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应该感谢那位“仁慈”的太后啊……逼着自己当上了这个偏安东南的小朝廷的皇帝……
蓦然惊觉自己这半刻所思所想,竟然跟那些冷酷嗜血的朝廷重臣没两样……现在主宰我的思想的人真的是“我”吗?
赵苏悚然一惊——但目光流动间,瞥到那一旁警惕地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侍卫——却不由太息出来。
被逼至此——非我所愿!奈何?
他回过头来,对那名侍卫淡淡道:“走罢。”
“去……去哪儿?”
看着一身血腥,在水银般的月光下犹如鬼魅般的年轻皇帝——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看来如冰雪般落落无心于这个世间的人了!——侍卫竟然心惊得口吃了起来。
赵苏冷冷道:“还能去哪儿?——你们不是正在发愁怎么向太后交代么?朕去替你们解释好了!——跟朕去见太后罢!”
深夜围炉,南殿里正是香烟氤氲。
“呀——”
拉开殿门,见是皇帝,宫女好是吃惊。——再瞧一眼,霎时倒吸一口气,就定在了那里!
满身鲜血的年轻皇帝,苍白的脸上都飞溅满尚未干涸的血迹,浓浓的血腥味在这清夜里弥漫开来——这,这是那个看起来总是温柔沉默的青年皇帝吗?
她一直觉得,这个刚登基不过两个月的皇上,似乎总处在太后的压制之下。所以他的脸上才经常露出那样悲哀的表情吧?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无心于世间的冰雪、沉默于苦痛的羔羊、寂寥于深宫的孤魂……总之,不是这红尘中人,不是这红尘中人!
可是,此刻看来是什么?——明明就是踏进血腥地狱的修罗……
宫女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也瞥见了跟随皇上身后的侍卫脸上恐惧的神色……
听得皇上问道:“——太后呢?”
也不再是平日里如水晶般澄澈的声音了!掺进了太多凡尘里的沉淀……
“太后在内殿喝茶……皇上请稍侯,待奴婢为皇上禀报——”
话还没说完,皇上的身影已经越过了自己。
越过时带起的轻轻的风,送进鼻端血腥的气息。
“谁?”
廊上传来的脚步,决不是宫女们轻悄的莲步。
是谁这么大胆,不经禀报就擅自闯入?
慈宁放下手中的茶盏,生气地又喝了一声:“谁?”
“是我。”
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教慈宁惊悸地倒喘了一大口气!——这!
满身血腥的年轻皇帝——和神色恐惧地跟在后面的一名侍卫——那是自己亲手挑选的大内高手——是什么事能让这堂堂汉子惶恐至此?
但是,最诡异的还是赵苏——为何满身血迹?看他样子又非受伤!深夜来访有何目的?这狐狸精的野种儿子自从搬出这里后,不是从来不肯涉足了吗?——老妇人心思转得飞快,但她又岂等闲之辈,怎会被一点血腥吓住,当下厉声道:“皇儿!——夜闯母妃宫殿,礼出何处?进殿竟不禀报,又是谁人所教?——哀家教导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没一点皇家气度,——真是没家教!也怨不得你,原是野种来着!”
就算赵苏如今是大宋皇帝——可是在她心目中,还不是林倾国那个妖女生下来的下贱种子而已!从赵苏幼年起,那真是连狗也不如,只要宫女内侍不在旁边,她爱骂便骂,想打便打,从来如此!
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而林妃死后,赵苏刚被送到她身边时,听她如此恶毒地谩骂自己和母妃,自然也会气极顶嘴——可这不过火上浇油,只能换来慈宁更加恶毒的谩骂和毒打!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在她的谩骂声中,赵苏就沉默了。
而此时赵苏也没有接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以往那种温柔无害的悲哀。——依然没有憎恨!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已经完全出离了愤怒和悲哀,冷静得几乎给人可怕的感觉!
这真的是以往那个任她和张邦昌欺侮摆布的人偶娃娃般的年轻皇帝吗?
