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见这老者激将不禁哑然失笑,只暗自心道:纵使真是他又如何?我又不去做官!这便折返回去,在那老者的对面坐了下来,正色道:“王相公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也不能只凭一人将这全天下的事都做了。他要变革祖宗成法便要用人,晚辈以为,用人之余更要紧的却是管人。只因人皆有私心,或为名或为财或为情,难免动摇心志,一朝权在手,便任意妄为贻害无穷。”
那老者神色一晃,片刻后便决然道:“吕惠卿反复无常,然子厚非常人也!”
慕容复闻言,只在心中一叹。历史证明,这章惇章子厚性情刚烈尤胜“拗相公”王安石,掌权之后为推行新法打击旧党手段过激,事同弄权,使得北宋末年的党争愈演愈烈,最终演变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此后历朝历代终无法脱离这党争的窠臼,古时君子之政荡然无存。“凭章大人一人可能做得天下事?改革之事,官家只需下一道圣旨,真正做事的却是那些官吏。如今朝中官员大都惯于吟风弄月不谙俗务,那些小吏不识诗书,心中更无百姓忠义之道。变法若要成功,唯有官家支持相公,相公盯着百官,百官盯着小吏,时时监控,发现弊端即刻整改,发现贪官污吏及时入罪,改革之事方有成功之日。”
那老者沉默良久方叹道:“管理是靠盯出来的,原来如此。……可恨朝中并非上下一心!”
慕容复知道他所指的是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当下笑道:“此事,却是王相公过于急躁。官家风华正茂,王相公亦是正当壮年,便是等上几年也无妨。晚辈若是王相公便将科举取才之事盯紧了,废明经设明法初衷虽好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天下士子前程,也难怪他们群情涌动物议滔滔。”王安石改革科举制度,进士科不考诗赋考时务策论,便好比考生忽然接到通知高考不考英文考俄文,已经学了十几年英文的考生又要重头再学俄文,这不是坑爹呢?宋时科举取士三年一考,每科只取350人,谁能保证自己三年后一定能高中?这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很快就十年了!谁受得了?“王相公既能想到整顿太学,又为何不曾考虑整顿翰林?以随侍官家之名令新科士子再学改革管理之道,待过得几年,这些新科士子学有所成为官任职,逐渐涤荡陈腐。太后等终究老迈年高,待官家羽翼丰满,届时岂不正是上下一心?”
“治大国如烹小鲜……”那老者又是长长一叹。
“正是这个道理。”慕容复笑道,随手挽住王语嫣,起身向这老者告辞。
老者见状跟着起身相送,又道:“小友见识极明老成谋国,乃百姓之福,不知何时赴举?”
慕容复却摇头。“晚辈志在乡野,并无意仕途。”眼见那老者试图劝说,慕容复低头望了王语嫣一眼,温声道,“晚辈终究也是个俗人,如今朝中党争愈演愈烈,晚辈纵使不顾惜自身,也要顾念家人。”
那老者闻言不由失神讷讷,半晌才道:“依小友看来,这王介甫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老者有此一问,慕容复也忍不住侧目望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茫然亦是一恸。无论如何,主持熙宁变法,王安石的初衷原是为了利国利民,如今这般惨淡收场,想必他的心中也十分苦闷。想到此处,他不由站定,整束衣冠向那老者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朗声道:“老丈,王相公的是非功过不该由晚辈评说,千古之下自有公论。晚辈只知,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名!”
“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名?好!好!”那老者忽然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第12章 真君子与真小人()
那老者走得洒脱,却把风波恶看得没头没脑,眼见慕容复一脸平静地牵着王语嫣离开,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番方才上前问道:“公子爷,方才那人是……”
哪知不等他说话,王语嫣已然扭头白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地道:“风四叔真笨!他当然就是王介甫啦!”
王语嫣此言一出却把慕容复吓了一跳,他虽早知如今的王语嫣远比原著中的那个木头美人伶俐,却也料不到她小小年纪已有这般见识。急忙将王语嫣抱起放在一旁的大石上,平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何以见得?”
“是表哥你教我的嘛,察其言观其行。我虽然不认识王介甫,可我认识表哥啊!若是那老人家不是王介甫,萍水相逢,表哥才不会跟他说那么多呢!以免祸从口出,平白招惹麻烦。”王语嫣认真地答道,又伸手向慕容复。“表哥,我饿了,走不动!抱抱嘛!”
慕容复望着这个天使般的小萝莉不禁微微而笑,将王语嫣抱起,柔声道:“走,表哥带你去这儿最大的酒楼吃好的!”
王语嫣一声欢呼,风波恶却忽然追上几步,又道:“公子爷,既然这王相公也夸您见识极明老成谋国,如今他又被宋室皇帝罢免……”
风波恶话未说完,慕容复已是哑然失笑,只在心中暗道:何以一个大人竟比孩童还天真?“王安石与神宗皇帝有师徒情分,对大宋忠心耿耿,风四哥这是痴心妄想了。”眼见风波恶犹不死心,他又幽幽补上一句。“更何况,那老丈的身份只是我的猜测,未必作准。”
正搂着慕容复脖子的王语嫣也好奇地插嘴道:“表哥,既然那老人家是皇帝的老师,为什么他的徒弟又要赶他走呢?”
