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乍听方才逃走的男子,竟是府台衙门的师爷,急将少妇放开,追出房外。文师爷不能光着身子逃下楼,正在楼梯口急急套上长裤,左脚尚未穿进裤管,突见红姑追出房,不禁大吃一惊。
他一时心慌意乱,站立不稳,“咕隆隆!”从楼梯滚跌下去,摔得七荤八素,两眼直冒金星。
红姑一个箭步,自梯口射身而下,出手如电,一把将文师爷抓在手中的衣帽夺了过去。
她是急中生智,将方巾小帽往头上一戴,披上外袍就向前面药铺冲去。
几名官兵正向柜台里的小伙计查问,似已听说文师爷正跟老板娘在楼上密谈。他们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感到为难起来。
若论官职,九门提督在府台之上,府台衙门的一个师爷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们是奉命行事,捉拿钦命要犯,根本不必有所顾忌。
但是,这位文师爷却大有来头,他跟太监曹化淳有些亲戚关系,使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可惜这个家伙不学无术,具有很好的背景,也只不过混到个府台衙门的师爷,等于是个“黑官”,毫无实权,充其量只不过替府台大人出点馊主意而已。
但官场中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文师爷可以在曹公公面前说话,府台大人把他视为亲信,无异有了张护身符,必要时就能派上用场。
文师爷既有曹化淳为靠山,凡事为他撑腰,因此在京城里名气不小,多少达官显贵,都得卖他的帐,九门提督府的官兵,那能不对他有所顾忌。
抓钦命要犯固然重要,万一冲上楼去,正好撞破文师爷的好事,恼羞成怒,那他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文师爷就是这种“小鬼”。京城中王侯将相不知几许,他们偏偏碰上了文师爷。
官兵不敢造次,正感犹豫不决,突见小伙计向内一指,轻声叫道:“文师爷出来了!”
原来红姑右手扶帽,袍袖正好将低着头的脸遮住,左手则抓住敞开的外袍,看似受惊仓惶逃下来,向前面店铺冲出,一付狼狈之相。
她只惊呼一声:“在楼上!”
便向店铺外夺门而出。
官兵只道地是文师爷,那敢拦阻,急急向里面冲去。
冲至后楼梯口,他们发现了,全身只有一条长裤,且仅套上一半,便倒在地上爬不起的文师爷。
他们见状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刚才夺门而出的人,不是文师爷,而是那个女逃犯!可是,等他们回身追出,只见又涌进一批官兵,街上已是一片惊乱,附近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民众,红姑却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全城展开了严密的搜查……。
天下的事,往往“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文师爷的住处,居然就是纪侠当年的宅第!
他年已不惑,仍是孑然一身,但宅内却雇用了男女七八个仆从,以及专司侍候他的起居的年轻婢女。
当然,她们是颇具几分姿色,否则,文师爷是看不上眼的。
文师爷虽有惊无险,却是相当的狼狈,好在官兵不敢对他为难,遂向小伙计借了身衣服,匆匆离开药铺,回到天桥附近的住宅。
那知一进门,看门的老黄就告诉他道:“老爷!有位姑娘在大厅等您。”
文师爷并不惊奇,因为他尚无家室,经常把女子带回家中作乐,或是自动找上门来,是以随口问道:“是谁?”
老黄摇摇头,道:“以前没有来过……”
文师爷这才微微一怔,斥道:“那你怎可随便的就让她进来!”
老黄忙陪着笑脸道:“那位姑娘挺标致的,而且说是跟老爷约好,先来等老爷……”文师爷不等他说完,已快步穿过前院,直入大厅。
厅内在等着他的,正是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红姑!
文师爷不认识红姑,不禁诧然道:“这位姑娘是……”
红姑微微地笑道:“我来送还文师爷一点东西!”
说着,将手中的布包向前一递。
文师爷怔了怔,上前接过了布包,打开一看,竟然是他的衣帽!
