快带人赶回燕子坞……我心里乱得很……一定是漏了什么……一定……”
包不同与风波恶闻言,不由彼此互视了一眼,心底同时浮现一阵悲哀。过了一会,风波恶方小心翼翼地道:“公子爷,这件事您已经吩咐过风老四了。”
有风波恶一言提醒,慕容复即刻又攀住了风波恶的胳膊,哆嗦着:“是!是!风四哥,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出发!”
风波恶站着没动,只欲言又止地望着慕容复。萧峰的事竟能这样影响慕容复,实是风波恶不能预料的,不得不令他忧心忡忡。
慕容复却着实不满风波恶这行动效率,不由放声吼道:“你还不快去?去啊!”
“是是是!”风波恶见慕容复动了真怒再不敢久留,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风波恶走后,包不同不禁又与阿碧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慕容复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见一面他两手抓着座椅扶手慢慢地将自己撑了起来,一面近乎失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