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这批人的支持与声援,将来晋身仕途,就会方便得多。他看得也很准,想要致身仕途,在宦海中脱颖而出,只有两个方法。
一条是走门路,投身于权贵之门,仰仗他们的提拔,这条路比较难,一则是门路难觅,二则是较为引人注目,且为士林所不齿,三则是花费太钜,他花不起。
虽然说归德老家有点产业,但是他父亲较为方正,不会给他拿去活动前程的,而且他也不想走这条路,那跟他的大少爷脾气有关,朝宗虽是较为热衷富贵,却不屑奴颜卑膝以求,那当然也与他的文名有关。少年成名,多少会有点傲性。
所以他比较侧重第二条路,那就是结交清流,由士林哄抬,自然容易成名,只要一榜及第,多多少少会有个好差事干着。
而且为士林器重,也会使一些人有所顾忌,不大敢排挤,而有些有力人士,还会曲意巴结,来央求向士林清流解释一下误会,疏通一下敌意。
只要懂得做人做事,不站在尖端去跟那些权贵们作对,结交清流是有很多方便与好处的。
侯朝宗之所以常跟这些人在一起,也是如此,所以这个时候,他说话必须慎重,虽然这是私下的宴会,但是自己的话,会很快传出去的。
那对自己的将来很有关系,言论代表着立场,自己必须要有一番有力的谈话,才能赢得这些人的友谊与尊敬,但这些话,也一定要自己的脚步站得稳,不会引起这些人的猜忌与仇视。
这也就是说,要在两个敌对的强势力集团之间,保持着一个超然而不偏倚的地位,这当然很难,因为这两个集团的冲突磨擦由来已久,积怨日深,壁垒分明,已经没有中间路线了。
好在侯朝宗对于如何应付这个问题,早已作了一番的准备,他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
先前,他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安,现在经这两个人一挤一引,他觉得正是一个机会,因此,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咙道:“各位,我很荣幸见邀,因为我只是一个年轻晚进。”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我们要听你的言论,不是听你的客套,这些可以免了。”
朝宗笑道:“好!那我就直说我对复社以及对各位的观感了,我首先说,参加复社,我非常的荣幸,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复社的宗旨,既是诤弹国事,声讨乱贼,这正是圣贤春秋之大道大义,亦我书生报国之途。”
这番话铿然有声,引起了一片肃敬。
连从不开口的黄太冲,都点头击节赞赏道:“好!好!朝宗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简洁、明白、有力,把复社的宗旨表达无遗,却又不含私人的意气之争,我觉得我们下次在太庙聚会时,该把朝宗兄的这番言论,撰印成篇,每个社友都发一张,以彰吾辈之志!”
他那句私人的意气,使得座上的夏允彝以及一两个做官的,多少有点感到不好意思。
因为对时下施政的得失,多半是他们传出来的,有些固然是施政者的错失,但也有些未尝不是私人的恩怨,假这些清流来出口气的。
听见黄太冲的话,再看看一些人的表情,侯朝宗觉得更有把握了,于是笑了一下道:
“至于我所不赞同的,便是刚才次尾兄的态度。”
吴次尾忙道:“难道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还不该骂?”
侯朝宗庄然地道:“该骂,我已经说过了,乱臣贼子,人人皆得诛之,只是我们必须言之有物,要对方的确有祸国殃民,贪墨祸民的证据才行。”
“我批评他们的错失罪行,都是有证据的。”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次尾兄,请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罪行只是听由别人口中之词,你自己既没有确实的调查过,也没有真切的了解真相……”
“我……只是一介布衣,对这些朝政何由得之,又何从调查去?”
“这就是了,你我既非设谋定策的人,又不是实行措施的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政令之施行是全面的,就大局而斟酌情状,取其重而舍其轻,我举个例子来说吧,米珠薪桂,则民无所得食,而谷贱则伤农,你听了一个农夫的诉苦,就大骂牧民者不顾农人的生活,这不就太失公平了吗?”
举座都为之默然,有的人惭愧地低头,有人神色欣然,有人则面露钦色。
侯朝宗又道:“还有就是我认为诸公责备一个人,过于苛严而涉于私行,有些豪门固然是过于奢侈,但只要他尽心为国,他的钱不是偷盗所得,我们就不能去干涉他……”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这句话我不以为然,俭以养廉,奢必近贪,他若非贪污,何来此挥霍之需。”
侯朝宗笑道:“次尾兄!你又来了,俭以养廉,乃圣人所以勉励士人持家之道,却不是律法,违之则有罪的,再说这也不一定尽然的,比如说一个人家中原来就有钱,他做了官之后,以私蓄来过豪华的生活,你不能说他一定贪官,检举一个官吏贪墨,有如告一个女子之失贞,必须十分慎重,有凭有据,才不至于诬陷而坏人名节,谨言慎行,亦夫子教人之道,我们自己先犯了这个错,又何足以正人。”
吴次尾也不响了。
黄太冲却又鼓掌道:“对!对!朝宗兄后来的这段话,尤获吾心,我就觉得近来复社诸友的言论太过于偏激,已失敦厚之道,有的时候,竟然直诉当政之罪状,简直代替刑司的地位,朝政在刑部之外,为设大理寺以审定重大刑案,是何等慎重,而我们却未经审查,迳自就定罪了……”
吴次尾不安地道:“我们只是说说而已,朝廷也不会因为我们说了就加罪于某人。”
侯朝宗道:“次尾兄,这正是我所要谈的问题,士林言论,本为在朝者之镜鉴,应该是很受重视的,何以会遭到当朝者不闻不问的境遇呢?”