他不由地失声惊道:“你……”
红姑神色自若地道:“请勿大惊小怪,此事张扬开来,对文师爷面子上不光彩。”
文师爷果然有所顾忌,不敢声张,力持镇定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红姑又笑道:“文师爷是京城中的名人啊!”
文师爷自其得意地道:“那倒不假,那些官兵要不是对我有所顾忌,姑娘也无法这么容易脱身逃出的。”
红姑道:“所以我特地将衣帽送还,同时向文师爷致谢。”
文师爷强自一笑道:“那倒不必,我又不是存心助姑娘逃出,何须致谢,说实话,姑娘的事与我风马牛不相千,我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请姑娘赶快离去吧!”
红姑悻然道:“你是在下逐客令?”
文师爷忙陪着笑脸道:“姑娘可知,全城正展开严密的搜索……”
红姑道:“他们总不敢来文师爷这里搜索吧?”
文师爷一听,不禁暗自叫苦,双眉紧蹙道:“唉!姑娘那儿不好去,为何……”
红姑忽然说道:“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为何我不能来?”
文师爷惊诧道:“这儿是姑娘的家?那姑娘可是姓纪?”
“不错,我叫红姑。”
“如此说来,姑娘是纪侠的后人喽?”
红姑急问道:“文师爷知道家父之事?”
“当年我还在清河乡间,后来新皇帝即位,魏忠贤垮了台,我才进京投奔在宫里当公公的亲戚,谋得府台衙门的闲差事干干。有次,无意间经过这儿,发现宅子空着没人住,向附近街坊一打听,才知道这儿的主人纪侠,曾是东厂锦衣卫领班,因谋刺前皇未逞,犯了灭门之罪,他本人当场遭乱箭射死,两个子女却被人及时赶去通知逃走,以后这宅子就被查封了……”
红姑愤声道:“所以,你就捡了个便宜!”
文师爷神情尴尬道:“不瞒纪姑娘说,凡是犯了满门抄斩重罪之家,均被脱为凶宅,所以这儿查封之后,空置多年无人闻问。我是看上这座宅子不错,地点又好,就请托我那亲戚曹公公代为设法,拨交给我居住。据曹公公说,令尊当年谋刺前皇之事,恐怕是受了魏忠贤的陷害吧!”
红姑追问道:“曹公公他怎么知道家父是受陷害的?”
文师爷道:“道理很简单,令尊身为东厂锦衣卫领班,东厂实际由魏忠贤控制,若非他设计陷害令尊,纵然令尊真有谋刺前皇之图,魏忠贤亦会全力掩饰庇护,何况令尊毫无谋刺的动机啊!”
这番话听在红姑耳里,使她对眼前的文师爷,顿时有了好感,轻叹了一声道:“可惜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若能像文师爷这样想法,家父就不致含冤而死了!”
文师爷受宠若惊地一笑,忽道:“我在京中这些年,也听到些传闻,据说魏忠贤请旨抄斩满门时,有人及时赶去通知,贤兄妹始得逃出京城?”
红姑微微点头道:“是一位程师父……”
文师爷接道:“可是当年户部尚书侯恂府中的那位武术教练?”
红姑蓦地一怔,惊诧道:“他是侯尚书府中的武术教练?”
文师爷也觉诧异道:“纪姑娘不知道?”
红姑道:“程师父常来舍下,跟家父只是谈论武功,彼此切磋,交换经验心得而已,从未谈及其他的事。所以,我们只知他是家父的朋友,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
文师爷沉吟了一下道:“据我看,令尊若是确受魏忠贤陷害,事情必发生在宫中。程师父不过是个尚书府武术教练,不可能在场,怎会获知魏忠贤决心靳草除根,请旨满门抄斩?
必然是朝中大臣得到消息,且知程师父跟令尊交情甚深,才派他去通知贤兄妹逃命。”
红姑被他一语提醒,急问道:“会不会是侯尚书?”
