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院门里飘出来——不是有烟火之气的炉香,而是一缕凄清的异香,淡得仿佛太息般沁进心肺。
“皇上!”
守在院门前的军士,看见赵桓,赶紧上前行礼。
赵桓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还有活人。
闻见那样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产生里面住着鬼魂的错觉。
“雍亲王还好吧?”
“雍亲王?——”
军士苦着脸道:“好——还好。只是——他成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实在教人有点心头毛毛的……皇上,小人……小人实在有点干不了这差使了……小人宁愿上前线去打仗,也比守着这么——这么一个活象个死人般的人强啊……怎么看都没一点活人气!”他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道:“再过……再过几个月,他没事,小人可就得发疯了!”
“哦?”
赵桓有点吃惊,不由迟疑地望向内殿。
内殿檐下,有一株高可丈余的紫荆树,正开了满树的珍珠般的红花。想来这就是林贵妃自缢的那株紫荆树吧?
他和二皇叔赵苏并不相近,甚至没有见过面。只是间接地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过一些传闻。
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皇叔,真的是别人所说的妖怪吗?——听到这监视他的士兵的诉苦,似乎他还有点鬼气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这激发起了赵桓的好奇心。
他毫不犹豫地朝内殿走去。
庭院里的景色如果用荒凉形容的话,那内殿里的气氛,就该是寂寞吧。
踏上白石台阶,真的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活人居住的迹象。
檀木的门上交叉贴着林灵素的符咒——还有一个年老的士兵持刀守在门边。看见皇上亲临,他迟疑着,还是在赵桓身后冯浩的示意下撕下了符咒。
走进安静的殿里——撩开里屋的帘子前,赵桓的心里不由碰地一跳!
他实在怕见到的会是一具尸体。
还好,——不是。——闻声转过来的是个好端端的活人。——这就是雍亲王赵苏吗?
或许是经年不见阳光的关系,他的脸看上去异常苍白。漆黑的头发散在白色的衣服上,象是飘渺繁多的烟雾一样。从他身上发出,那传说中的香气,一阵一阵地缓缓涌进赵桓心里。
不是知道是不是命运曲折的关系,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点。但是,看着赵桓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怨恨,——只有温柔的寂寞和悲伤。他看上去仿佛不是这世间的人。那样的寂寞也不是这尘世间的寂寞,悲伤也仿佛不属于这尘世间的悲伤。
赵桓心里轻轻一动,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是他捕捉不住,只得问道:“你就是——二皇叔么?”
“你是——”
赵苏声音清冷得象水声。但是有点轻微的滞涩和沙哑。他也不识得赵桓。
“这就是本朝新君!”
冯浩在背后大声说明。
“哦?原来如此。‘山中不知年月’,谁知日月换新天?——……”
赵苏淡淡地笑了。赵桓觉得,他笑起来象是高山的冰雪上,日光浅淡的光影。融化不了的冰雪,心里还是寂寞。
“雍王爷,休得无礼!请王爷参拜新君罢!”
赵苏没有理会冯浩的叫嚣,只是看着赵桓问:“不知皇上驾到,有何旨意?”
不会是要杀掉自己这只“妖狐”吧。然而人生无趣,朝露何忧?——觉得这世界再无牵挂,赵苏并不怕死。也不是不怕,他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对死亡感到恐惧。
“雍王爷——”
“好了,好了!”
赵桓并不介意赵苏的无礼,他甚至觉得——就是要这样高傲与淡漠才适合这个仿佛冰雪一样的皇叔。为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吃惊,赵桓想起了今天的来意。他说道:“朕今天来,是有一事,相求于二皇叔。”
第二天,宋钦宗赵桓派遣出使金营的使臣,除了雍亲王赵苏,还有同知枢密院事李悦,与金使者吴孝民一同来到了驻守汴京城外的金兵营里。
一路上,刀戢森森,士兵重重。李悦吓得胆战心惊,进入元帅大帐里,早已脸色如土。
金兵元帅干离不南面而坐,——原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粗豪汉子,如果除却那股野蛮气息,其实倒生得很英俊。他两旁站列士兵无数,都带杀气。干离不见中间那个北宋使臣吓得汗如雨下,浑身颤抖,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笑未霎,却发现边上那个神色平常地看着自己的青年人,眼睛里不但没有丝毫惧意,甚至还带着一点微漠的笑意。——仿佛他此刻不是身处杀机重重的敌国军营里,——而是在雨外熏炉畔,灯前欹枕时……回想起一段遥远而又温馨的记忆。
干离不心中一楞。这时,他突然闻到了军营里潜潜弥开的一股香气,在这明明只有须眉男儿的营帐里,实在是太过突兀奇怪的香气!——难道刚才营帐外有女人走过吗?
他瞬间意识到——这香气是从边上那个神色淡漠的青年男子身上发出来的。而且,也决非人间香料所能熏出的气息。——好色的干离不,长年在脂粉娇娃里打转,对那些俗香艳气,早是了如指掌。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神一慑,赶紧去看吴孝民递上的名刺——上面明明写着:雍亲王:赵苏……
“干离不!”