“那完全是因为一些权门豪贵,把持着朝廷言路使乡野之言,无法达于上听。”
“次尾兄,你这话又是失之于偏了,庙堂之上,未必就没有君子,只要我们言之有物,他们自然会转奏天听的,是我们徒事谩骂,泄一时之愤,图口舌之快,但有识者听着却只付之一哂,这是我们自己把身价贬低了,怪不得人家。”
吴次尾和郑妥娘两人都是满脸通红,连柳麻子都讪讪的不是滋味,因为在南京,他们三个人骂人都是出了名的。
郑妥娘低下了头,道:“侯公子,谢谢你的开导,以往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八道,还很以为了不起,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
柳麻子抬头道:“我也是一样的,不过我跟妥娘信口胡说倒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是个说书的。江湖贩夫走卒乡志野谈,当不了回事,妥娘即使说错了,也不过落个妇人无知之罪,倒是吴相公,可真应该特别慎重,你交往的不是些大人先生,就是国子监的学生,他们都是四民的表率,拿你的话当了真,再传播出去,影响就大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一定特别注意。”
他倒是个很坦率的人,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认错,不过经此一来,宴会的气氛就破坏了,好几个人都有坐定不安的样子。
卞玉京最可人意,也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笑着道:“香君,你别像股牛皮糖似的,黏在侯公子身上了,有什么体己话,你带他上媚香楼,慢慢的去谈吧!”
夏允彝也趁着机会道:“正是!正是!今天原是我们介绍香扇坠儿结识方域的,现在看情形,他们两个人是十分满意了,我们也不必再讨论了,大家散了吧!”
主人一提散席,好几个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纷纷告辞了。
李贞娘见陈定生也要走,扯着他的袖子道:“你也不多坐一下。”
吴次尾居然不否认道:“是的!是的!若非朝宗一顿棒喝,我真是还会一直糊涂下去,造的孽就大了,澡堂子里去不去倒没什么,我倒真想跳下秦淮河里去,好好地冰一冰,冷静一下自己。”
郑妥娘又犯了疯病,道:“吴相公,你真的要跳进秦淮河的话,我一定陪你跳下去,我也该凉一凉。”
柳麻子笑道:“吴相公,你真要凉凉心,可不能跳进秦淮河,这儿的水只会叫人热,你想想,三舟画舫,几许红妆?六朝金粉,这数百年来多少风流阵仗,尽付秦淮,这河水怎生得凉,再加上妥娘这个熟人儿,泡在一起,怕不把河水都煮沸了。”
他连唱带说,还带着手势比划,把大家又都引笑了,出奇的是郑妥娘,居然没跟他顶嘴,只是看了他一眼,倒使他有点不安,缩着头走了。
别人还没走尽,香君却已经牵着侯朝宗的手,迳直的向后走去,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在乎。
侯朝宗对这个娇小的女郎的确是十分爱惜的,事实上他早就听说了香扇坠儿的名字,心里也颇想结识一下。
只是他有一点困难,就是囊中不丰,他是来考试的,自然不会带很多的钱,到了金陵后,他的性情又爱活动,人缘也好,名气也大,虽然酬酢交际,都是别人作东,但是车船小厮的赏钱打发,也颇为可观,因此他手头上已经没什么钱了。
像旧院这种地方,他到熟识的人家,喝杯茶,小坐片刻,他还花得起,那最多只要个几两银子。
如若初次登门,意在结识,那花费就大了,即使是献一盅茶,剥几枚瓜子,唱支曲子,也非十数金莫办。
今天摆酒的是夏允彝,大件头已经支付过了,他自己的东西却早巳准备好了,赠给贞娘的是一个小金佛,那是他去见一位长辈时,老太太给他当见面礼,也是给他护身避邪的。
金佛不重,却是十足的赤金,颇值几两银子,以此出手,颇不寒酸。
给香君的较为简单,那只是一支素绢的宫扇,因为是素面,倒是很好发挥,他把自己最得意的诗临题了一首在上面,又勾勒了几笔墨竹,既具纪念性,又不落俗套。然后再破费个二两银子,当作下人的例赏,这就已经很风光了,却又不需花掉他太多的现钱。
有了这个打算与准备,他才敢单独留下来的。
香君把他带到自己所居的小楼上,朝宗顿觉眼前一亮,她的屋子摆设很清雅,像是个雅士的书房,而不像个女孩子的绣楼。
陈设得很简洁,却不孤陋,墙上是一些名家的字画,如钱牧斋写的中屏,杨龙友画的墨竹等等,都是时人之作,然而却颇为可观,而且都是题丁香君的上款,是那些人自己送给她的。
白木的地板,虽在烛光之下,却也显得一尘不染,十分的干净,房门口右一张矮几,香君先请他在矮几上坐下,蹲下身子,为他脱靴子。
侯朝宗笑道:“你这儿的规矩倒很大,还遵行着古礼,进门要除靴,是不是还要席地而坐呢?”