文师爷皱了皱眉头道:“很难说,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如今事隔多年,侯尚书也已告老返乡……”
红姑道:“我认识他的公子。”
文师爷郑重其事道:“那也没用,就算是侯尚书,他也不会承认。虽然新皇帝即位,魏忠贤也已死了,但令尊是谋刺前皇之罪,未蒙大赦,如今贤兄妹是在逃钦命要犯,除非侯恂握有真凭实据,且愿意挺身为令尊平冤,否则他何必自找麻烦!”
红姑毅然道:“我决定先去南京见侯公子。”
文师爷道:“这倒不妨一试,但纪姑娘如何出得了京城……”
红姑笑道:“这就要看文师爷愿不愿帮忙了。”
文师爷暗自一怔,面有难色道:“这……纪姑娘不是给我出了难题吗?”
红姑正色道:“一点也不难,只要文师爷备一马车,装作出城,由我扮成随身侍婢,谁敢拦车查问!”
文师爷不置可否道:“万一出了事,我……”
红姑又笑道:“事在人为,如果文师爷有心助我,那就万无一失,绝对出不了事!”
文师爷心里有数,红姑既然找上门来,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就非达到目的不可,否则,狗急跳墙,人急拚命,逼急了这位姑娘什么手段她都使得出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无可奈何之下,他终于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于是,文师爷命人去天桥雇了马车,只带了两名年轻侍婢,及经过了乔扮的红姑,驱车向永定门。
城门口果然戒备森严,尤其对出城的人,均需经过严加盘查始放行。
好在守城官兵大都认识文师爷,听他说要回清河省亲,那还敢多盘问,连车内带了些什么人都未查看,就执礼甚恭地让马车通过了城门。
驶出数里外,未见官兵追来,红姑始如释重负,下了车,向文师爷道谢而别。文师爷为了掩人耳目,不便立即折返京城,只好原车直驱清河。
红姑终于混出了京城。
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知洪瑞当晚去见文师爷,欲向他为日间的事致歉,藉此套套交情,以为日后进身铺路。
当他获悉文师爷突然返回清河,不禁甚感意外。偏偏看门的老黄口无遮拦,无意间说出了红姑来访之事,更使洪瑞起了疑心。
赶往天桥马车铺一查,车把式见了官差那还敢隐瞒,遂将红姑途中下车的情形,照直说了出来。
这一来,洪瑞已可确定,途中下车的就是红姑了!
他不便赶往清河,查问文师爷是否受了胁迫,而不得不掩护红姑出城,但他却自告奋勇,向九门提督请得了海捕公文,一路追踪下去。
红姑孤掌难鸣,无法救出纪天虎,只好决心往南京一行,见了朝宗再作计议。途中她突然想到,事隔多年,如果无人告密,绝不可能甫抵京城,官兵已在城门口守株待冤。而这告密之人,必定是铁豹。
她心有不甘,决心回山寨找铁豹算帐。
不料,当她进入山谷时,发现山寨已经是一片焦土了,早已不见一个人影。无可奈何,她只好兼程赶往南京。
洪瑞这时已盯上了红姑,一路悄然追踪,她却浑然未觉。
到了南京,考期已过,正是考生如释重负,开始忙于社交应酬的时刻。
朝宗在南京已是名人,打听他并不困难,难的是他终日忙于应酬,使红姑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能够单独见他。
而跟踪来的洪瑞,心知红姑武功在他之上,独力无法对付得了,遂以海捕公文请得当地一批捕快协助,决心伺机采取行动。
所幸红姑沉得住气,并未操之过急,否则就替朝宗惹上了麻烦。
因为,她在暗中注意着朝宗的一举一动,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受到了洪瑞的监视。
直到今晚的初更,红姑始发现被人跟了踪,心知行藏已露,不得不去见侯朝宗的面了。
尚未到三山街,已被洪瑞等包围,虽奋力突围逃出,却一路被苦追着……。
红姑一口气说到了这里,突闻更敲三鼓,附近一带已是静寂无声,不禁笑道:“我只顾说话,都已经三更了,我该走啦!”