从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叫喊,让赵苏和李悦都微微一惊:这干离不也算是金国德高望重的大臣了——谁竟敢直呼其名,如此无礼?——而且,还是孩子的声音……
然而干离不一闻其声,竟是神色顿时恭敬,赶紧丢下手种的名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士兵拉开帐门,跳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俊美少年,大声地叫道:“干离不,我有事找你——”
他看到赵苏,突然楞住了。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微臣无不尽力。”
干离不躬身回答,神态极其恭敬。
皇太子?
赵苏和李悦又是一惊。却见满帐的士兵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叩见太子殿下!”
原来这少年竟是金国的皇太子完颜煜。
完颜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却只顾死死地盯着赵苏,——干离不也察觉到了完颜煜的异样,出声唤道:“太子殿下?这是——”
完颜煜没理他,竟是神情十分激动的样子,对赵苏说:“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殿下——您认识这个人?”
听了完颜煜突兀的发问,干离不不由大吃一惊!——他疑惑地拿眼来看赵苏,却见赵苏也是一脸愕然的样子。——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金国的太子。
完颜煜见他神色茫然,好不失望,不高兴地说道:“怎么?你忘了我了吗?——就是那次在关外的那个山洞里啊……那次外面在下大雪,我和随从走失了,只好在路边的山洞里躲雪,一个人吓得哭,——你突然走了进来,还安慰我……”
“啊!”
赵苏记起来了!
那次……那是宣和四年吧,在西夏的边境,雪落无声,那个在山洞里哭泣的孩子……
赵苏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想不到——原来——当年遇见的那个小孩子居然会是金国的皇太子…
干离不见这北宋亲王居然是太子故知,也吃惊不小,不由多打量了赵苏几眼。但他毕竟惦记着国家大事,当下正颜厉色,对李悦道:“你家京城,旦夕可破,我为少帝情面,欲存赵氏宗社,停兵不攻,你们须知我国大恩,速自改悔,遵我条约数款,我方退兵,否则立即屠城,毋贻后悔!”说完,取出一张纸,直掷到李悦脚下道:“这便是议和约款,你拿去罢!”
李悦吓得冷汗直流,只是喏喏连声,捧着约款,颤栗而出。
干离不又派帐下大将萧三宝奴、耶律中、王讷三人,跟随李悦进汴京城,侯取复旨。
李悦把金人制定的退兵约款拿到宋钦宗面前,赵桓一看,原来上面整整齐齐,列了四条要求:
一. 要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表缎万匹,为犒赏费。
二. 要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重地。
三. 宋帝当以伯父事金。
四. 须以宰相及亲王各一人为质。
当下宋钦宗及身旁近侍大臣看了此等条约,无不变色。李纲便立即抗声反对。然而赵桓一则年纪尚小,二则生性软弱,只图金兵一退为快,自己便可无忧,重享大好河山,竟然支使开李纲,遣一近臣随金使偕去,一一如约。
赵桓避殿减膳,括借都城金银,甚至倡优家财,却也只得金二十万两,银十百万两,远不及金人要求的数目。第一款不能如约,只好恳求陆续缴纳。第二款先奉送三镇地图,第三款赉交誓书,第四款要求亲王为质,赵桓首先便想到的是二皇叔赵苏。然而他大抵孩子心气,又多少有点于心不忍,——可是匆忙间,又往那里去寻适当人选?——何况纵便时间充裕也未必能寻得出来有第二人选。正踌躇间,忽见那金使眼神有异,竟象是在暗示什么。
赵桓大奇,忙摒退近侍大臣,问道:“你家主上可是还有什么特别要求?”
金使笑道:“不是我们主上,是我们小太子有话要说。”
赵桓不敢怠慢,忙道:“太子殿下有何指示?”
金使笑道:“太子殿下说,请王上把你们雍王爷派为人质罢。——如果王上答应,太子殿下当在干离不元帅面前为王上美言几句,使我军速速退兵为是。”
赵桓一听,大喜过望,可谓正中下怀!他想也没想便连声道:“一定,一定!你回去叫太子殿下放心!”
那金使满脸喜色,点了点头。赵桓又唤进其他人,便派张邦昌为计议使,前往金营奉雍亲王赵苏为质。
但他此时心里多少有点疑惑,暗想:二皇叔赵苏无权无势,为什么这金国太子偏点名要他做人质?眼前不由浮现出赵苏的模样:容色雪白,发雾漆黑,唯一的感觉就是寂寞得不象这世间的人——也许他原该是天上的姑射族人——然而那身秉的异香,仿佛就是让他堕落红尘的肉欲凡劫……
是不是这样的人,总能让男人们心里涌上不知名的渴望?
那般的寂寞,那般的冷漠,那般的芳香……赵桓突然有点后悔。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三宫六院的妃子,跟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皇叔一比,好象都成了凡香俗粉……
金天会四年(靖康元年)。金国都城会宁。
皇宫御书房。
“父皇!”
兴冲冲地跑进来的少年,让在御书房内心神不定地踱步的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露出了笑容。
“煜儿,你回来了?”
