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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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偶寄-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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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曲第三 




  声音之道,幽渺难知。予作一生柳七,交无数周郎,虽未能如曲子相公身都通显,然论其生平制作,塞满人间,亦类此君之不可收拾。然究竟于声音之道未尝尽解,所能解者,不过词学之章句,音理之皮毛,比之观场矮人,略高寸许,人赞美而我先之,我憎丑而人和之,举世不察,遂群然许为知音。噫,音岂易知者哉?人问:既不知音,何以制曲?予曰:酿酒之家,不必尽知酒昧,然秫多水少则醇Ο,曲好ろ精则香冽,此理则易谙也;此理既谙,则杜康不难为矣。造弓造矢之人,未必尽娴决拾,然曲而劲者利于矢,直而锐者宜于鹄,此道则易明也;既明此道,即世为弓人矢人可矣。虽然,山民善跋,水民善涉,术疏则巧者亦拙,业久则粗者亦精;填过数十种新词,悉付优人,听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为朱墨所从出者乎?粗者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娱神,是其中菽麦亦稍辨矣。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虽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请述所知,以备裁择。

  ○解明曲意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也。吾观今世学曲者,始则诵读,继则歌咏,歌咏既成而事毕矣。至于讲解二字,非特废而不行,亦且从无此例。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此所谓无情,与蒙童背书,同一勉强而非自然者也。虽腔板极正,喉舌齿牙极清,终是第二、第三等词曲,非登峰造极之技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师讲明曲义。师或不解,不妨转询文人,得其义而后唱。唱时以精神贯串其中,务求酷肖。若是,则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情,较之时优,自然迥别。变死音为活曲,化歌者为文人,只在能解二字,解之时义大矣哉!

  ○调熟字音

  调平仄,别阴阳,学歌之首务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得一。不过口传心授,依样葫芦,求其师不甚谬,则习而察,亦可以混过一生。独有必不可少之一事,较阴阳平仄为稍难,又不得因其难而忽视者,则为“出口”、“收音”二诀窍。世间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头,所谓出口者是也;有一定,即有一字之尾,所谓收音者是也。尾后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箫、姓萧诸“箫”字,本音为箫,其出口之字头与收音之字尾,并不是“箫”。若出口作“箫”,收音作“箫”,其中间一段正音并不是“箫”,而反为别一字之音矣。且出口作“箫”,其音一泄而尽,曲之缓者,如何接得下板?故必有一字为之头,以备出口之用,有一定为之尾,以备收音之用,又有一字为余音,以备煞板之用。字头为何?“西”字是也。字尾为何?“夭”字是也。尾后余音为何?“乌”字是也。字字皆然,不能枚纪。《弦索辨讹》等书载此颇详,阅之自得。要知此等字头、字尾及余音,乃天造地设,自然而然,非后人扭捏成者也,但观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字汇》等书,逐字载有注脚,以两字切成一字。其两字者,上一字即为字头,出口者也;下一字即为字尾,收音者也;但不及余音之一字耳。无此上下二字,切不出中间一字,其为天造地设可知。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错,即差谬到底,唱此字而讹为彼字,可使知音者听乎?故教曲必先审音。即使不能尽解,亦须讲明此义,使知字有头尾以及余音,则不敢轻易开口,每字必询,久之自能惯熟。“曲有误,周郎顾。”苟明此道,即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顾矣。

  字头、字尾及余音,皆为慢曲而设,一字一板或一字数板者,皆不可无。其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头尾。

  缓音长曲之字,若无头尾,非止不合韵,唱者亦大费精神,但看青衿赞礼之法,即知之矣。“拜”、“兴”二字皆属长音。“拜”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毕而跪,跪毕而拜,为时甚久。若止唱一“拜”字到底,则其音一泄而尽,不当歇而不得不歇,失傧相之体矣。得其窍者,以“不”“爱”二字代之。“不”乃“拜”之头,“爱”乃“拜”之尾,中间恰好是一“拜”字。以一字而延数晷,则气力不足;分为三字,即有余矣。“兴”字亦然,以“希”“因”二字代之。赞礼且然,况于唱曲?婉譬曲喻,以至于此,总出一片苦心。审乐诸公,定须怜我。

  字头、字尾及余音,皆须隐而不现,使听者闻之,但有其音,并无其字,始称善用头尾者;一有字迹,则沾泥带水,有不如无矣。

  ○字忌模糊

  学唱之人,勿论巧拙,只看有口无口;听曲之人,慢讲精粗,先问有字无字。字从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无字,是说话有口,唱曲无口,与哑人何异哉?哑人亦能唱曲,听其呼号之声即可见矣。常有唱完一曲,听者止闻其声,辨不出一字者,令人闷杀。此非唱曲之料,选材者任其咎,非本优之罪也。舌本生成,似难强造,然于开口学曲之初,先能净其齿颊,使出口之际,字字分明,然后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无异点铁成金,然百中遇一,不能多也。