侯朝宗关心地道:“现在走安全吗?”
红姑笑了笑道:“我再不走,万一被人发现,就要连累侯公子了。”
侯朝宗笑道:“那我就不留纪姑娘了,咱们归德见吧!”
红姑微微地点点头。
她轻轻的推开了窗门,双手一拱,道:“我先走了!”
朝宗尚未及答话,她已射身而出了。
夜,一片朦胧,红姑的影子瞬已不见了。
侯朝宗把窗关好,带着一丝的微笑,入梦去了。
□□ □□ □□ □□这一夜,他在甜梦中渡过。
但是第二天起来一看,天公却不作美。
阴霾欲雨,这给他的兴头多少打了点折扣,等到临着出门的时候,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
他是代母亲去还愿的,风雨无阻,别说是毛毛细雨了,下冰雹也得去,但是,他却耽心香君不会去了。
香君不知道他明天要回去,否则一定会去的,但现在可难说了,因为他知道旧院的姑娘家,烧香赶庙会,只是凑热闹,香君那妮子也不是礼佛极虔的样子,很可能就会阻挠了她的游意。
蔡老板很热心,不但替他把香烛供果办好了,还雇了一辆车子,朝宗只有硬着头皮上车了。
他打算好了,今天若是见不到香君,晚上只好再到媚香楼走一趟了。
车子出了西城,雨还更大了一点,但是却阻不了进香的人,有人打着油纸伞,有人却硬着头皮淋雨,那种虔敬的神情侯朝宗多少有点惭愧。
清凉寺对朝宗并不陌生,他来过两次。
那是因为皇太冲寄寓在寺中的客房里,这个青年的才情是很高的,只是性子古板一点,他对功名很淡,一心在研究史书,朝宗跟太冲并没有深交,是被陈定生拉着去的。
当时很清静,今天可热闹多了。
庙门外的广场上搭了不少芦棚,原是为女眷及亲友休息用的,因为这一天庙里挤满了人,女眷们根本连坐一下歇口气的地方都没有了。
芦棚盖住了天,周围用蓝布围了起来,每家都占了约莫两丈见方的一块,一格格的相连着。
现在却也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进去避雨了,大家都是来烧香许愿的,谁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把人赶出去。
何况,棚子虽是自家搭的,地却是庙产,每人都是十方施主,真要吵起来,打官司也说不清。
小木头拿了个米箩,身上背了个黄布带子,写着“河南归德侯府老夫人祈福还愿”等字样,米箩里装满了零钱,他也不怕雨,就在庙门外一把一把的撒着,而那些乞丐们则跟在后面抢着,滚了一身的泥水。
在他身边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花布袄裙,虽然打了一把伞,却也淋湿了身子,帮着小木头在撒钱,哈哈笑得直乐。
侯朝宗向蔡老板皱皱眉头,说道:“这不是太招摇了吗?等雨停了再撒也行啊!”
蔡老板笑道:“他的表叔带着他的表妹来了,这小子兴头大了,才要出去耍宝的,不过也好,幸得他们这么出去一耍宝,把棚子里的叫化子都引了出去,我们才能得到一个安身之处,否则这儿全给他们占满了。”
他们站在一个布篷里,倒是很清静,没什么人过来,可能是因为原先挤满了叫化子,一般人不愿意夹在里面凑热闹的缘故。
侯朝宗道:“这是谁家的篷子?”
蔡老板道:“库司坊阮家的。”
侯朝宗一怔:“库司坊阮家的!是不是那个作燕子笺的阮大鍼。”
蔡老板道:“是啊!也就是大家叫他裤子裆里卵的阮大胡子,当年曾经做过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