慈宁心里突然生生地涌上了一阵寒意——对了!张邦昌呢?
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成了她的精神同盟……
刚才不是吩咐侍卫去叫他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慈宁微微蹙起用内用石墨精心绘制的眉毛,——却听见那站在殿门口的年轻皇帝缓缓道:“——张邦昌不会来了。”
“嗄?”
赵苏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正在端起几上的茶盏想喝茶的慈宁陡地睁大了浑浊的老眼。却听那面无表情的年轻皇帝淡淡地续道:“——他被我砍成了两段。”
“……”
慈宁手里的茶盏“砰”地掉在了铺着大红地衣的内殿地面上。——碎片乱迸。热茶四流。
她说不出话,只能张大了嘴巴。
无意识的目光里,映进了掉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
那是当年宋金议和时,金国送来的元旦贺礼之一——上用定窑红瓷萱纹茶杯。
以前隶属北宋、后来受辖于金国的河北定窑,所产红瓷,在本朝最负盛名,素有“定州花瓷琢红玉”之美誉。——这只茶杯也是慈宁的心爱之物。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寒气飕飕……
睁大了眼睛看着还站在原地的赵苏——真的还是那个清冷得如冰雪般、无论如何染不上凡尘色彩的人吗?
从身上散发出血腥和寒气,从眼睛里流露冷漠与坚强……在也没有以前那样脆弱如薄冰的感觉!
慈宁呆住了。早已习惯对以前那样的赵苏为所欲为,现在陡然面对这个判若两人的赵苏,她完全乱了分寸——何况,自己赖以倚靠的臂膀,张邦昌又死了……
死了!慈宁实难相信,那个以冷酷嗜血着称本朝的武将张邦昌会就这么死了!
——被这个看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砍成了两段……
再看一眼满身血腥的赵苏,她心里突然一激灵——天啦,他杀了张邦昌就直闯到我宫里来,不是想要杀我吧!——心里恐惧突涌,她踉跄后退,嘶声大叫:“侍卫何在!?快来人啦——”
“奴才们在此!太后有何吩咐?”
只听一阵脚步声,七八个内侍迅速出现在殿门。——然后,就听见了七八声倒抽气的声音。
慈宁又往后退了两步,颤巍巍地指着赵苏道:“快把他给哀家拿下!”
“这——”
把皇上拿下?
侍卫们大眼瞪小眼,迟疑着未便上前。一个老成点的侍卫向前躬身道:“奴才们怎敢冒犯皇上天威——”
慈宁尖声打断道:“叫你们快把他拿下!——你们没看见吗?这个混蛋杀戮功臣,夜闯深宫,妄图弑母!——什么皇上!贱女人生的贱种也配当皇上!”
她一时情急,倒忘了当初是自己逼着赵苏坐上皇位的。赵苏缓缓往前走了一步——慈宁惊惧地尖声狂叫道:“——赵苏!你敢过来!你不要忘恩负义!——你不要忘了——当年你娘不要你自个儿去吊死了,是谁把你扶养大的!”
赵苏看着几欲发狂般的慈宁,啼笑皆非。——他手里又没有刀剑,怎么杀得了人?何况他也并不想杀慈宁——一个被嫉妒烧蚀掉良知的老妇人,跟张邦昌那种天生的恶人毕竟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何况 ,若非被逼至绝境,谁愿意去做杀人之事?
