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冰雪笑着摇摇头。
连朔彻底怒了。
三尺青锋还未出鞘,便被一只手按了下去。白皙修长的手指,弧线相当优美,却不若女子柔胰般婉约,那线条刚劲有力,指甲略留削尖,只看上去那么轻轻一按,他竟连浑身解数都使出来都挣不脱。
连朔惊愕地抬头,看到冰雪温文和煦的笑容,只觉得莫名其妙后背一滩冷汗。
“我们来谈谈,”冰雪轻笑,眸中墨云翻滚如同山雨欲来之前风波不止的穹宇,缓慢的咬字之间带出森然的寒意,“第三份闇门浮图,在你手上吧。”
“浮图,或者,你师父的命?”
※※※※※※
茅屋之内,刀与剑相戈。一击之力,竟然双方势均力敌,谁都不能奈何谁去。
但论兵器上来看,宝刀寒光森森,游刃有余,而长剑质朴纤细,材质有所欠缺。彼此深浅都试不出,叶孤舟心中竟涌出一股比试的念头来,但他看着白发,眉间一皱,腕力松开,反手收刀系回背后。
白发微微踉跄一步,手撑着木榻勉强站立。脖颈额角青筋毕露,冷汗一滴一滴顺着不自主抽动的面部肌肉流下来,双脚甚至在微微哆嗦——却是在这个时候毒伤发作!
叶孤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近乎于窒息的剧痛连旁观的人都不由自主一头冷汗,和这个男人除了紧锁的眉毛与身体因为疼痛自然的反应之外,连面部表情都
未变过丝毫。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笑声陡然响起。被白发挡在后头的樊离捂着肚子笑得疯狂,仿佛遇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般,大笑不止。浑身的戾气与嗜杀没有任何掩饰地释放出来,浓烈得让人如坠地狱。可以想象,是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才能在隐世避俗的几十年之后仍旧有这般的邪亦。那灰白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油尽灯枯的苍颓,却因他笑着,终身不退的戾气竟然消散开去,那脸上如今是一种满意与解脱,微带着血腥的祥和。
叶孤舟突然想起,那夜的青云观,莫彦亦是这般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之中,就此了却了一生的挂念。莫彦说,自己必须杀了樊离,因为这是他欠着那些人的。
欠下了债,就总有需要还的一天。既生无所愧,那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不过是,一叶知秋。
叶孤舟心下茫然,竟然发现自己没了握刀的意义。可是,这人,总是要杀的。他既应下,便定要亲手了结。
白发剧痛至极,这一次的毒伤似乎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连站立都已经成了奢望,他口吐白沫,七窍流血,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樊离笑着,伸出枯瘦得只剩下皮与骨头的手,摸了摸白发的发,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为人师表应有的慈爱。他教导他,把自己所会的倾囊相授,眼神却常常是一种痛恨与憎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弟子的出现代表着什么。
他原是比任何人都想活着的,必要时连这个弟子都打算放弃。而现在,却自知天命将近。
“闇门本名蛊都有母子一对,就种在各自师徒的心脏里。数年之后,一者死,一者体内的蛊便会成长的最强状态。每一脉的本名蛊都不同,你是非邪一脉,作用便是强化本草药理,丹田回流,百毒不侵。”他近乎于耳语一般地呢喃着,“师徒不能同时处于世,总要死一个……总要死一个。”
“好好照顾你师弟,为师,现在才发现,还是你最像为师……”
※※※※※※
天边一丝光晕裂开,白光铺陈开黎明的天色。
雨疏风收。滴答声已点落到天明。
烟岚缓缓闭上眼。
一步之差。
“……我输了。”
她说:“我不会插手。”
叶子衿收手挥袖,缓缓撑伞步入雨中。白衣翩跹,风雅从容,绝世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3。9
咳咳……这回拖得时间有点长……不好意思……
☆、剑上明华日日老
“即便是如今的我,凭你,也奈何不了。”
昔日的药神微微抬眼,唇角勾着的讥讽嘲弄仍不减年轻时候的风采,被那针锋般的目光刺一下,夹带的浩瀚浓烈的血腥气足以让人心生惧意。
而黑衣刀客只是冷冷笑着,手反转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双目如电竟是丝毫不加以退让。
樊离杀意不散,如是对峙片刻,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枯槁的脸孔也带上英雄末路的凄色,声音却不复叹惋:“你师父定要你杀我。”
叶孤舟无恨无恼,漠然而立。
“莫彦为人懦弱不堪,我等他报仇等了几十年都不曾上门,却要徒弟代劳!黄泉路上我仍看不起他!”樊离袖一展,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的邪肆狂妄,“也罢,我要你做一事,事成之后,再来取我命!”他眸中带笑,眼底暗藏的神色流露却是淡淡的洒脱,那睥睨凡尘的清傲与赫连大少略带相似,倘若年轻数十岁,不算上通身的血腥,也便是鲜衣怒马的风华。
叶孤舟皱眉看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略一点头:“好!”
