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凭不等玉清师太往下再问,便自戴好人皮面具,苦笑接道:“流言之来,不会无因,当然有它的蛛丝蚂迹,师姊请看看这件东西。。”
一面说话,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卷薄羊皮,展开给玉清师太观看。
玉清师太注目看去,只见那卷羊皮之上,画的是一片沙漠。
但一般沙漠,都是其色如金,而这羊皮上所画的沙漠却作银色,沙上并有“品”字形的三个小小红圈。
别的江湖人物会对财富动心,玉清师太却因一来身是侠义,二来早入空门,遂只略瞥一眼,淡淡问道:“马师弟的这卷羊皮,莫非就是江湖中盛传有敌国之富的‘风沙藏宝图’?”
马二凭才一点头,玉清师太便自咦了一声,轩眉笑道:“想不到江湖传言,果然不虚,更想不到马师弟对于财富宝藏,竟会深感兴趣?”
这位“烟雨庵主”虽在含笑答话,但语意之中却已微露哂薄马二凭是聪明得可以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之人,赶紧陪笑说道:“师姊莫要误会,小弟向来疏懒澹泊,薄功名于敝履,视富贵若浮云,但甘陕一带近年天旱地震,灾异频仍,家园破碎、嗷嗷待哺的饥民数达百万之众,我们身为江湖游侠,安得广厦万间?若能寻获这据闻为数极巨的‘风砂藏宝’,变卖金珠,改办粮米,并义助灾民们重建家园,岂不使阿堵俗物发挥功能,对生灵不无裨益?”
玉清师太“哎呀”一声,目注马二凭,流露出敬佩的神色道:“这是化肮脏为慈悲,令盗泉变甘露的菩萨心肠,马师弟,我有点错怪你。。”
马二凭笑道:“何况小弟也略存私心,据说‘风沙藏宝’中有本秘录,上载兼适于儒道佛三家的真言妙诀!”
玉清师太奇道:“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虽然是一家,但修为路数却各有参差,什么秘录真言,竟能兼通并适?马师弟若得此宝,倒要给我看上一眼才好!”
说到此处,忽又一叹道:“但瀚海无边,银砂何处?马师弟倘若仅靠这卷羊皮,恐怕还有得找呢!。。。
马二凭道:“报告师姊,常言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小弟也知在漠漠无边的万里黄尘中,哪里去找这毫无地物辨识、不知有多大多小的一片银沙?孰料竟于无意中巧获骊珠。。”
玉清师太道:“哦!这骊珠是从何而得?”
马二凭轩眉道:“就在商山金鼎峡内!”
玉清师太江湖经验老到,也是一点便透之人,眼睛略转,便失笑问道:
“马师弟于熔金举鼎、技震群邪之前,曾似用心记诵‘乌心商鼎’的鼎腹古篆,并立即将篆文毁去,莫非那些古篆,便与‘风砂藏宝’有关?”
马二凭点头道:“那鼎腹古篆,除说明‘乌心商鼎’的鼎腹中藏有乌金,计重三千八百六十二斤外,另有十二个字儿,写的是‘斜阳中,积石下,西风卷,现银砂’。。”
玉清师太皱眉道:“这十二个字儿,虽似与‘凤砂藏宝’有关,但语意仍十分隐晦!”
马二凭苦笑说道:“再隐晦也比一卷羊皮毫无边际、不可捉摸的情况好得多了!小弟于‘白龙堆’深处,曾见过有不少积石,状若山丘,只要江湖一暇,我便想于西风斜阳之中,前去碰碰机会玉清师太看他一眼笑道:“利欲熏心方面,马师弟已作说明,名欲醉心方面,马师弟一向深知韬晦,对人十分谦冲,根本无须解释,但色欲迷心方面,却是否略有问题?因我也风闻你和‘玉娘子’、‘摩伽魔女’等。。走得相当近呢?”
马二凭叹道:“小弟确曾与她们虚予委蛇,但所存一片苦心,却不易为局外人所谅解罢了!”
玉清师太道:“师弟有何苦心?不妨向我这作师姊的透露透露!”
马二凭道:“所谓苦心,还不是为了那位‘寒心仙子’!”
