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多了,寻常一个乡下丫头点大蜡烛,也得要这个数目呢!香君却是挂了几年牌子的清倌人,红得发紫,以前有人开价,都是一千五百两以上。”
“我要是有钱,万金都不嫌多,可是现在尽我最大的力量,也不过才能凑出个二百两来的。”
“哦!这是不够的,你看能不能借挪一下呢?”
“能!不必找家父的渊源,但凭我侯朝宗三个字在谁那儿开口,三五百两立致,只不过别人知道我借了钱是来书寓里充阔,那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这倒也是。别人不知道你们的感情,也不知道其中为难之处,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个将近二百两,是我私积下去的,我的手头太散漫,要是省点的话,上千两银子也是有的。”
“不!妥娘,不能用你的钱。”
“侯相公,我的钱都不干净,这我无法否认,可是每一文都是我用眼泪洗过的。”
“妥娘,别这么说,我绝无看不起你的意思,在你面前,我也不会假作清高,若今天我有别的急用,我会自己开口向你借,正因为是这个用途,我才不能要,那除非是我已经毫无心肝了。”
妥娘笑道:“少爷,我知道你又想左了,这可不是你从这个窑姐身边榨出钱来,化在另一个窑姐身上,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养小白脸的那种傻婊子,我是在帮你解决迫切的难关,这件事不能再拖了,贞姐在我面前,已经有意无意的提过,她对香君已经有了怀疑。”
“是的,她在杨龙友面前也说过,叫他来问我。”
“呵!问你?你一去四年,回到南京以后还没多久,也没有再见过香君,怎么会去问你呢?”
“因为她了解香君的性情,她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子,除了跟我之外,没有对第二个人好过。”
“她要怎么问你。”
“她要我回答一声是不是,是,就得有个交代,好让香君继续混下去,不是,她也没关系,最多找个老裱替香君梳拢,把事情撑过去。”
“这一说她认定是你了。”
朝宗一叹道:“也由此可见香君在这四年中,对感情的坚贞与执着,所以我是绝不能负她的。”
妥娘忽又正色道:“侯相公,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梳拢之后,并不就解决问题,而且以后,连推托别的客人的挡箭牌都没有了。”
朝宗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所以我要尽快地为她赎身。”
“再快也要一两年吧,这一两年她……”
朝宗明白她的意思,因以凝重地道:“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也不会在乎这些,我认为一个女人的贞节不是表现在她的身体上而是表现于她的情操。”
“这……你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朝宗道:“好,我是说人为了环境,必须要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并不是她的错的。”
“不要举例子,就拿香君的事直接地说。”
朝宗微有痛苦之色,喑哑地道:“香君梳拢之后,就无法守身如玉了,假如再有豪客要她侍寝,因为她不是清倌人,就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不!这倒不是无法拒绝,旧院的女人虽然是有价可估,但到底不是买东西,出对了价钱就能买到的,我们多少还有点选择的权利,只不过这权利大部份还是掌握在我们的假母手上,贞姐对香君很好,不会过份地强迫香君,但是她开了门做生意,总不能养着个人来等你,真到有什么豪客肯一掷千金以博一夕之欢,香君就是不愿意,也得咬着牙答应下来。”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说我不计较。”
“你是真的不在乎吗?”
朝宗又想了一下才道:“我当然在乎,可是我不会因此而蔑视香君,远在我认识她之前,我已经知道她的行业,对某些地方,我不能太苛求,香君为我守身四年,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我若是有能力为她赎身,她就不必那样子了。”
郑妥娘这才一笑道:“这才像句人话,如果你坚持说不在乎,你就不是个人了,要不然你就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现在你总算是说了句良心话,证明你这个人还有点心肝,还可以交下去。”
“难道以前你把我当个没心肝的人。”
“香君有麻烦,来找我求助时,我真认为你是个最大的混蛋,一个大男人,闯了祸,撒腿就走,叫一个女孩子去面对那些难题。”
“我是根本不知道。”
“你应该会想到,女孩子有了男人后,就会有孩子,你难道从没考虑过那个问题。”
“凭良心说,我是没有考虑过,她那时还那么小。”
“小,她那时已经快十七了,很多地方,女孩子在十七岁时,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
“我知道,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就早婚,十五六岁做母亲的很多,可是香君看起来实在太小。”
“喔,她既是那么小,你怎么忍心欺负她的。”
“我说过了,那不是情欲,而是我们相互的一种保证,她的身体看起来虽然幼小,她的心却已成长了,我这个人重视的是内心,正如异日我要求的也是她内心的纯净,并不会计较她的人做了些什么。”
郑妥娘轻轻一叹,眼睛又开始润湿了道:“香君的运气好,能够遇上你,比我幸运的多了。”
“妥娘!你……”
妥娘擦了一下眼睛强笑道:“我没什么,而且也不能怪人,要怨我自己,生就那一副性情,纵然有像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想把我讨回去的。”
这倒使朝宗很难以接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顿了半天,他才道:“妥娘,你是我最欣赏、最喜欢的一个女人,假如我有万贯家财,我会不惜一切,营金屋而藏之。”
“只是金屋藏娇,不是共偕白首。”
“金屋藏娇也可以共偕白首的。”
“但是却有个差别,我不能有名分。”
“妥娘,你别那么俗气,知心常聚,要名分干吗?我看过很多人家的大妇,在家里侍奉翁姑,操持家务,劳禄终身,她的丈夫一向对她很尊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经常藉机会跑出去,三五个月不回家的,这种名份,要了也没意思,假如我要给你这样一个名分,我认为是委屈你了,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又是怎么样的女人?”
