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玉蝉秋平静下来之后,她对金盏花说道:“大哥,我先送你到你居住的地方可好。”
金盏花说道:“不急,我说过,除了相府,什么地方我都去。还是你先说,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玉蝉秋说道:“今天我要向大哥道别。”
金盏花一听人一怔,呆住了。
停了一会才说道:“蝉秋,你要回相府,那是当然的,反正明天我们再见面,明天再说,这会说什么道别。”
玉蝉秋说道:“不,大哥,明天我们不见了,说不定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能再见,或者今日一别,就不能……”
金盏花一听,人几乎跳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跳,只是软弱地说道:“为什么?蝉秋,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能说出理由和原因吗?”
玉蝉秋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是金盏花所不能忍受的事。
他一直待在那里等待玉蝉秋的回答,因为他自己无论怎么去想,都想不出玉蝉秋要和他分手的理由,而且不跟他再见。
他的口中,只是喃喃地自语:“这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玉蝉秋却一直没有说话,神情有些木然。
金盏花突然一震,提高声音问道:“是不是你有了意中人?”
他的话刚一出口,自己就垂头丧气的说道:“对不起!蝉秋,我是不该这么问的,不知怎么搞的,就这么脱口而出。我真的……”
玉蝉秋突然严肃着面孔,缓缓地说道:“大哥,你这句话,的确是问得我有些失望。”
金盏花惶恐地说道:“我很抱歉,蝉秋。”
玉蝉秋说道:“我与大哥是偶然相逢,因为大哥的爽直、磊落、诚恳的为人,使我敬佩;大哥的武功更是令我敬服,又承蒙大哥坦城相识,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常常说,这种情形只一个”缘“字才可以解释得理由来。”
金盏花一直不安地望着她。
“我真的很抱歉!我是真的……”
玉蝉秋悠悠地继续说道:“此心已属君,不再容别人。”
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表明玉姑娘的一颗真心。
事实上,当玉蝉秋裸体相拥,以自己的体温,使金盏花中了玄阴掌之后,不被冻僵,从那一刻起,玉蝉秋的芳心之中,就不再能容有其他的人。
金盏花惶恐无比地说道:“蝉秋,我是不该问的,可是……”
玉蝉秋挺了挺腰,眼神平视着前面,悠悠地说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要跟你道别?大哥,我们常说的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金盏花抢着说道:“蝉秋,你不是江湖客啊!”
玉蝉秋说道:“人生的境遇,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又何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留心自己的周边,身不由已的事,真是太多太多,就以眼前的小例子来说……”
她用右手食指敲敲桌沿,带有一汾微笑说道:“大哥,你宁愿留在巴奶奶那边吃一餐、喝一顿。可是却被我拉出来喝上一顿,这是身不由己啊!”
金盏花急道:“蝉秋,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玉蝉秋微笑变成了苦笑,缓缓地说道:“告诉你我要向你道别的原因。”
金盏花问道:“是身不由己吗?”
玉蝉秋点点头,然后说道:“我自己是不愿离开大哥的。”
金盏花没有说话,坐在那里拿着酒杯,一语不发。
玉蝉秋说道:“大哥可曾经对我的姓氏表示奇怪,其实虽然这是恩师赐的,我相信她老人家绝不偶然,因为玉姓多半是旗人。”
金盏花一怔问道:“旗人?是什么意思?”
玉蝉秋说道:“最近从相府夫人传来的消息,相爷要派人接我北上,据说是奉了玉王爷的命令……。”
金盏花不觉脱口问道:“玉王爷?什么玉王爷?”
玉蝉秋说道:“是位亲王吧!他听说相爷故乡府中,有我这位一个人,他就向相爷点名要人,说是要见见我,而且听说要替我找一门亲事。”
金盏花睁眼问道:“找一门亲事?什么意思?”
玉蝉秋说道:“就是找个人把我嫁了,大半说来,都是赐给他的手下爱将,或者真的让我嫁给贝子贝勒什么的……。”
金盏花一听大叫:“天下岂有此理。”
有这样一叫,使得酒楼上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这一桌来。
玉蝉秋低低说道:“大哥,请你不要激动:”
金盏花拍着桌子说道:“我怎么能不激动?天下那里有这种道理?你玉蝉秋好好地生活在相府,与他玉王爷扯得上什么关系?”
他顿了一下,放平语气,说道:“蝉秋,你当然是不愿意去,你不去他们能将你怎样?他们又管不了你。”
玉蝉秋说道:“当然他们管不了我,可是他们管得了相爷。玉王府向相府里要一个人,而这个人只是个护院的,相爷有什么理由不将人送给玉王爷?”
金盏花立即说道:“有,有太多的理由。你玉蝉秋不是一件东西,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再说,你玉蝉秋住在相府,位同客卿,不是他张家买的奴仆,而且,你跟相府张家,没有一些儿契约的关系,他们凭哪一点能将将你送给玉王爷?”