  ○曲严分合

  同场之曲,定宜同场,独唱之曲,还须独唱,词意分明,不可犯也。常有数人登场,每人一只之曲,而众口同声以出之者,在授曲之人,原有浅深二意:浅者虑其冷静,故以发越见长;深者示不参差,欲以翕如见好。尝见《琵琶.赏月》一折,自“长空万里”以至“几处寒衣织未成”,俱作合唱之曲,谛听其声,如出一口,无高低断续之痕者,虽曰良工心苦,然作者深心,于兹埋没。此折之妙,全在共对月光,各谈心事,曲既分唱,身段即可分做,是清淡之内原有波澜。若混作同场,则无所见其情,亦无可施其态矣。惟“峭寒生”二曲可以同唱,定四曲定该分唱,况有“合前”数句振起神情,原不虑其太冷。他剧类此者甚多,举一可以概百。戏场之曲,虽属一人而可以同唱者,惟行路出师等剧,不问词理异同,皆可使众声合一。场面似闹,曲声亦宜闹,静之则相反矣。

  ○锣鼓忌杂

  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百敲,与宜重而轻,宜轻反重者,均足令戏文减价。此中亦具至理,非老于优孟者不知。最忌在要紧关头,忽然打断。如说白未了之际,曲调初起之时,横敲乱打,盖却声音,使听白者少听数句,以致前后情事不连,审音者未闻起调,不知以后所唱何曲。打断曲文,罪犹可恕,抹杀宾白,情理难容。予观场每见此等,故为揭出。又有一出戏文将了,止余数句宾白未完,而此未完之数句,又系关键所在,乃戏房锣鼓早已催促收场,使说与不说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轻重之间,不可不急讲也。场上之人将要说白,见锣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则过难专委,曲白锣鼓,均分其咎矣。

  ○吹合宜低

  丝、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独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籁齐鸣,天人合一,亦金声玉振之遗意也,未尝不佳;但须以肉为主,而丝竹副之,使不出自然者,亦渐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随之妙。迩来戏房吹合之声,皆高于场上之曲,反以丝竹为主,而曲声和之,是座客非为听歌而来,乃听鼓乐而至矣。从来名优教曲,总使声与乐齐,箫笛高一字,曲亦高一字,箫笛低一字,曲亦低一字。然相同之中,即有高低轻重之别,以其教曲之初,即以箫笛代口,引之使唱,原系声随箫笛,非以箫笛随声,习久成性,一到声上,不知不觉而以曲随箫笛矣。正之当用何法?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止于场上用之,则有吹合亦唱,无吹合亦唱,不靠吹合为主。譬之小儿学行,终日倚墙靠壁,舍此不能举步,一旦去其墙壁,偏使独行,行过一次两次,则虽见墙壁而不靠矣。以予见论之,和箫和笛之时,当比曲低一字,曲声高于吹合,则丝竹之声亦变为肉,寻其附和之痕而不得矣。正音之法,有过此者乎?然此法不宜概行,当视唱曲之人之本领。如一班之中,有一二喉音最亮者,以此法行之,其余中人以下之材,俱照常格。倘不分高下,一例举行,则良法不终,而怪予立言之误矣。

  吹合之声,场上可少,教曲学唱之时,必不可少,以其能代师口,而司熔铸变化之权也。何则?不用箫笛,止凭口授,则师唱一遍,徒亦唱一遍,师住口而徒亦住口,聪慧者数遍即熟,资质稍钝者,非数十百遍不能,以师徒之间无一转相授受之人也。自有此物,只须师教数遍,齿牙稍利,即有箫笛引之。随箫随笛之际,若曰无师,则轻重病徐之间,原有法脉准绳,引人归于胜地;若曰有师,则师口并无一字,已将此曲交付其徒。先则人随箫笛,后则箫笛随人,是金蝉脱壳之法也。“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箫笛二物,即曲中之尹公他也。但庾公之斯与子濯孺子,昔未见面,而今同在一堂耳。若是,则吹合之力讵可少哉?予恐此书一出,好事者过听予方言,谬视箫笛为可弃,故复补论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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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白第四 