王语嫣的问题实在太过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然而慕容复教授身边三个女童的办法从来都是绝不把她们只当孩子来哄骗应付,而是认真平等地与她们沟通。因而他思索半天,方答道:“大概是因为,朝中的大官们都是君子。君子,便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为达到他们所认定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艺术。”新党首领王安石被世人称为“拗相公”,便是说他固执不听人言;相对应的,旧党首领司马光一样有“司马牛”的绰号,他的固执跟王安石比起来不遑多让。从二人个人操守来看,他们都是君子;可如果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至少在慕容复眼中,他们都并不成熟。
王语嫣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说道:“将来表哥也做了大官,一定不是君子!”
慕容复嘴角一抽,心道:不是君子,那就是小人了?他沉默良久,终是无奈叹道:“去吃饭吧!”
三人完成一日的行程回到客栈时已是华灯初上,包不同没有带来找到有马车行愿意接单的消息,却是带来了一个人。待包不同上前为慕容复引荐过这位薛氏马车行的老板,望着这位薛之言薛老板热切的眼神,他只在心底暗暗一笑,这天底下终究还是慧眼识珠的聪明人多。
待将人引入厢房,奉上茶水,薛老板便迫不及待地言道:“慕容公子的这幅图纸在下看过了,慕容公子的设计可说是开天辟地,在下敢言这个转向设计将是咱们大宋的马车最重大的变革!”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图纸摆在桌上又道,“只是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这几处的设计是……”
慕容复看了一眼他手指指向的地方,那是在车底处,装了数个弹簧。“避震。”
薛之言闻之一愣,只在心中暗道:果然是为了这个目的啊!他见慕容复生得仿如神仙化人又出手阔绰,早已猜到他必然是个奢遮人物,可以不惜千金只为舒适。想到这,他不由干笑两声,言道:“此物、此物的工艺,只怕鄙行……”
慕容复了然地点点头,以宋朝如今的冶铁水平打造转向系统应该并不难。可要做出符合避震要求的弹簧,显然需要慕容复利用后世知识将此时的技术水平推进几个世纪,减少生铁中的含碳量,打造更加坚固有韧性的钢。慕容复知道该怎么做,可他并不打算说出来。钢铁是军国利器,以他慕容氏后人的身份,实在太过容易招惹麻烦。因此,他只是给这位薛老板出了一个主意:“若是做不到,不妨试试牛筋。”提到牛筋又想到橡胶,便又补上一句。“四个车轮上一样可以裹上牛筋避震。”
……用牛筋避震,要达到这位小爷的避震要求,得杀多少头牛取多少牛筋才能熬制出来!如此炫富显然让薛之言头晕眼花,来见慕容复之前准备好的一番话,似乎也不太能说得出口了。好在薛之言终究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颜面对他而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嗫嚅半天,终是鼓足勇气言道:“慕容公子,您的这张设计图,我薛氏马车行愿出重金买下,慕容公子所需马车鄙行也会竭尽所能,免费为公子打造!只希望慕容公子能允许鄙行按您的图纸制造马车,卖给别人。”在这个时代,专利法尚不存在。然而正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即便只是一个追逐利益的普通商人,他也明白信义的重要,会恪守内心的道德水准,平静地过完人生。
以慕容家如今的家底,果然看不上薛之言开出的条件。不等慕容复说话,陪坐在一旁的包不同已然满不在乎地道:“非也,非也!薛老板,我家公子缺的可不是这点银子。此物原是我家公子亲自设计,哪有……”
不等包不同把话说完,慕容复放下茶碗,干脆利落地道:“送你了!”
“公子爷!”包不同顿时惊叫一声。包不同是武人,自然是武人的心思和习惯,打架要单打独斗,行事要特立独行。在看他来,慕容复所设计的马车未必有多大价值,唯一珍贵之处便是那是天底下的独一份!
慕容复向包不同一摆手,含笑对薛之言道:“宝剑赠英雄,薛老板既然识货,这张图纸就送给你了。只希望薛老板能尽快为在下打造马车,所需费用,在下也一力承担。”慕容复若是愿意,大可凭这张图纸与薛之言做成一笔大买卖,技术入股薛家的马车行,将来全面垄断大宋境内的马车生意也是指日可待。只是他现在更想做的,是花钱。
慕容复如此大方,薛之言还有什么话说?这根本就是天上掉下一个聚宝盆砸他头上了。他急忙起身长揖到底,激动地浑身发抖。“慕容公子大恩大德,我薛氏马车行没齿难忘!将来公子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薛之言所言,包不同并不以为然。在他心中,慕容复要做的是改朝换代的大事,眼下虽说缺人,可又哪用得着一介商人来赴汤蹈火?也不知公子什么时候能去拜会武林中的耆老前辈,干下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凭慕容氏的武功在江湖上扬名?沉溺这些奇技淫巧的小道,复国之事哪还有什么指望?