玉清师太一时未解其意,目注马二凭,皱眉问道:“马师弟,‘玉娘子’与‘摩伽魔女’等在武林中声誉相当污秽不佳,你纵与她们虚予委蛇,又怎会是为了那位咬过你一块肉儿的‘寒心仙子’呢?。。”
马二凭星目中闪射出迷茫的光色,仰首一望云天,苦笑说道:“有次小弟游侠河朔间,见一黑衣女子,夜入巨宅,武功身法极高,但身材容貌,却和向我挖肉断情的昔日女友,太以相像!”
玉清师太道:“管她是与不是,马师弟都该赶紧随入巨宅,看个仔细才对!”
马二凭摇头道:“小弟便因我那女友是个性情极为纯真的善良女孩,我此身既入江湖,结仇又多,时时均可能刀头喋血,剑底飞魂,更无法壮年归隐,长侍妆台,遂不想使她为我忍受痛苦,耽误青春,才狠心挖肉绝情,断了那金风玉露之约!”
玉清师太笑道:“马师弟这种心意倒也不无道理,但你大概绝未想到对方对你太以痴情,竟反而把她也逼得入了江湖。。”
马二凭叹道:“这的确非我始料所及,但自从听得有一形容酷肖我昔日女友的女子,在冀北到处寻我,我已心怀戒意,处处躲她,又怎敢立即追踪,自寻烦恼?。。”
玉清师太微喟一声道:“马师弟说得也是,可见‘情’之一字,着实恼人,左也为难,右也不好,真所谓‘欲除烦恼须学佛’!”
马二凭目光茫然,又复说道:“但那黑衣女子的身法之高,却令我触目惊心,难于相信她就是昔日连我一块肩头血肉部咬不下来的荏弱女友,怔了一会,忍不住随后纵身,谁知就差了这片刻时间,庄院内的情景,竟使我心胆欲碎!”
玉清师太方一愕然注目,马二凭已十分感慨地又复叹道:“那所巨宅,是河朔间有名善士石员外的庄院,当时却成了罗刹屠场,石家大小七口,全都横身血泊,连同五个仆妇下人,共是一十二条血腥人命。。”
一十二条人命,血腥深重,听得玉清师太也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马二凭道:“这一来,我担心那黑衣女子误入歧途,有所堕落,反而改变初念,处处寻她!但天下事奇妙无比,她找我时,我另创‘孤星俊客’之号,使‘瘦马书生’马二凭暂时失踪于江湖,等到我找她时,这位武功极高、身世如谜的黑衣女子,却又鸿飞冥冥,泯然无迹!”
玉清师太恍然道:“我明白了,马师弟与‘摩伽魔女’、‘玉娘子’等虚与周旋之故,便是想从她们口中,探探这黑衣女子的来龙去脉?”
马二凭颔首道:“不错,但我一番苦心,仍告白费,遂只得仍放出马二凭重现江湖之讯,居然勾惹出了商山金鼎峡中的‘马肉星心’之事,总算于茫然无措之中,发现了一丝头绪!”
第三章 波谲云诡
玉清师太眉头双蹙,略作寻思,突然目注马二凭,发话问道:“马师弟,当日在河朔石家庄外,你入庄的时刻,比那黑衣女子慢了多久?”
马二凭道:“一怔之间,不会太长,最多也不会超过半盏热茶时分——”
玉清师太又道:“那石员外一家七口,以及五名仆妇下人,共是十二条生命,马师弟倘若施展你威震武林的那招‘孤星不孤’的绝学,把他们全部杀死。。”
马二凭听至此处,立即加以纠正,面含微笑,插口说道:“‘孤星不孤’一招,旨在克制强敌,或防身免祸而已,故分攻守二用,但无论或攻或守,都不是杀人手段!”
玉清师太笑道:“我是比方,不是要马师弟当真杀人,总而言之,由你下手,杀死这十二人,需要多少时间?”
马二凭道:“由于十二尸并非同在一屋,即令完全放弃抵抗,也需顿饭光阴以上,何况石员外一家七口,形似中毒,尸体不太凌乱,有两名仆妇房中,却有极为激烈的打斗迹象,遗尸手中并还执有五行轮、弧形剑等比较少见的外门兵刃。。”
玉清师太道:“马师弟内功之厚,已臻绝顶,尤其于静夜之间,定可闻得十数丈外的落叶飘下,你在石家庄外发怔的半盏热茶时分中,曾听得什么打斗声息么?”