玉蝉秋摇摇间说道:“张家忠厚相传,老相爷和小相爷都是对人很仁义,他们不会拿我当礼物去送给别人的。”
金盏花一时不觉为之语塞说道:“那……那……。”
玉蝉秋说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金盏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她问道:“那是为什么?没有道理啊!”
玉蝉秋说道:“有,套句大哥的话,有太多的道理。其中有一点最重要的道理便是:张家待我太好,好到让我无法挑剔,好到让我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相府为了我的缘故,受到家破人亡的后果。”
金盏花说道:“我不懂你所说的话”
玉蝉秋说道:“大哥,你是江湖客:不明白官场中的险恶。相府虽然两朝老臣,位高权重,但是,比起王爷,那就差远了。相府惹得起王爷吗?如果由于我的关系,得罪了王爷,下场十分悲惨的。”
她很诚恳地看看金盏花。
“大哥,你是仁义大哥,换过你,恐怕也会毫不考虑地收拾行囊北上。何况……。”
她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到了京城,不见得就嫁人,更不见得就是发生什么坏事。说不定我会成为王府的格格,说不定……,”
金盏花听不入耳,不觉哼了一声。
玉蝉秋说道:“大哥,这就是我向大哥道别的原因。”
金盏花没有说话。
玉蝉秋说道:“我向大哥道别,再敬大哥一杯。”
金盏花没有举杯。
玉蝉秋追问了一句:“大哥不会以为我是贪图富贵,攀龙附凤,而瞧不起我吧!”
金盏花突然抬起头来说道:“蝉秋,我只再问一句:你不能不去吗?”
他的眼眶有了泪意,像金盏花这种人,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斩头沥血,却不会流眼泪。
玉蝉秋人几乎垮掉了。但是,她坚强地一偏头。将泪水忍了回去。只淡淡地说道:“大哥。我说过身不由已!”
金盏花又追问了一句:“如果我说请你为了我,留下来,因为我目前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玉蝉秋的心宛若被钢针刺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动摇自己的决定。只是偏着头说道:“大哥,你不会那么说的,因为你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不会让我为难。再说,我留在你的身边帮不了你什么忙。你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温馨的环境,让你努力恢复自己的武功。这些都不是我所能帮助的。”
金盏花突然站起来说道:“既然如此,蝉秋,你又何必管我如何呢?我们就在此告别吧!请便。”
玉蝉秋终于眼泪落下来了。
她拭去泪水,说道:“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接受我的安排,你是一位君子,不会自食其言的。”
她再也支持不住,怕在酒楼里引起旁人的注意。她站起身来,匆匆走出酒楼。
金盏花紧跟了出来。
外面行人寥落,星月尤辉,衔灯摇晃显得十分无力。
金盏花来到玉蜱秋身边,黯然地说道:“蝉秋,对不起,我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生你的气。你做任何事,我都只有百依百顺,因为,你对我金盏花的天高地厚……。”
玉蝉秋立即说道:“大哥,说过的,不要再说这些话。”
金盏花说道:“只是为了表示我的内心歉意。我应该做的,就是接受你替我安排的一切,包括……。”
玉蝉秋这才破涕为笑,说道:“有大哥这句话就够了,就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气,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金盏花问道:“蝉秋,你要去吃苦?受气?”
玉蝉秋说道:“这只是我的比喻罢了。现在我就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金盏花果然不问,一直随着玉蝉秋的身后,从大桥酒楼转弯抹角的走着,天黑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当然两个人停在一堵高高的围墙之前,面对着一扇小门的时候,金盏花突然发现:“蝉秋,这里是双井……。”
玉蝉秋说道:“大哥好记忆力,这里正是双井方家后院的门。”
金盏花惊讶不止说道:“蝉秋,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玉蝉秋说道:“大哥,这种事,这种时候,我能开玩笑吗?”
金盏花说道:“蝉秋,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为找一处适宜我……目前情形居住的地方;可是‘’‘’‘’”
玉蝉秋说道:“这就是我费尽心思,想尽了所有可能适合你居住的地方。”
她拉住金盏花的手,诚恳地说道:“双井方家后院,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方倩柔是一位好姑娘,而且,她也是一位和你很熟的姑娘……。”
金盏花急着说道:“可是……可是……”
玉蝉秋还没有说话,只听见“呀”地一声,后门拉开。
春兰姑娘站在门里,兴奋地说道:“欢迎你,花……。”
玉蝉秋立即接口说道:“春兰姑娘,你应该叫花相公!”
春兰立即叫道:“花相公请进。”
金盏花说道:“春兰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等候?你们小姐可知道这件事,我该怎么说呢?我……。”
在春兰身后,传来柔柔地声音说道:“你什么也不要说,就请你进来吧!玉姊姊考虑的事情,非常的周全。至于我呢!该考虑的事情,我也都考虑过了。这里不敢说别的,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你能安心地恢复自己的功力。”
金盏花不安地说道:“原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方倩柔姑娘从春兰身后,缓缓地走出,她的手拱着秋连的肩上。
她还是一身白衣,站在那里宛如凌波仙子。
她的脸上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面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带着笑容。
她站在门前,说道:“你失去了武功,没什么可忧的,就如同我瞎了一双眼,一样地没有什么可哀的,是不是?我们都有同样的信心,把失去的再找回来,对吗?”