 
  教习歌舞之家,演习声容之辈,咸谓唱曲难,说白易。宾白熟念即是,曲文念熟而后唱,唱必数十遍而始熟,是唱曲与说白之工,难易判如霄壤。时论皆然,予独怪其非是。唱曲难而易,说白易而难,知其难者始易,视为易者必难。盖词曲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皆有一定不移之格,谱载分明,师传严切,习之既惯,自然不出范围。至宾白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则无腔板可按、谱籍可查,止靠曲师口;而曲师入门之初,亦系暗中摸索,彼既无传于人,何以转授于我?讹以传讹,此说白之理,日晦一日而人不知。人既不知,无怪乎念熟即以为是,而且以为易也。吾观梨园之中,善唱曲者,十中必有二三;工说白者,百中仅可一二。此一二人之工说白,若非本人自通文理,则其所传之师,乃一读书明理之人也。故曲师不可不择。教者通文识字,则学者之受益,东君之省力,非止一端。苟得其人,必破优伶之格以待之,不则鹤困鸡群,与侪众无异,孰肯抑而就之乎?然于此中索全人,颇不易得。不如仍苦立言者,再费几升心血,创为成格以示人。自制曲选词,以至登场演习,无一不作功臣,庶于为人为彻之义,无少缺陷。虽然,成格即设,亦止可为通文达理者道,不识字者闻之,未有不喷饭胡卢,而怪迂人之多事者也。

  ○高低抑扬

  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请以寻常讲话喻之。明理人讲话,一句可当十句,不明理人讲话,十句抵不过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宾白虽系编就之言,说之不得法,其不中肯綮等也。犹之倩人传语,教之使说,亦与念白相同,善传者以之成事,不善传者以之偾事,即此理也。此理甚难亦甚易,得其孔窍则易,不得孔窍则难。此等孔窍,天下人不知,予独知之。天下人即能知之,不能言之,而予复能言之,请揭出以示歌者。白有高低抑扬,何者当高而扬?何者当氏而扬?曰: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遇正字,必声高而气长,若遇衬字,则声低气短而疾忙带过,此分别主客之法也。说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衬字,其理同,则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扬,客低面抑,此至当不易之理,即最简极便之法也。凡人说话,其理亦然。譬如呼人取茶取酒,其声云:“取茶来!”“取酒来!”此二句既为茶酒而发,则“茶”“酒”二字为正字,其声必高而长,“取”字“来”字为衬字,其音必低而短。再取旧曲中宾白一段论之。《琵琶.分别》白云:“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前二句是客,宜略轻而稍快,后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迟。“功名”、“甘旨”二句亦然,此句中之主客也。“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较之“两月夫妻”、“八旬父母”虽非衬字,却与衬字相同,其为轻快,又当稍别。至于“夫妻”、“父母”之上二“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常见不解事梨园,每于四六句中之“之”字,与上下正文同其轻重疾徐,是谓菽麦不辨,尚可谓之能说白乎?此等皆言宾白,盖场上所说之话也。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长篇大幅叙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错,缓急得宜,切勿作一片高声,或一派细语,俗言“水平调”是也。上场诗四句之中,三句皆高而缓,一名宜低而快。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而缓,较首二句更宜倍之。如《浣纱记》定场诗云:“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二句宜高而缓,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须轻轻带过,若与前二句相同,则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则懈而无势,况其下接着通名道姓之语。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例应稍低,若末句低而接者又低,则神气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低而快,势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谁能穷究至此?然不如此,则是寻常应付之戏,非孤标特出之戏也。高低抑扬之法,尽乎此矣。

  优师既明此理,则授徒之际,又有一简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之:但于点脚本时,将宜高宜长之字用朱笔圈之,凡类衬字者不圈。至于衬中之衬,与当急急赶下、断断不宜沾滞者,亦用朱笔抹以细纹,如流水状,使一皆能识认。则于念剧之初,便有高低抑扬,不俟登场摹拟。如此教曲,有不妙绝天下,而使百千万亿之人赞美者,吾不信也。

  ○缓急顿挫

  缓急顿挫之法,较之高低抑扬,其理愈精,非数言可了。然了之必须数言,辩者愈繁,则听者愈惑,终身不能解矣。优师点脚本授歌童,不过一句一点,求其点不刺谬,一句还一句,不致断者联而联者断,亦云幸矣,尚能询及其他?即以脚本授文人,倩其画文断句,亦不过每句一点,无他法也。而不知场上说白,尽有当断处不断,反至不当断处而忽断;当联处不联,忽至不当联处而反联者。此之谓缓急顿挫。此中微渺,但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能口授,不能以笔舌喻者。不能言而强之使言,只有一法:大约两句三句而止言一事者,当一气赶下,中间断句处勿太迟缓;或一句止言一事,而下句又言别事,或同一事而另分一意者,则当稍断,不可竟连下句。是亦简便可行之法也。此言其粗,非论其精;此言其略,未及其详。精详之理,则终不可言也。

  当断当联之处,亦照前法,分别于脚本之中,当断处用朱笔一画,使至此稍顿,余俱连读,则无缓急相左之患矣。

  妇人之态,不可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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