马二凭道:“没有,只听见过一声极为低微的叹息,此外便完全静寂。。”
玉清师太笑道:“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经我一问,经你一答,大概已可从时间和声息二者之上,替那夜入石家庄的黑衣女子消却嫌疑,明白那一十二条人命的血案,不是她所造的恶孽!”
马二凭愧然点头道:“小弟答话之际,已体会出师姊的深意,但不知在我入庄察看时,为何竟不见那黑衣女子的踪迹?”
玉清师太对于分析事理,似有专长,胸有成竹地含笑说道:“关于马师弟此疑,可以有三种解释,而其中一种,又可加以摒除!”
'奇'马二凭递过一瞥惊佩的眼色道:“师姊高明,请加指教!”
'书'玉清师太伸出左手食指,向马二凭面含微笑,缓缓说道:“第一种解释是,那黑衣女子的功力身法之高,既能令马师弟心惊,则她于喟然一叹后,悄悄走去,使你未曾发觉,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之事!。。”
马二凭表示接受这项解释,连连颔首。
玉清师太又复说道:“一十二条人命悉数被歼,似与江湖恩怨有关,何况石员外仆妇的遗尸手中,还执有五行轮、弧形剑等一般俗手难于使用的外门兵刃;倘若我作一大胆假设,石员外明是河朔间有名的善士,实际上可能仍属江湖人物,最多不过因居积已足,洗手归隐而已!。。”
马二凭道:“石家庄的庄院房舍隐含奇门生克的布置,故而师姊之言,已非大胆假设,确定可以成立!”
玉清师太笑道:“既然成立,则石员外这等人物的庄院之中,多半建有地道或是秘室,甚至于藏有启人觊觎、因而丧生的奇珍异宝,马师弟睹尸惊心、皱眉离去之际,那黑衣女子可能正在地道或秘室中搜寻什么重要物件?”
马二凭深表佩服道:“可能,可能,绝对可能,师姊的第二种解释是认为我和那黑衣女子彼此错过?”
玉清师太笑了笑说道:“第三种解释是那黑衣女子既未悄然走去,也未进入什么地道秘室,她在闻得师弟入庄声息后,可能藏于暗处,冷眼注视,一明一暗,一个无意,一个有心,加上她更功力极高,你未必能发现呢?”
马二凭道:“对,对,这项解释,似乎最有可能。。”玉清师太摇头道:
“不,这项看起来最有可能的解释,却应予以摒除,因为那黑衣女子身份特殊,是在河朔间到处寻你,甚至逼得你改用‘孤星俊客’的身份,使‘瘦马书生’马二凭暂隐人间的‘寒心仙子’,她若发现是你之时,定必一扑而出,还会藏在暗处。。”
马二凭不等玉清师太说完,便自截断她的话头,接口说道:“她可能认不出我,当时我已用人皮面具易容,变成如今这副形相!”
玉清师太微微一笑,向马二凭摇了播头,表示异议说道:“马师弟,我记得我问你秦盼盼姑娘是否‘寒心仙子’之时,你曾断然否决,并说‘面容易变,神韵难改’!这八个字儿,对她适用,对你又何独不然?‘情’之一字,感人极深,玉露金风,铭刻肺腑!慢说你变作‘孤星’,就是变作一钩‘冷月’,一片‘寒霜’,但那份‘瘦马书生’的神韵,却绝难完全甩脱,在情人眼中,一看便知你是驴是马!”
马二凭听得深以为然,并体会出玉清师太言外之意,点头说道:“人在局中,确实灵智不清,不如局外之人来得高明!师姊如此阐释,是否认为那‘寒心仙子’虽入江湖,却不一定堕落魔道,为非作歹,叫我不必挖空心思,去向什么‘玉娘子’、‘摩伽魔女’身上,打听消息?”
玉清师太笑道:“常言道:‘眼前有佛,何必西天?’秦盼盼姑娘既向你说出那桩‘马肉星心’的故事,足证她与‘寒心仙子’定是手帕至交,师弟又何必再与那些声名污秽的荡妇淫娃接近,致惹侠誉之玷?”
