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怅然若失……
红袖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她在心目中刻画着那个不曾见面的香妃的模样……又多又黑的头发,苍白的脸,很清瘦的样子,身上有香气……
红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想见见她……
没有想到她渴想许久的见面会来得如此迅速。
那是三个月后。不知道为什么,完颜煜突然派人去西夏联姻,为自己的小儿子阿蚕向西夏小公主桑欣──西夏摄政王翥凤最年幼的妹妹求婚。
西夏似乎是答应了罢。反正第二个月,完颜煜突然决定要亲自前往西夏送聘礼。
所有的人都对完颜煜的举动摸不着头脑。──这个一向心高气傲的年轻君主,哪根筋不对了?居然会去做出这种明显降尊纡贵的行动?
煜来到西夏。出来迎接的是翥凤。
虽然有使者先行,翥凤还是表现了惊讶。──然而她也深信,完颜煜决不会做无缘无故的奇怪事。
翥凤有点警惕。笑容难免僵硬。──对比起来,煜谈笑风生,神情自若,就要洒脱得多。
虽然,两个人彼此都暗藏疑虑。
偶尔目光碰触,似乎都能感觉到各人心中难以静止的暗流。
先是客气地谈婚事,谈国事──到最后两人都搜索不出话来的时候,煜突然收敛了笑容。
“把他交出来吧。──翥凤。”
“谁?──皇上您在说谁?”
眼下虽已断金不爽,但以前毕竟曾经倚玉有缘!──所以翥凤对完颜煜的称呼还是沿袭了以前在金宫里的“皇上”。
煜冷冷道:“──还能有谁?你知道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翥凤正色道:“皇上,我真的不是知道你在说谁!西夏国除了翥凤,并无皇上故知!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地问翥凤要人?”
煜见翥凤面色不变,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不觉心头起火。
现在已经是天会二十年的秋天。
距离赵苏死去的时候,已经整整过了三年。
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大雨里,因嫉妒而发狂的阿满,因救妹妹而落水的塔木,……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姓耶律的男子,……永远记得的还是那个从此再没有呼吸的人,和……流下眼泪的自己……
煜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爱过赵苏。──顶多也就是一时的迷恋。
可是,他无法解释那天,当自己知道赵苏死去之后,心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好吧……痛就痛吧。
本来以为心痛也就一时。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那个苍白淡泊的影子却只是一天一天地在心里越发清晰。
不管是抱着谁……不管是抱着谁……就算是和塔木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要想起那个此时、大概、早已漂泊到渺渺西天的,异香而寂寞的影子……
我很想念你……
我很想念你……
苏儿…………
这个埋藏在心底几乎整整两年多的名字,突然自强自压抑的胸肺间喷薄而出的时候,煜突然止不住想要流泪的欲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一定不会让赵苏离开自己身边……就算他再不情愿再不高兴,也要把他囚禁在皇宫里,囚禁在自己身边。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一定……
煜已经不想去探讨自己到底是不是爱赵苏的了。
他只知道一个事实。他想要赵苏在自己身边。他想要那个温柔慈爱的人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塔木是美好的,是圣洁的──塔木几乎就是煜想望中那样完美无缺的仙子般的人物,看着塔木绝美的容颜时煜常常会痴迷过去,拥抱着塔木精致的身躯时煜会狂热到忘了一切……是啊,和塔木在一起的感觉是疯狂而消魂的,心底里涌动的是──仿佛被火焰炙烤着身心般的澎湃情感。
可是,每天那些不经意的空闲里……在一早在御书房里坐下,拿起大臣的奏折的时候;在宫女替自己磨好了墨,濡湿羊毫准备写字的时候;在伸个懒腰,无意识地看向窗外历历的春景的时候;在微曛的黄昏里走过,突然听到不知何处的宫殿里传来隐约的箫声的时候,莫名地,就会记起从前那些和赵苏一起度过的日子……想起他总是沈默的样子,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总是微笑的样子,总是疲倦的样子,总是寂寥的样子,总是对自己的强势和霸道无可奈何的样子……想着想着,就会不自觉的微笑起来,然后有风吹到脸上发冷……才惊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何时又慢慢地濡湿了开来。
在拥抱着塔木的同时,煜几乎是不自觉的,在左右的妃嫔里,寻觅着一个个类似赵苏的影子……
就如红袖──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是,如果赵苏其实并没有死呢?
这个事实煜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是,那天从西夏回来的宁王完颜希尹却秘密地告诉煜:他在西夏的皇宫里见到了赵苏……
煜当然震惊。非常震撼的震惊。
但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他突然记起那天──三年前的那天──当时并没有谁确认过赵苏已经死去!
当时心志混乱的自己,胡乱地叫塔木过来看,而塔木并没有遵从自己的意思。
然后呢──赵苏被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还一脸傲慢地说是他哥哥的男人抢了过去──对了,一想到那个尚且不知名姓的男人煜就一肚子火!
但是,无论怎样──激动心情使他坐立不安……赵苏还活着?赵苏没死?赵苏在西夏?
翥凤这个臭丫头,居然藏匿赵苏也不派人来通知自己一声!