“你只合适闺中良友,可以谈心,可以论文,可以共吟,可以同酌,甚至于可以携手共游湖海,同访名山大川,可以解忧,可以攻愁,但就是不适合做个井臼亲操的主妇。”
“你说我只合做男人的玩物。”
“不!妥娘,那你可错了,你不是男人的玩物而是男人的朋友,知己而真正的朋友,做一个称职的主妇,只要是个本分的女人都可胜任,做男人的玩物,只要略具姿色,厚点脸皮也就行了,但像你这样的女人,却是绝无仅有,不管是谁得到了,都会珍惜万分。”
郑妥娘突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兀自不能停止,但是她的神情却充满了痛苦和自嘲。
侯朝宗连忙把她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帮助她顺气,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可是她接着呛咳起来了,而且也是一咳不停。
朝宗只得再度轻拍着她的背,同时倒了一口热茶,趁着她略停喘气的当儿灌了下去,妥娘才安定下来,脸胀得通红,眼中却满是泪水,也不知是因笑咳而出,还是因激动而流的。
朝宗无限怜惜地轻拍着她道:“妥娘,你要注意,乍喜暴怒,最易伤身体,你看惹了一场咳嗽了吧。”
郑妥娘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轻轻地一叹道:“侯相公,要是在以前,我听了你那番话,不是跟你吵一架,就是赌气找个人嫁了,做个布衣裙钗的主妇给你看看。”
“唉!你这是何必呢,我不是说你做不到,那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是说你去做那些乏味平常的工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惜,没有一个女人希望自己特别的,那种平凡而美满的归宿,才是女人最大的愿望。”
“平凡必然,美满则不然,多少人像牛马般的过了一辈子,没有一天休息,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怀,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们有一种安全感,一种身有所属的安全感,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很踏实,因为她们活在无限的希望中,年轻时希望良人有所出息,希望家运日渐昌隆,有了儿女们,希望儿女们个个顺利长大,出人头地,虽是没一天替自己想过,但她们却十分满足,一切的牺牲都有了代价。”
朝宗一叹道:“你说得很是,每一个平凡的主妇都是过这样的日子,她们的确也是十分满足,毫无怨言,但你不会安于这种平凡的日子的。”
“为什么你就这样瞧不起我。”
“不!不是瞧不起你,这是你自己挑的,你若是决心要过那样的日子,就不该读这样多的书,不该使你的才华有个展露的机会,你想想历史上多少才女,像和番的蔡文姬,像制元夜词的朱淑贞,像易安居士李清照,她们的结局都很凄苦,就因为她们有才华。”
“这我不服气,有才的女子一定是悲惨的吗?”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了才华,才会不甘于平凡,才会有那么多的怨思,才会想脱困而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遭遇而不平,如若是个无才的女子,就会安于所受,认命而已。”
妥娘轻轻一叹,朝宗又道:“历史上还有许多美女,也是鲜有善终,也是因为她们的美丽,佳人才女,每遭天妒人嫉,是以红颜多薄命,千古同悲。”
妥娘又是一叹道:“不错!我也该认命了,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我也不必去争了,何况上天已经安排好我的未来,倒不如利用我这点长处,好好地活几年,在爱我者、知我者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也不枉我这一趟来到世界上。”
“这是什么话,妥娘,你还年轻,未来……”
妥娘凄然一笑,把手中的帕子展开了,雪白中数点殷红,就像雪地里几朵桃花,特别鲜艳刺目。
朝宗吃了一惊,这是她适才用来捣住嘴抑制咳嗽的,这些血当然是她咳出来的。
“妥娘!你这是今天才有的,还是……”
“快半年了,以前还只是偶一有之,近来已经较多,差不多两三天就会有一点。”
“找大夫瞧过了没有,我自己也懂一点医理,知道这是什么病,也知道好不了的。”
“胡说!就算是痨,也不是绝症。”
“我知道,但是有了这种病,却必须静养,必须要清静寡欲,必须要摄补,我的爷,那一桩是我能够的?”
