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澜耸耸肩,无所谓的说:“娶吧。”
无妄嗤笑一声,“皇帝防你万俟家倒是防的紧啊。”
“你倒是透彻。”凡是在仕途上混的哪个不知道福祸相依的道理,明着是万俟一家极尽尊荣,暗里却是深沉的敲打,那个身居高位隐在九重帷幕后的帝王,是想除了手握重拳的丞相,还是为了那个只掌管祭祀神权的国师,又或是一石二鸟……
无妄感到周围人暗涌翻动,心中感叹,果然还是变了,人心……难测……
“小子,我总觉得师兄是冲着你来的,万事小心些。”
万俟澜低语道:“关小白表面上是皇帝的人,实则听命国师,这风花雪月四女,晓风已死,沉月是皇帝的人,观雪和花牧纠缠不休,看来这如花是国师的信使了。”
无妄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万俟澜,“这是为何?”
“关小白眼神飘忽不定,野心必然不小,国师性格多疑,决计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想来晓风在国师面前说了什么,让他觉得晓风被关小白收买,这才将晓风视作弃子,借红线的手除了。而关小白身边不能没有眼线,想来只有如花能胜任了。”
“那观雪……”
“那日在紫陌红尘,有几个不速之客来到我府中,其中竟有花牧。花牧其人放荡不羁,是不会为什么人卖命的,能让他听话的,只会是一种人……”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无妄,目光中,赤果果的深意。
无妄被他盯着毛骨悚然,学着以前云瑶的架势,眨了一眼,又眨了一眼,抿嘴一笑,“不知道。”
万俟澜语带挪揄,“当然是女人喽,而且还是漂亮的女人……”
无妄摸摸鼻子,虽心有不甘,还是说了,“厉害。”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这个后生小辈看的清楚,没办法,谁叫自己整天不是泡在酒里,就是研究山山水水,有时连师父都看不下去,忍不住斥责两声“混账玩意儿,再如此下去便不是我天机的徒儿”,每每这时,都是师兄百般维护……这次真的是他么?
“小子,你说实话,你有怨恨过我吗?纠缠不休的追杀,还设计害你性命,将你打的灰飞烟灭。”
万俟澜微一抬头望着天上飞旋而下的雨点儿,感到他打在肌肤上的凉意,冲进眼睛时的清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那时,是我没有实力,打不过你,又为何怨你,不过还好,活下来了……”
无妄眼前闪过云瑶泪眼婆娑的样子,心中不忍,真相竟是这个样子,难怪他知道所有的一切却不说出来。猛然想到什么,声线低沉,“红线杀了晓风这件事是云瑶告诉你的?”
注意到他称呼的变换,万俟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无妄只当他默认。,直直注视他的双瞳,“你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何如此拼命追杀你?”
“这莫不是你的个人癖好?”
无妄挤出一个笑,“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儿……”说着,飘然而去。
万俟澜目送无妄离去,心情蓦然沉重——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喜欢……
一阵脚步轻响,万俟澜转身,迷蒙一片的世界中,绿衣女子撑着油纸伞,自狭长的走廊一步步走来,踏上飞桥,这时才注意到,雨水打湿了她墨染的长发,宽大的衣袖,迎风飘摇的长襟,都带着湿气,云端锦绣做成的绣花鞋晕出一层层水泽……来人轻柔踏在湿润的地面,不急,不慢。
撑伞的身影缓缓走近,却好像越走越远,给这本是风景如画的景致添了点睛一笔。
云深不知处……
那副山水画……
这本该是画中的人,为何偏偏走出来?
万俟澜脑海中一根弦骤然崩断,千万种情绪齐涌心头,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绵长隽永……就这样吧,永远就这样——他,这么想着。
第七章 沉心
云瑶走进水榭。手一松,伞丢在地上,磕在青石砖上,沿着台阶滚了两个圈,斜躺在雨水中。
万俟澜不知道云瑶听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只能随着她不言不语。
——沉默有时比言语来的更有力量。
于是乎,谁也没有打破这美好的夜晚。雨声渐稀,隐约有笛声破空而来,仔细听又无从察觉。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街道上小贩忙活的声音。二人都非常人,听力亦非常人,此刻心有灵犀各怀心事的注视着彼此——他们二人从相识到相知不过五天,还从未一起听雨,尤其是在晚上……
天似白非白,雨完全停了。万俟澜长身玉立,右手执折扇轻叩左胸,含笑弯腰。云瑶嘴角扯出一个清不可见的弧度,提起裙摆,踏入泷泷夜色中。柔软的裙裾划出一个漂亮的曲线,在地面上方似暗香般浮动。
女士优先,他在礼仪方面一向做的很好——他的翩翩风度,她最了解。
果如无妄所言,在万俟澜前去白一寺时,丞相暗中随侍交给万俟澜一道手折,拆开看只有力透纸背的四字,明哲保身。
雨后天空像被洗过一般,却洗不净心中阴霾,万俟澜握紧手中薄薄的纸张,复又放开,握紧又放开,如此重复两三遍,直到纸张变成齑末儿。
七月的天儿在雨后变得闷热。傍晚时分,云瑶闪出丞相府来到城外八百岭的小山丘上俯瞰城中全貌。夕阳的余辉给帝都巍峨壮美的建筑镀上橘黄色的光芒,竟有了天宫的气魄,城中小路经纬分明,棋盘样的格局整齐划一,云瑶看着出神。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许久以前。很多时候,当人的脑袋空下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先前未曾注意的事情跃入脑海,当时不留意,事后却叫人无法忘怀坏,却是和了诗人描写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而是那时尚未整理出心绪来慢慢品味那诸多情愫,感情的释放需要酝酿,愈久弥新。