我从来的梦想,只是想做一个安静的平凡人啊……
所以,自己都能感觉,现在这个“自己”,已然偏离了命运的轨道……
往后的人生,将要纠缠牵扯出些什么无法预料的情节?——赵苏心中突然涌出对于完全陌生的未知的迷惑……
“皇上……”
被慈宁逼不过,侍卫们迅速把赵苏围住——然而毕竟是皇帝,还是未敢冒昧。
赵苏淡淡地瞧着这些侍卫,冷眼去瞥慈宁。——见她脸色犹自发白,筋疲力尽地倒进胡榻上,半闭着眼睛恨恨地瞅着自己,白发如霜,皱纹满面——看来甚是可怖。
他忽然感觉一阵疲倦。跟这样行将就木的老妪对抗,有什么意思呢?——心中忽地冷落……张邦昌已死……想慈宁受此一惊,恐怕也不会故技重施了吧。
何况此时孟太后等反对势力早已被慈宁和张邦昌剿除,虽然强敌于北,从来虎视,朝中总还清平。
世事变换,非人力所能测。——往后如何,此时多想亦无益。
此时夜色已深,还是回去吧。——那些侍卫,应该已经把两具尸体收拾了。
他转过身来,淡淡道:“夜色已深,孩儿就此告退。——请太后安歇罢。”
一面推开侍卫,径直走了。
——他生具洁癖,此时穿着这沾满血腥的衣裳好几个时辰,实在有点无法忍受了。还是回去好好洗个澡罢……
侍卫未敢遽拦,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
倒在胡榻上的慈宁慢慢地坐了起来。——就这样放过那个贱种?……第一次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故技重施不太可能了……张邦昌一死,那些畏他兵权在握而唯他是从的大臣们未必肯听命于自己……往后难道就看着这个狐狸精生下来的下贱种子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
一想到张邦昌已死,今后再不能这样痛快淋漓地折磨这个自命清高的碍眼贱种,让慈宁痛苦得心脏都紧紧揪了起来!
她突然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让赵苏当上皇帝……张邦昌没死还好,可是现在那个不中用的男人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她又借助谁的力量来制住赵苏呢?
恨恨地叹一口气,——却听清夜谯鼓,已然敲彻三通。
建炎三年。春天。
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皇上大婚而忙碌起来。
春归杨柳陌,花满建康城。
又是一年桃红时……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春天,心里就会涌上太多的记忆……是因为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都如烟花般绽放于春天吗?
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一场发生在大漠春天里的旖旎伤感的故事,已经渐次模糊。只是不经意间,一些微笑的面影,还是会从心头悄悄涌起……
那场没有结果的爱情,那个未曾实现的承诺……惆怅。
在御花园里独自漫步,赵苏不自觉地想起了这些已经久远的往事。
从张邦昌死掉以来,已经过去了四年了。
这些年来,要撇却那深萦心底的寂寞不谈,其实算是一段可以安心的日子。
和慈宁之间——虽然她眼睛里的对自己的憎恶并未消去丝毫,然而表面上,两人竟也相安无事。
象这样的安静生活——虽然国事艰危,颇筹心志——要是以前的话,真是难以想象的幸福了!
可是,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点欠缺了点什么……
赵苏不由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人心不足吧!——既生落凡尘,自己又岂能免俗?
从前不堪那些侮辱与蹂躏,满心渴求的只有安宁……
而今安宁姑且可算如愿,可是满心里无法排遣的是寂寞……
好寂寞……
突然想起杀死张邦昌那个晚上,自己曾那般愤懑的思绪……
人世如烟花,我却不信这三千红尘里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什么是桃源呢?
从前只是想要安宁。
如今呢……想要……真希望能有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今贵为天子,身边侍从如云,然而能解语片时者,竟无一人。
赵苏仰望长空,一碧如洗,浩淼难言。他心里不由涌上无限的寂寥与迷茫……九千大地,亿万众生,谁是殊途同归人?
人生何其难测……
“皇上……”
“恩?”
猛地一惊回头,原来是太监总管——此时冯浩已死,故此换了新人。
太监总管道:“皇上,御营副使刘大人求见——说是已经寻访到了琬皇子和锦园公主的下落!”
“是么?”
一阵惊喜,赵苏苍白的脸上不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这几年来,他派出御前五军的将领到东南各地寻访赵琬兄妹,可是都杳无音讯。如今乍闻竟获消息,不由惊喜莫名。
不知何故,赵苏对那古怪精灵的两兄妹极有好感。——聪慧骄横的赵琬、活泼可爱的锦园,虽然相别已快三年,那一双小身影却依旧在脑海里栩栩如生……赵苏不由笑出声来,说道:“快宣他进来!”