虽然吴乞买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看到最心爱的儿子平安返回身边,英俊的脸上还是略微地显出了激动的神色。
完颜煜笑着,大声地道:“是的,父皇,孩儿平安归来了!”
吴乞买也笑着,用疼爱的目光打量着一个多月不见的儿子,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都快到自己肩膀了;又长大了一点,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面冒出了淡淡的胡须,明亮的眼睛还是那般炯炯有神,挺拔的身材好象一株笔直的白杨——吴乞买欣慰地叹了一口气。他素来不好女色,后宫嫔妃虽多,怎奈雨露难沾,故此子嗣上也都有限。目前只有两个皇子,完颜煜排行第二。——虽然立长子为王储乃为成规,然而吴乞买一直偏爱二儿子煜,故此不顾大臣们的种种反对,硬是在年前立煜为皇太子。
完颜煜自幼随汉人文士韩肪学习汉文经典,是个汉化很深而且富有朝气的少年,他向往南方的富庶深邃的文化,也向往南方朦胧精制的人文,平时服饰仪表“尽失女真故态”“宛然一汉户少年”,故此颇受金国保守大臣们的非议。——然而这些地方却正好投合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的内心深处的向往,他常常觉得,完颜煜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他内心轻轻一叹,又收回目光端详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小儿子——突然微微一惊。少年英俊的儿子,仿佛有点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漂亮的眼睛,尽管竭力地要做出严肃的神色,还是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心醉;勾起的嘴角,与其说是因为和自己的重逢而惊喜,不如说是因为正在想着一个念念与心的人,而不自觉地露出的微笑——吴乞买心里一惊:难道儿子情窦初开,有了意中人了?
他越看儿子的神色,越在心里犯疑,——待完颜煜走后,吴乞买赶紧命人把干离不叫来。
干离不不知何事,一听皇上召见,赶紧前来。
完颜吴乞买神情严肃道:“煜儿这次和你南下,途中可曾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干离不犹自摸不着头脑,偷觑着皇上脸色,道:“没有啊,皇上!”
吴乞买冷哼了一声道:“真的没有?!”
干离不莫名其妙,他是个大老粗,实在不懂那些细致东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当下便苦着脸道:“皇上,若是微臣办了什么错事,请您明示罢!微臣愚鲁,实在不知道皇上所指何事。”
吴乞买寒着脸道:“好!那朕问你:你有没有曾叫什么女子去侍奉煜儿?”
干离不愕然道:“这——”
吴乞买怒道:“这什么?你这色鬼!平素四处拈花惹草,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索性唆使我大金皇太子沉迷女色——煜儿他才多大?你就教他这些东西!”
干离不这才反应过来,急得头上直冒火星子,连声叫屈道:“哎呀皇上,您冤死微臣了!臣就算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啊!何况太子是何等人物,怎能看上臣喜欢的那些凡脂俗粉?”——说到这里他似乎正到痛处,一脸伤心地道:“皇上您不知道,上次臣好不容易找到了太原城里的第一名妓许淋竹,派人把她弄回营里还没享受到呢,哪知太子殿下突然驾临臣营帐里,一看到那许淋竹,连说不堪入目,命臣赶紧把她丢出去!——臣连那女子的手都还没摸到一下呢!这也罢了,那许淋竹可是南北公认的美女,臣在京中就听到过她的艳名,一直都好生心痒,到了太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找出来——太子殿下竟然说她不堪入目!太子殿下的眼光,实在不是臣等凡人能理解的……”
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一脸哀伤的样子,教吴乞买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女人乃是干离不的性命,想也知道那个艳名远播的中原名妓该多么挑逗干离不的胃口!谁知道自己那个蛮不讲理的儿子居然因为那名艳妓不顺自己心意,就硬叫干离不把她丢出去——就如逼迫着渴极馋极的酒鬼把一壶佳酿生生倒掉一般——实在可以想象当时干里不捶胸顿足的样子!
确实,他也知道煜的眼光是很挑剔的。平日里冷眼勘他心意口气,似乎从未将一般芸芸佳丽放在眼里!
完颜吴乞买还记得,去年自己姨姐梁国夫人,曾带了自己的小女儿到京城参见贵为国母的长姐——那位小女儿就是素来以美色着称于女真族的“大金第一美女”,此番一到京城,不知引动多少狂蜂浪蝶,据近臣密报,连大皇子完颜磊也都蠢蠢欲动的样子——而煜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么美的姑娘都不能引起他的欲望吗?
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儿子啊——实在想象不出,要怎样的红颜,才能符合他那让人难以揣摩的心意……
想到这里,吴乞买心里其实稍觉欣慰。然而一回想起儿子方才的异样神色,他的心情又咚地一跳!
同是过来人,同是情关里过客,他知道并且熟悉这样的神色。——一想起那些迢迢往事,总是难以捺下从心底里望外酸涩出来的苦楚……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吴乞买心里还是忐忑,沉吟一下,还是问道:“这一路南下,那你可曾发现太子与女子有过往来?”
他知南方女子,许是钟于山川秀气,素来以风韵情致着称——这方面,却非大金女子所能比拟。就怕煜儿一时把持不住心性,目迷五色,殊为可忧。
干离不一楞,这才意会过来,讶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