马二凭抱拳道:“师姊教训得对,如今师姊是否相助小弟再复走趟金鼎峡呢?”
玉清师太道:“我是闲云野鹤之身,并无任何羁绊,只要师弟有意,便再去一趟商山金鼎峡,查查那前后两位秦盼盼姑娘,在品格气韵上颇有差别之谜,并进而探察一下那位‘寒心仙子’,如今究竟何在?”
马二凭皱眉道:“金鼎峡当然要去,但我与金冷月既已定约明岁元宵,如今先期而至,岂不有点违背江湖传统?”
玉清师太微一沉吟道:“我有办法。。”
马二凭大喜道:“师姊请加明教!”
玉清师太把两道充满慈悲智慧的目光,盯在马二凭的脸上问道:“师弟,在我说出这桩主意以前,要先问你一项问题,你必须从实答复。”
马二凭拱手应道:“在师姊佛驾之前,小弟怎敢有半句不实之言?”
玉清师太沉声问道:“马师弟,你对咬过你一块肩头血肉的‘寒心仙子’,究竟爱是不爱?”
马二凭想不到玉清师太竟是这么一问,不由怔了片刻,嗫嚅答道:“我。。
我。。我不是业。。业已对她挖肉断情。。”
玉清师太笑道:“我懂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理,马师弟当时绝艺未成,力图上进,生恐耽误对方青春,才来了那手情到深时情反断的挖肉酬情之举,但我猜你尽得‘天痴遁客’师伯儒道释三家绝学,以青衫瘦马名震江湖以后,定会悄然回到那无名山无名谷无名溪畔的土地庙前,看看青梅竹马的昔日恋人,是否仍在痴痴等待,望尽黄昏。。”
马二凭赧然点头道:“师姊猜得不错,我回去过。。”
玉清师太笑道:“玉露金风,山川依旧,斜阳影里,不见伊人!师弟当时的惆怅心情,可想而知,你以为对方已投入他人怀抱,却绝想不到那位姑娘因对你过份痴情,居然也入江湖,并幸遇明师,练成绝艺,变作‘寒心仙子’!”
马二凭神情沮丧道:“小弟纵然再擅推理,也无法凭空推断出会有这等发展?”
玉清师太正色沉声道:“故而,我问的是现在,当初你痴痴爱她,后来因‘爱’而勉强‘不爱’,如今,你知晓她也入江湖,变成了‘寒心仙子’,究竟还爱不爱呢?”
马二凭知晓在这位通情达理的师姊面前,不必矫情,遂微喟答道:“师姊,小弟若对她已无爱意,又何必甘玷清名,去和那‘摩伽魔女’、‘玉娘子’等,打甚交道?”
玉清师太目中神光电闪,念声“阿弥陀佛”,扬眉说道:“好,既然如此,马师弟请还本来。。”
马二凭惑然道:“师姊此语何意?是。。是叫我放弃‘孤星俊客’冯多心的面目,恢复‘瘦马书生’马二凭的身份?”
玉清师太点头道:“对,一来,明岁元宵之约,是‘冯多心’与金冷月所订,你以‘马二凭’的身份硬闯金鼎峡,便不算违背武林规矩!。。”
马二凭笑道:“师姊想得妙,否则,我若以‘冯多心’的身份期前犯约,真难免被金冷月有所讪笑!”
玉清师太道:“二来,师弟摘下人皮面具,作上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瘦马书生’马二凭再出江湖之讯,必然传遍四海八荒,那时,你根本不必费事去找‘寒心仙子’,她自会闻声而至,前来找你!”
马二凭一面聆听玉清师太说话,一面已深以为然的在伸手卸却脸上所戴的人皮面具。
玉清师太向他全身上下略一注目,面含微笑说道:“马师弟既复本来面目,无须再作乔装,这件青衫满布酒渍风尘,也该换一换了,瘦马书生风神绝世,不必如此落拓,当那位‘寒心仙子’寻来见你之时,也好给她一份旧人如玉的惊喜愉悦!。。”
马二凭恭身陪笑道:“是。。是。。小弟恭遵师姊教训,到前途市镇上买件新衣,换换行头。”
玉清师太失笑道:“有关师弟利欲熏心、色欲迷心的流言业已澄清,但对于名欲醉心一节,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