慕容复亦无收揽人心的念头,只是客气地将薛之言扶起。“薛老板早日将在下所需的马车打造好,便是谢在下了。”
薛之言不费一文便得了这张能给他带来无穷利益的图纸,对慕容复的要求自然是竭力满足。十日后,薛氏马车行由老板薛之言亲自压阵,将这辆新式的四轮马车送到慕容复下榻的客栈。慕容复不是爱出风头凑热闹的人,薛之言却是深谙宣传之道,利用这次送车的机会好好做了一回产品营销,在整个江宁府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薛氏马车行由此声名鹊起。在这个时代,大宋的富庶原是世界第一。而人一旦有钱有闲自然喜欢追赶潮流,一时间向薛氏马车行订购这款新式四轮马车的订单纷至沓来,富户们的购车热情很快便将薛氏马车行推上了江宁府最大马车行的宝座。
就在一片热闹中,已不胜侵扰的慕容复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开江宁府。薛之言捧着他的图纸找上门求购时,他曾在心中赞赏过薛之言的信义。如今一连接待了十数拨来攀交情的富户,他又暗恨薛之言为何不将“发明”四轮马车的功劳揽在他自己身上。
然而,慕容复尚未及离开,薛之言又一脸忐忑地带来了一位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的书生,小心翼翼地向慕容复介绍:“慕容公子,这位学子认定了这四轮马车乃实军国利器。在下一介商户,见识浅薄……”
薛之言的话未说完,那书生已然长揖为礼,昂然道:“在下婺州宗泽,见过慕容公子。”宋时富庶,便是农夫身上都能着丝,可慕容复眼前这位自称婺州宗泽的书生却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然而他却顾盼从容落落大方,神色之间并无半点寒酸畏缩。“敢问慕容公子,近日这江宁府中流行的新式四轮马车可是公子亲自设计?”
这位书生却料想不到他“婺州宗泽”四个字方一出口,慕容复登时呆立当场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直至立在他身旁的王语嫣悄悄扯他衣角,慕容复方才回神,上前一步连珠炮地追问:“你是宗泽?嘉佑四年生人,籍贯婺州义乌,表字汝霖?”
宗泽见慕容复将他的来历报地一清二楚亦是一惊,然而他生性沉稳,因而问话时仍旧平静。“慕容公子如何识得在下?”
慕容复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道:在后世,但凡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谁不知道你?谁不记得那三声“过河”?想到这,他深深喘过一口气,勉强定了定神转头向包不同唤道:“包三哥,上茶!上好茶!”又神色恭敬地请宗泽上座。“不知在下有什么地方能帮到汝霖兄?”
在古代彼此互称表字那是朋友之间的特权,而古代对“朋友”的定义也远比现代的要求更高。初次见面,慕容复这般自来熟宗泽自然略有不适,只是他一来有求于人二来也隐隐感觉到慕容复待他的热情全是出自一片真心,故而并未在意,只道:“慕容公子设计的四轮马车的转向系统使得四轮马车的转向更加灵活平稳,若能用于战车,必将是国之利器。望慕容公子为天下生民计,将此技术献于朝廷!”
宗泽原是著名的军事家,能有这般见识慕容复并不意外。然而慕容复的身世这般特殊,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自然不愿惹这麻烦,他沉吟一阵方才道:“官家仁爱,定不会图谋我等百姓之财将这技艺收为己用。汝霖兄的意思,是要朝廷和买?未知汝霖兄可还记得端砚故典?”
慕容复此言一出,薛之言顿时松了口气。当年端砚被朝廷看中选为贡品,然而根据“见者有份”的官场潜规则,各级官员层层加码,以致端州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包拯到任端州,方才为民做主上书皇帝,解放了端州百姓。如今,包青天已然过逝近二十年了。
宗泽外出游学多年,深知如今吏治的败坏,慕容复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只是想到这转向系统对家国的好处,不免又是踌躇。
“况且,有一点汝霖兄却是忽视了。”慕容复自然看得出宗泽的犹豫,便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在下所设计的转向系统虽说方便却实不耐负重冲撞,这四轮马车用于出行尚且可用,若是用于战阵,只怕……”
宗泽见慕容复随手画出的转向设计上的几个关键节点都十分纤细,也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因为地域的缘故,中国所产铁矿含碳量极高,以如今的技艺打造出的钢铁材质偏脆,极易断裂。“如此说来,若要使这转向系统堪用战车,却是要先行改进这炼钢的技术。”
“不错。”慕容复轻声道。
宗泽又是一声长叹,缓缓道:“是我太过急躁了!”隔了片刻,他又起身为自己鼓气。“然而还不到就此放弃的地步!待在下回乡便召集工匠,设法改进这技艺!”
慕容复目光复杂地望着宗泽,半晌才道:“汝霖兄这般胸怀,在下自愧不如。”说着,又转头吩咐风波恶,“风四哥,去取一万贯,就当是我给汝霖兄的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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