朝宗默然,想想道:“至少你可以自己保重一点,比如说少喝点酒,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而且经常服药,这样不会再加重。”
“得了!爷!我之所以红,正因为我疯疯癫癫,合了这些臭男人的口味,我如规规矩矩,就有一大半的客人不会光顾了,如果别人再知道我是个痨病鬼,恐怕连鬼影都不上门了,那时我的日子会更难过,第一个我的假母就会要我的命。”
朝宗侧然长叹,半晌无语,妥娘笑道:“别装出那副相来,就是要死,我也还能拖过三五年呢!谁又知道是怎么个样子,再说到了那时,女人一生中的黄金岁月也过到顶了,死了也不算白过了。”
朝宗鼻子有点酸酸地道:“妥娘,你叫我说什么好。”
“什么都别再说了,你要说的我全知道,倒是忘了这件事,尽情陪我快乐地享受一下人生吧!”
可是朝宗怎么也快乐不起来,这一夜,她们又在秦淮河上渡过了,虽然妥娘曲尽温柔,但朝宗已是别样心情了。
回寓后有几个人来看他,都是复社中人,谈的果然是要求再度对付阮大鍼的。
因为这家伙居然不死心,怂恿了几个人,竟然上表奏请,说他才堪大用,要求复起,上表的都是皇亲国戚,声势显赫,不过皇帝还是批驳了。
虽然奏复不成,但是已经显示了这家伙神通广大,所以复社一些人紧张起来要发动攻势,誓必要将他置之重刑不可。
朝宗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他是以忠厚为主,认为阮大鍼既然已经上谕永不录用,倒是不必再去翻案去整他,唯有阻扰他复起。
倒是必要的,他答应用自己的影响力,致书宁南侯左良玉,请他上表支持朝廷,贯彻谕旨,不用阮大鍼。
左良玉手握大军,督师前镇,他的话,朝廷多少总要买点帐的,而朝廷的影响力对左良玉也是很大的,这使一些人很满意了,当然也有一些激进派的认为朝宗太过于宽容阉党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这是不能勉强的,所以也只有怏然离去。
忙了一个上午,好容易得到点空,杨龙友却来访他。
朝宗歉然道:“龙友兄!我正要去拜访呢!却不想被几个人绊住了,实在对不住。”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石巢园阮圆海的事,我也听过朝宗兄的意思,深以为然。”
朝宗知道他虽非阮大鍼一伙,但有时尚有来往,倒是不愿深谈,忙问道:“龙友兄,我托你的事情呢?”
“谈好了,贞娘说了,你侯相公是金陵名士,看中她的女儿是瞧得起她们,所以她也不能再开口要什么钱了,所以在她方面是分文不取,白送你一个女儿。”
朝宗大出意外道:“有这种好事。”
“这倒是不错,贞娘在旧院向以爽利而出名,她说一句就是一句,何况她自己也还在籍,收益不弱,并不指望着香君过日子,自然不指望在她身上捞上一笔,而且还准备贴上一笔赔嫁。”
“那不能叫她再贴钱。”
“老弟,她所谓的贴钱,只是把场面办得风光一点,所谓嫁妆,是给香君添置些香饰头面,钱,她是花的,东西却是送给香君,因为香君并不是真正嫁给你,所以东西也不是给你的。”
“那当然,兄弟连这个还不明白吗?不过一般梳拢时,都是由客人负担了,她肯自己拿钱装点门面,已经很难得了。”
“说来是不错,但她这是为你做面子,也为自家做面子,办得风光一点,你这一部份,还是要点缀一下的,我跟她计算了一下,她开出个价钱来了。”
这才是朝宗最关心的问题,忙问道:“多少!”
龙友伸出一个手指,朝宗道:“一百两?”
龙友一笑道:“老弟,你开玩笑了,贞娘自己陪客,有时缠头之赏,也不止一百两呢,香君是清倌人,梳拢虽非送嫁,倒也是旧院芳园中一件大事,一百两,只够摆酒席请请客人的。”
朝宗也知道一百两的确太少了,但是龙友伸出了一个指头,不是百两,难道是千两?
龙友已经知道他的惊慌:“说起来千两银子并不多,因为以前有人出价两三千的都碰了钉子,因为你们情意相投,而且你归德侯方域公子文釆风流,誉满金陵,所以不在金钱上计较。”
“我知道不多,可是我的处境……”
“老弟放心,贞娘不是个不开窍的人,更不是个不近情理的人,我一说你的情形,她也很明白,因此她自认一半,你只要五百两就够了。”
朝宗哦了一声,杨龙友又道:“你出五百两,她也是不折不扣的五百两,其中八百两是为香君置装、买头面首饰用的,这要摆出来给人看的,那可省不了,另外二百两则是筵席、香烛、鞭炮、迎亲、吹鼓手等一应开销,她照认一半,这实在已经很够意思了。”
朝宗苦笑道:“龙友兄,我知道贞娘是卖足了面子,这也是阁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