想着多年前的花海,花海中静静伫立的白衣男子,心中早已找不到当时心跳的悸动,只余惘然。三百年匆匆时光一闪而过,白驹过隙的光阴带走的有我当初的轻狂年少,还有你至死不渝的决心,你有你的风景如画,我有我的似水流年,错过了,就回不去了……彼时年华,玲珑少年,变的不只是你,还有我……
紧紧的抱住双膝,把脑袋放置在膝盖上,然后埋进怀里。
西边天空的太阳越发的大,光芒也更加温和。云瑶忽然想起不知谁说的,当我伤心的时候,我就遥望夕阳,那样我就更有勇气照顾我的花儿……是了,夕阳总是这般温暖,带着眷恋,安抚心中所有的伤痛,不像朝阳那般此刺眼夺目。霞光布满天际,火烧云红热壮烈,帝都像浸浴在一片火海之中。心口窒息感更为明显,“红线……”云瑶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狠狠地闭上眼睛。
“你以为你是谁,让他为你这般付出?”
“你若喜欢他,就好好待他,如此不上不下算的了什么?”
“你能为他生,为他死吗?不能就放过他,妖是很蠢的,认定了一个就不会放弃。还是你贪念他的温柔,放不了手?”
“你不喜欢他,就离他远一些,让喜欢他的人照顾他不好么,一方面追着梦魔不放,另一方面又好他纠缠不清,我该说你是如此自私,还是说你水性杨花?”
如火的女子,全身上下都是张扬,炽烈的目光控诉着她的恶劣行径,而她只能白着脸颊一退再退。红线喜欢萧萧,她知道她喜欢他,她第一次在竹林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是这种程度的喜欢。她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下到大,直至变为鬼怪后,都没有被人如此羞辱,但那人是红线,而且,她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
她是喜欢梦魔,从第一眼见他时就开始喜欢了,没有道理的一见钟情,甚至舍弃自己的家,疼爱自己的父亲,罔顾他含辛茹苦养自己这么大,而自己却一秒钟都没有做到沉欢膝下,恪尽孝道,她果然很自私……为了这份爱情,她付出太多,却没有回报——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呢?——你即便不喜欢我,看在我这么多年的追逐上,假装骗我都不行吗?男人不爱了,绝情到无情。
在爱情里,最先爱上的那个人肯定会受伤,她是,萧萧是,红线亦然……这算什么,活该吧。可是还是放不了啊,多少次午夜梦回,来到那片初相遇的花海,多少次曲终人散的时候,幻想与他再相逢的场景,似乎这种已经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根植内心深处的习惯。现在连她也分不清,对他是喜欢,是迷恋,还是一种隐秘的执着。
云瑶想得太过入神,连身后来了人都不知道。
“哎,你这又是何苦呢?”
云瑶握紧衣角,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的站起来,转身,还好,是无妄,轻轻松口气。
无妄打量着云瑶,见她慢慢放松下来,不知该说什么。丫头并没有什么不妥,就是脸色惨白,像是大病一场。
“你怎么来了,你不怕我剪你的胡子了?”云瑶笑的温柔。
无妄不忍心看下去,“笑不出来就别笑了,真难看。”
“是么?我只是有些累了,没什么大事,倒是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
“今天早上的话你都听到了?”
云瑶双手背后,故意不去看他。
“他那时身受重伤,需要你的灵气来养他……”
“我知道。”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让无妄失神,云瑶恍若未觉,“他若真有想法,就不会这般行事。”说着认真的看着他,“曼陀罗花,我也是能看出来的。”
“……”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近来,你们三人命中带煞,我也算不出命数如何,小心为上。”
“连你都算不出的命数,是被人改了?”
“不像,变数太多,无法推断。人心最是善变,将来如何,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去找他。”云瑶思忖半响,毅然决定。
“他……”
“恩,在白一寺。”
无妄无奈叹口气,忽然问道:“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你说了什么?”
云瑶露出个追忆的神情,“樱花本就极易落,你不必悲伤。”
无妄轻轻一笑,转身消失。感情这回事,还是得当事人解决才好,她若放不下,什么都是假的。
第八章 将至
无妄从八百岭离开,直接来到皇宫西北角的朝华夕拾。国师并不在里面。无妄环顾殿内靠窗的一排高一排低的烛架,里面插着或长或短的白烛,烛光摇曳,打在人的脸上,头脑中一阵恍惚。正殿上供奉的神像模糊一片,檀香袅袅,寂静无声。
无妄离开大殿时,一个白衣小童子小步跑来,“师叔,师父在偏厅等候。”
无妄随着他穿过大殿的侧门,来到偏厅,果见国师站在一幅画前等着自己。感觉到来人,国师一如既往的严肃,抬手指向旁边的椅子,示意请他小坐片刻。
无妄吊儿郎当的坐在椅子上,敲着二郎腿,一点没有外人面前的谨慎自持,一扬眉,挑衅的看着这位时时刻刻肃穆的师兄。
国师微微一笑,见怪不怪,反手一卷,画儿飞到手上,然后扔进他怀里,“送你了。”
“这是……”
“恩,云深不知处。”
“怎么在你手上?”