咬牙切齿地骂一声翥凤,煜又沈浸进了自己飞快旋转的兴奋思绪里──苏儿没死……那个总是温柔而慈爱的人没死……好怀念那苍白憔悴的人,好怀念他依偎在自己怀抱里的感觉……
煜按捺不住,想立刻去到西夏,立刻把那个人抓回自己的怀抱!
可是,他终究还是有理智。──于是有联姻之举。
煜冷静地道:“我知道苏儿在你这里。──把他交给我。”
他笃定的眼光和强硬的口气,使翥凤意识到继续装成一无所知是没有用的。她也松弛了表情,淡淡地道:“是的。他是在我这里。”
“把他交给我!”
煜提高了声音。
翥凤冷冷道:“你要我把他交给你,我就得交给你?──你是他什么人?再说了,他又不是物品,愿意呆在哪里是他的自由,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跟着你回去?”
“……”
煜无话可说──他从来都是这样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想要什么,只要一伸手:我要什么!就会有人快快地给他献上来。要不到,那就抢就硬夺,也要弄到自己手里。当年对赵苏和塔木,他还不是都是这样硬掠夺到他们身心的。
但是,此时自己却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这样做。
他记起了一直佩在身上的暖玉──心头突然轻松──他知道赵苏是爱自己的!
煜说:“那你让我见他。──苏儿他一定会跟我回去的!”
翥凤看着踌躇满志的煜,也不说什么,淡淡地冷笑一声。──完颜煜,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要知道,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情感……
翥凤在前,煜在后。
御花园里,曲径通幽。渐行渐深,渐行渐静。
翥凤停步处,──但见……万竿绿竹,一进粉檐。依稀有香气仿佛。
“你让苏儿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简直难以置信,煜瞪大了眼睛!──以前赵苏住在自己宫殿里的时候,他给赵苏准备的一应衣食用物,可都是最名贵的──就算赵苏后来寄居奉国寺,那他也记得时时给赵苏带一些珍贵精致的物品去的……那个曾被自己那般如珠如宝地宠着的人,居然被翥凤打发到这种只有贫民才住的地方──真的,……他突然好生心疼那个差点就成死别的人……
“是他自己要住这里的!”
翥凤有点不耐烦地冷视了煜一眼,正想噎他两句──然看煜一脸关切怜惜的表情,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你真的了解你的“苏儿”吗?……自以为是的男人……
她抑制住不快,──这时两人已到门前。
“谁?”
阳光从南窗里投射进去,缓缓转过头来的男子就坐在这明暗的阴影里。光线里升腾的尘埃,其中淡泊寂静的人──煜从来没有体会到生命是如此可贵……他的心脏都颤抖起来,期待地望向赵苏──他在期待赵苏眼里的惊喜。──他笃定这个慈爱温柔的人一定会对自己的到来感到惊喜!
可是,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瘦多了,几乎就只剩一把骨头……头发还是那么云雾般的又多又黑,没有血色的脸几乎给人一种透明般的错觉……还是剔透的眼珠儿,张着眼睛看着门口,青荫的睫毛下,再没有往日伤心流动的目光……只有,空灵而死寂。
“……怎么回事?苏儿他──”
突然意识到──煜的心脏缩紧了──张惶地回过头!是翥凤冷静的目光。
翥凤说:“我忘了告诉你──他──看不见了。”
“为什么?!”
翥凤冷笑道:“为什么?──你问得真好笑!我怎么知道?他眼睛莫名其妙就这样了,我有什么办法?”
翥凤的冷酷态度激怒了煜,他吼道:“你为什么不给他治好?──你居然忍心坐视苏儿的眼睛瞎掉?!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
见他大动肝火,翥凤冷笑一声,眼睛里露出明显的鄙夷之意,轻蔑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他治?”见煜语塞,她又冷冷道:“只是一直没治好而已!是呀,我是蛇蝎心肠的女人!你是侠骨柔情的大丈夫!──那么敢问当年把他一个人扔下几个月,几年不管,害得他腿坏掉,人差点死掉,眼睛现在快瞎掉的人又是谁呢?──我知道那个人肯定不会是阁下,对吧?”
煜答应不出──可是又岂肯服输,辩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那天掉进水里的阴差阳错的会是苏儿?我又怎么知道他其实还活着?──我要是知道,早就来接他回去,好好照顾了!你不要把什么罪名都推到我头上!“
翥凤冷冰冰地说:“哦,原来如此!你不是故意的!──那塔木又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煜的心病,他自己还时时困扰──何况此时被翥凤如此刻薄,早已超越他的忍受程度了,不觉恼羞成怒道:“你懂什么!塔木是塔木,苏儿是苏儿!你别老把他们扯到一起混搅!──把苏儿交给我,我要带他回去了!”
见这男人到这地步居然还不思悔改,翥凤心里真是替赵苏不值到了极点!她实是怒极,反笑道:“好罢!我不懂!──那你自己处理!恕我不奉陪了!”
脚步蹬蹬就走了出去!