金盏花嚅嚅地说道:“我觉得……我只是觉得没有理由来麻烦你!而且……而且说不定还会带来麻烦。”
方倩柔姑娘站在那里,笑容可掬地说道:“金盏花,我们是朋友是不是?朋友有互相帮忙的道义是不是?除非你不承认我是你的朋友。”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金盏花,就算我的友谊不值得你重视,难道玉姊姊的安排也不值得你重视吗?为了你,玉姊姊费了多少苦心,包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春兰在一旁接着说道:“包括玉姑娘到北京城去之前,要竭尽心力安排花相公的居住的苦心。”
金盏花不觉说话:“春兰,你也知道玉姑娘她要去北京城吗?”
方倩柔姑娘也禁不住问:“春兰,你方才说的什么?你说玉姊姊要到那里?我记得她……。”
春兰来到方倩柔姑娘身边,用手轻轻一扯。
方倩柔姑娘何等聪明,立即掉转话头,说道:“玉姊姊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她说话呢?”
她这一句话,立即引起大家的注意,金盏花掉头看去,那里还有玉蝉秋的人影。
金盏花顿时有一阵凄凉。
如果似他当年的武功,玉蝉秋如此悄悄离去,是无法逃离他的耳目的。如今武功失去,他对周边的情形,浑然无觉,那岂止是一阵凄凉,简单就有无限的悲哀。
可是,他又看到身旁的围墙上,不知何时贴了一张字条。
显然是玉蝉秋留下来的。
说是留下来的,那是因为此地无笔无墨,又是在黑夜之中,而留下来的字笺,却是写的端正的竹花小楷,那自然是事先写好了的。
事先写好了的?这么说今天的一切行动,都在玉蝉秋的计划之中的了。
金盏花伸手扯下粘在墙上的字笺,借着秋连的灯,看清楚上面写的话:“失败是弱者的借口,天下没有不能成功的事:包括大哥功力的恢复、包括倩柔眼睛的复明、包括我内心所求的愿望,不论此生再见与否,我都在为大哥祝福,也为倩柔祝福,千万不要破坏我为大哥所安排的,那样,万一我们再见面时,怎么能相见?请大哥记住诺言,蝉秋再拜。”
金盏花的手一直在抖,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这是金盏花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如果认识金盏花的人看到,会列为世间奇闻。
但是,金盏花确实是真的哭了,虽然他只“哇”了一声,立即让自己的手捂住。
那种无声的抽泣,更是惨然。
方倩柔姑娘扶着秋连的肩,缓缓地走了过来,站在金盏花的面前,轻轻地说道:“花大哥,请到园子里来好吗?让我在园子里陪你一起哭。”
金盏花扯着衣袖,擦去自己的泪水,望着方倩柔,一点也不觉得她在说笑话。
他不觉移动自己的脚步,走进了园子时。
身后的园门刚一关上,金盏花就说道:“你为什么要陪我哭呢?”
方倩柔姑娘随在身后,说道:“花大哥是位顶天立地的好汉,能让你流泪,那一定是世间感人至深至切的事。哦!对了,过去我都是冒昧地叫你金盏花,如今我随着玉姊姊改口叫你花大哥,可以吗?”
金盏花几乎是呻吟地说道:“过去的金盏花已经不不存在了,随便你怎么叫都可以。”
方倩柔柔柔地说道:“花大哥,我在猜一件事。”
她说着话,却缓移脚步,朝着园里走去。
金盏花不觉也缓缓地随在后面说道:“你要猜什么?”
方倩柔姑娘说道:“我在猜,玉姊姊走了,留了一张字笺……”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就是我瞎了眼以后的收获,我可以静下心来,听到四声极为细微的声音。”她叹了一口气,“花大哥,我听到那张字笺在你的手里颤抖的声音。我又猜了,是玉姊姊为你留下来的祝福,是吗?真挚的祝福,会使人落泪的。”
金盏花沉重的说道:“还有对你的祝福在内。”
方倩柔姑娘意外地“啊”了一声,她喃喃地叫着:“玉姊姊。”
金盏花仰着头咬牙叫道:“千万句祝福,抵不上你的离去,蝉秋,你为什么要去京城呢?没有理由啊!是躲避什么吗?你到底是在躲避什么?你……。”
一声长叹,吞下了以下的话。
方倩柔姑娘突然停下脚,回过头来说道:“花大哥,你在说什么?”
金盏花也站住脚,沉声说道:“方姑娘……”
方倩柔姑娘立即接过话说,可是说话的语调,仍然是那样的柔顺。她说道:“花大哥,还记得我的名字叫倩柔吗?”
金盏花仿佛没有听到这些,粗声粗气地说道:“方姑娘,我今天到这里来,完全是实现我对玉蝉秋的承诺,我不是客人,请你不要对我这么客气。我……受不了。”
方倩柔姑娘“啊”了一声,顿时大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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