刘光世快步进来,行礼毕禀报道:“微臣已访得两位小殿下的确实下落。他们乃是当年由皇后朱娘娘托付,隐姓埋名寄养在苏州一位富户家中。微臣此次访得二位殿下下落,便准备带他们回宫,孰料变生不测,行程前夕,公主突然染恙,微臣只得另行安排人手在彼处守护琬皇子和公主,微臣先行赶回京来,听候皇上旨意。”
“哦?”
赵苏沉吟了一下,有点失望。但终究担心占了上风,便道:“那你暂回苏州去,俟锦园病好后再带他们进京来罢!”
“是!臣遵旨!”
望着刘光世的背影,赵苏有点惆怅。——突然又想起即将举行的大婚,心里倒说不出什么滋味!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岁,娶妃当属正常,——最近臣子们一再上谏催逼,他亦无法反对,——一国之君,岂能无嗣?——只得同意。——在大臣送上来的名单里随便勾了一个名字,反正都是自己从不见过的人,选谁岂不都一样?
——此时却又有点微微的期待和好奇——不知那素昧平生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番风姿?
重德……心头轻轻地又泛起一个模糊的微笑的面影……赵苏摇了摇头。
往事已矣。该忘记了。
——也许这个连姓名都未曾看清楚的女子的到来,会改变自己的寂寞心境也未可知吧……
建炎三年、春侯深时。
皓齿清歌,犹绕余响;细腰双舞,唯遗汗香。
婚宴已毕,朝臣尽散。——皇宫北殿今夜至,正是洞房花烛时。
平时惯穿素色宽大的衣衫,此时身着这沉重拘束的的大红吉服可真觉不大舒服。然而对于未知生活的憧憬和期待,使年轻的大宋皇帝赵苏还是兴冲冲地加快了脚步。
寝宫里,银烛光浓,兰麝烟轻。
隔着薄雾般的纱帐,依稀可见其中端坐的、凤冠霞帔的皇后的身影。
心里涌上难以抑制的激动,使赵苏不由得稍稍屏住了呼吸。
红巾挑落,皇后缓缓抬起头来。
咦——
使赵苏乍然错愕的不是眼前这名女子冷然的美丽,而是她给予自己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萍水相逢,应是他乡之客!面善至此——莫非几时故知?
可是,他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名女子……这些年,如转篷漂泊关外,如囚徒独居深宫,身边红颜,从来寥寥。
可是,这样……仿佛泉水般涌出心中的熟悉感又来自何时何地?
第二天就知道了答案。
“臣朱江叩见皇上。”
皇后的胞兄朱江被引来面谢圣上。此次皇上大婚,百官皆官生三级——加之“可怜光彩生门户”,这位国舅因妹显贵,顺顺当当地当上了中书侍郎。
一听朱江这名字,赵苏只是微微有点疑惑——好象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仔细一看抬起头的大臣,不由吃了一惊!
……宣和三年……苏州……博山香炉,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梢倒影……乱军如潮,锣鼓喧声……
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神色冷俊的男子,跟当年那个美丽惊人却也心计惊人的朱府少公子的身影陡地重合起来……
“是你!……”
赵苏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难怪会有那么奇怪的熟悉感,原来皇后就是朱江的妹妹!
仔细一看,他们两兄妹给人的感觉确实很象!都是那种冷艳到极点的感觉——远看赏心悦目,走近却只能落得被冻伤的结局……
突然就又想起了方义、阮应月……这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爱恨交织,当年自己可是唯一的旁观人啊……
“……”
朱江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随即转为尴尬!——先是不料自己来面见的皇上便是当年寒酸可怜如乞丐的那位三皇子——随即大概就想起了自己对他颐指气使的那些往事吧……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