煜心里烦恼,也懒得去理她!──一定神,目光立刻牢牢捕捉住那角落里的人。
可是他好生失望,心都凉了半截。
方才他跟翥凤争执一晌,声音既大,语气也激烈,就算是睡着的聋子,也该被惊醒了吧!──可是,不远处这个人居然还是漠无表情。苍白的脸上简直象戴了一副面具,看不出一点神色变化。──双目静静地望向他,跟看着空气没两样。
煜心里又惊又急,几度设想过的那些甜蜜惊喜的重逢场面全成了泡影。──他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面对自己却毫无反应的人,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可怕的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他以前那个温柔慈爱的赵苏吗?──是不是那个香魂寂寞的赵苏,早已在那场大水里死掉,这个一模一样的躯体里,只是寄居着另外一个陌生的灵魂?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苏儿?”
赵苏没反应。
煜急了,又叫了一声:“苏儿?──我是煜儿呀?你忘了?你不会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吧?”同时向那苍白清瘦的人走去,想在他身边坐下。
赵苏任他抱进怀里,──煜紧紧抱住这具久别几年的身躯,竭尽全力地──用几乎想把赵苏按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他俯下头,怜爱地看着──因为赵苏苍白的脸紧贴在他胸膛上,所以从煜的视线下去,只能看见赵苏苍白的额头,凌乱的黑发,还有鼻梁上方青荫的睫毛。
不知道为什么,煜会在瞬间产生──赵苏睫毛濡湿的错觉。他心里一紧,轻轻地伸出粗糙的手指,温柔得象怕碰坏易碎的纸花般,去碰触那一动不动的睫毛。──是干的啊。
你明明连表情都没有,为什么我觉得你象是一直在哭泣的样子?
突然的心酸涌上煜的心头,──赵苏静静地伏在他的胸膛里,还是没有反应。煜只能无言地拥紧了这瘦骨嶙峋的身体。
此刻抱着赵苏,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清冷温柔的感觉了,象是冰凉的。现在麻木地蜷缩在他怀里的这个人,象是从肉体到灵魂都死了大半一般──只有冷的感觉。煜无言地抚摸赵苏长长的却繁乱的头发,闻到了那依旧氤氲的香气。有很多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滑过心底。
他想起了风雪的关外,初次见面时,那时自己还是孩子。赵苏还是少年。汴京城外面,干离不的营里,那时自己已经成了太子,赵苏是北宋的亲王。北宋的皇宫里,自己是锦园的驸马,赵苏是大宋的皇帝。大金国的皇宫里,自己是大金国的帝王,赵苏是……而现在这样相拥,我们彼此什么都不是……只知道,我要你。要你到我身边。
轻轻地把赵苏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眼光审视着眼前这沧桑憔悴了不少的男人,心里涌上难以言喻的怜爱。从前是他依赖着赵苏,从赵苏的慈爱和抚慰里寻找力量。如今是倒过来了,此时,明明是抱着一个比自己整整年长八岁的男子──而且从辈分上讲还是自己的岳父,煜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搂着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无助爱女。
“苏儿……”
叫着久违的爱称,轻轻把赵苏的脸抬起来。心疼地看着那苍白而干枯的嘴唇, 轻轻地把吻印上去。重叠的嘴唇,炽热覆盖了冰凉,从那干涩而冰冷的口腔里,仿佛要输送进去自己的温存和热量。──察觉到怀中麻木的身子有不易发现的惊颤──煜的心头浮上了一丝满意:你怎么会忘掉我呢?苏儿,只有我知道你有多么爱我……更搂紧了怀中的躯体,狂猛地更加深了这个吻──仿佛火山爆发般的疯狂地啃咬吸吮,煜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情欲高涨!他的身体里是那样的热度,几乎把赵苏冰凉的身子都传递了温暖──挣扎起来了──原本死人般的赵苏果然有了反应。
“放开我──”被煜吻得嘴唇红肿,又被他搂得几乎无法呼吸──仿佛突然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赵苏疲倦地推拒着煜的强势的拥抱──可是他推不开,虽然自己也没有用力。
“苏儿,……是我!”
不顾赵苏无力的反抗,把怀里的人尽情地吻够亲够后,煜这才松开了钳制般的力量,腾出双手捧住赵苏的脸。看到那无神的双眼,想起从前那般清心流动的样子──煜有点难过。
“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
“半年前摔了一跤……撞到栏杆上了。”
“跟我回去!”强悍地命令──又温柔下来:“我会找来最好的太医,治好你的腿和眼睛。”
煜轻轻抚摸着赵苏肩胛突出的脊背,口吻里是心疼:“你怎么瘦成这样?”
不知道从何时起,心里就全是一片空茫。
不论这红尘里何等样的阴晴风雨,却再也无法使心情摇动分毫。还是说,连心都已经不在了呢?
那一次不慎摔倒,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太医们束手无策──耶律大石和翥凤都心急如焚,特别是翥凤,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赵苏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没法替自己伤心,也没法替自己焦急。听着耶律大石和翥凤喋喋不休的安慰和嘱咐,心里竟是毫无感觉。──从那一次开始,赵苏就明白了,自己的心,大概已经死掉了大半个了。那些情欲呀,感觉呀,通通跟着死掉的心埋进了不知哪个时空的黄土里。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