香君笑了一笑,道:“可不是,公子请看看室中,没有一把椅子,我觉得这样较为舒服自然。”
侯朝宗笑道:“有些人就惨了,据我所知,在留都的名士中,就有几个人是不喜欢洗脚的,不除靴子还好,一脱下靴子,那气味能薰得人作呕,你怎么办?”
香君笑道:“不怎么办,不修边幅的人,我根本不往屋里招待去,他们登门来照顾,我不能拒绝,就在底下或前面的花厅里款待他们,而事实上,这屋子一共只有两个人进来过,一位是钱牧斋钱老先生,另一位则是杨龙友杨大人,前者因为年岁大了,我不好意思拒绝他。”
侯朝宗笑道:“钱牧老是文坛宗匠,生性风流,旧院的人家,他没一处不到的,那家新来的小姑娘,他也一定要去看看,瞧得顺眼的,当然就会送一诗或一联,能够得到他一幅墨宝的,立时身价百倍。”
香君却轻掀鼻子道:“我倒不稀罕,他上我这儿来,品头论足的端详了半天,气得我连茶都没给他倒,他还有意思得很,硬要送我这幅中屏,而且还是自己裱好了着人送来的,是要我到他的桃叶渡寓所去道谢的,我却没有理他,要不是娘坚持着,我连挂上墙去都懒得呢!”
朝宗脱了靴子登上香君为他套上的细草拖鞋,进了屋子去欣赏那幅中屏,然后点头道:
“这位老先生的学问是好的,这笔字也稳健有力,柔媚中带着刚劲,这是他当翰林院编修磨出来的工夫,现下的人,极少有这份功力了,你为什么讨厌他呢?”
“我不是说他的学问差,或是字不好,我自己识字不多,更看不出字的好坏,我只是讨厌他那副老不正经的样子,没有一点尊严。”
侯朝宗笑道:“他年轻时有个外号,叫东林浪子,在京师做官时,艳事频频,不过这人还有点气节,魏忠贤当权时,他就没去拍马逢迎,才被罢官的。”
香君道:“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才让他进屋的,否则,他来他的,我连面都不去见也可以。”
侯朝宗又是一怔。
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娇小的女郎执拗的一面,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我听他在外面,对你还极力夸赞呢!”
“他没有得罪我,他那么大的岁数,若是瞧我不顺眼,骂我一顿,我倒会佩服他,我之所以对他没好感,就因为他对我太客气。”
“对你客气也坏了?”
“客气并不坏,但是他客气得过份了,就令人讨厌,他一见到我就色迷迷的,拉拉扯扯,没完没了。”
“这是他的老毛病,他自许为名士风流。”
“这倒也罢了,我们这儿是书寓,我是落了籍的姑娘,本来也不能期望他能像个大家闺秀般的来对我,我鄙薄他的另一点是既有那么好的学问,又有那么高的名望,更是东林的老前辈。”
“这倒不假,他是东林之祖,顾宪成的门人,顾宪成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的时候,他虽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在听讲了,现在他是东林仅剩的元老。”
“那他就应该像个老前辈的样子,为这些后生晚辈当个榜样,可是他却满口不离风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这个人各有志,倒是不能勉强,不过也难怪他,他为东林这两个字所累,吃了不少苦头,他在做礼部右侍郎时,为了推举阁臣,跟人吵了起来,竟然被判革职坐杖,当着文武百官,剥下了裤子重打了一顿屁股,在崇祯九年时,又吃上了一场冤枉官司,坐了两年的监狱。”
“这就让他挫折灰心了。”
“这也让他对我们的皇上灰了心,他认为在万岁爷手里,他永远也无法抬头的,所以对国事不闻不问,闲下治治史书,看看华严经。”
“我倒觉得不能怪万岁爷,是他自己不成器,东林党中,多少忠烈之士,在朝廷上力斥奸党,据理力争,只不过是掉了脑袋,丢了性命而已,却没有受辱的,魏忠贤也好,万岁爷也好,对他们不敢有半点轻蔑的行为,他却在朝廷上跟人吵架,是自己行为失检,无怪皇帝生气要打他了。”
朝宗点点头,对香君的看法又深了一层。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虽是在风尘之中,却不同凡俗,于是笑笑道:“我们不谈他了,这位杨龙友你也熟吗,他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
“杨老爷是娘的朋友,常常上我们这儿来,人很和气,只不过我对他也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你怎么对这些上门的客人,没有一个有好印象的。”
香君道:“本来就是嘛,那些人忙忙碌禄,不是为争名,就是为了逐利,没有一个人是存心为别人着想,为国家百姓做点事的,只有今天来的复社中那几位相公,多少还算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