“哎,都怪我平日里管教不严,有个小徒见这幅画意境深远,起了歹念,想据为己有,于是行了苟且之事,我是昨天才发现的。”国师平静道,看不出任何不妥。
“那你为何送我?”无妄不动声色。
“我和妖一向走的比较远,那天在紫陌红尘的夜宴上,我注意到你和竹妖来往甚密,就想着交由你转换给他,比较合适。”
无妄缓慢的眨着眼睛,长长的白须纹丝不动,半响后,端起茶盏细细品茶,白须这才沾了水滴。喝完茶,并没有放下茶盏,看着碧绿水波下面自由舒展的茶叶,无妄轻吹一口气,自己倒映在茶水里的面容霎时模糊不清。那夜,是自己与萧萧三百年来的第一次相遇,也是第一次遇到云丫头,看来都不是偶然,那么,其他的……想到这儿,不由皱起眉头。
国师身侧的茶杯轻轻嘶鸣,盖子微微颌动,国师目光扫过,立马平静。
“师兄,我总记得以前师父最是疼爱你,你也争气,学什么都快,是师父的骄傲。”语气缓慢,像讲故事一般。“而我,总是惹师父生气,后来想在师父面前卖弄自己学的法术,也没了机会,这三百余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师父和你,只是,我就是找不到师父……”
国师闻言慈祥的笑了,“人各有命,你也无须担心。不过,这跳脱的性子真是收敛了不少。”
“师兄,你是怎么当上这帝都国师的呢?我记得你一向与世无争啊。”
“你虽是顽劣,但师父还是偏向与你,不然也不会……”说着猛然收住,偷偷觑他一眼,见他没有追问,继续平静的陈述,“大概三年前吧,皇帝做了一个梦,广招天下贤士,破解一道谜题。”
“呵,这个皇帝真是有趣,什么样的题啊?”
“也没什么,就是问什么虚幻?”
“哦,虚幻?一国之君不问苍生问起鬼神来了,难不成也想修行?”无妄笑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要是有了寻师父的线索,记得通知我。”
“怕是找不着了,梦魔已经死了,转世为人,给我行事造成诸多不便,很是棘手。”
“无妨,若是有问题,你去找殷朗便可,那是我的人,回头我知会儿他。”
“师兄也会拉帮结派?”
看着无妄眼睛里吃果果的朋党二字,国师不禁失笑,“殷朗其人对修行颇有研究,我们深谈过几次,对彼此都有好感,我怎么会参与朝廷那些事儿呢,这不和规矩的。”
“殷朗,好,我晓得了。没什么其他事了,我走了,不必送了啊。”不再看国师的反应,逃一样的跑出偏厅,感到后面没人追来,深吸几口气,镇定自若的走向朝华夕拾。
走出朝华夕拾,无妄脸上的笑意退的一干二净:无痴你对我又何苦相瞒,这画,怕是你命人偷出来的吧,不然依着萧萧那霸道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让云丫头独自出来,那傻丫头又怎么可能在遇上梦魔,那场夜宴,也是你安排的吧,让我们三人再聚首,除了晓风,解了丞相午夜幽兰的毒……好计谋啊,你还有什么手段?师兄,你怎么会变成怎样啊?你究竟想要什么,和我说,那我就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你是这个世界我唯一的师兄啊……幽幽叹口气,这伤春悲秋的事儿还是不想了,免得英年早逝,更何况,有云丫头的前车之鉴,我这后事之师又怎能重蹈覆辙——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目送无妄离去,国师心情变得沉重,独自走在朝华夕拾的画廊外,靠在一棵大柳树上,闭目沉思。像是感到主人沉闷的心情,天空飘起雨丝。画廊旁是一湖池锦,色彩斑斓的锦鱼来往穿梭,皆若空游,两岸杨柳青青,细雨微冷。
如花自杨柳间分花拂柳而来,站在国师身后,素手如蛇,揉捏着在国师的太阳穴上。国师面容缓和,眉头舒展,声音透出慵懒,“恩,不罔我疼你一场……”如花柔美无骨贴在国师后背上,“这是如花该做的……”
万俟澜自辞别父亲后快马加鞭赶到白一寺,和江书立,萧野,花牧,楚诗狂等人一同迎公主御驾。
一辆黄色马车缓缓行至山脚,车前八个侍女分作两组,一边行走,一边撒花,车后两队侍卫威风凛凛,不愧是皇家气派,果真非同一般。
姚曼如玉素手卸开车帘,“停车。”
随侍婢女秋月扶公主下车。姚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