樊离将视线转向昏迷之中依然痛苦挣扎的白发,眼中略显叹息,疼爱之色不掩。他当年离开闇门,游离江湖三十多年与人从不假以颜色,亦未想过收徒传承——彼时他这性子不敛,闇门也好,天下也好,断没有什么能再入他的眼。被禁于明月乡,偶然遇上白发,他好奇此子身上所纠缠剧毒,却原先是将他作为药人玩物带回医治,乃至他发现此子悟性奇高远超凡辈,才想起闇门传承。
可这几年来,他自持游戏心态,亦无大忌,便将所学倾囊相授,其中不乏未经验证中有走火入魔之嫌的内功心法,也不缺各种药毒轮番折磨,说是水生火热亦不为过,可此人竟然生生扛下,忍耐至今,生性木讷也好,城府极深也好,竟不曾显露半分怨言,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所授之学中另辟蹊径,倒也学得个七七八八。他自知性子狂傲狠毒,不喜逆言,白发此般个性却也是无意投了自己所好,且待得他几年如一日,荣辱不惊生死无怨,骨子里那份傲便就是这世间也少有——日子一久,这才存了几分亲近善待之意。此般相处下来,即使面上不显,这师徒之情却也深厚。
且本名蛊已种下,于白发自有好处不提,彼时他也有想到今日局面了,他也是已打算放下。只是不曾想,赫连家还有一人命中注定要拜入他门下。只愿白发羽翼丰满之际,能护得他师弟周全。
》 樊离孤寡一笑,两指并拢,在白发身上连点数下,白发如被定住般没了动静,另一只手呈爪状,只隔空一探,骇然从白发后脑的穴位之中取出三根细长的银针。那银针明晃晃地悬停在空中,中指来长,细如牛毛,蓦地飞入他袖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外面的天色陡然为阴云笼罩,薄散日光眨眼消失得一干二净,于席凉风中落下冷雨。茅屋之中可闻外界沙沙雨声,如珠似坠般连绵不绝。
樊离的声音原就低哑,在渗入屋内的水汽里更显朦胧。他对着白发交代,叶孤舟也站在一边任由他说。“本名蛊子母连心,互为牵制。母死子即为母,彼时功力增长数倍,定能一气除你体内并立三毒,对本草药理乃至于你的内力都有极大好处……非邪一脉的功法为师已尽数传予你,你自可研习,但让儿入为师门下时日尚短,既唤为师一声师父,欠他的无法偿还,日后还望你加以教导……为师欠你亦良多,想你本性,不会怨怠……但终是师徒一场,尚有至宝传予你,你日后便知……此去,便作永别罢!”
白发此刻意识混沌尚不能清醒,但这声音却是直入脑海。他亦知情势叹惋,面露苦苦挣扎之色,却只苦于无法醒来。
樊离定定看了他良久,缓缓闭目,颓然挥手:“平阳临沐山,沈萧即在此。将他送至你四师叔处便回!”
叶孤舟也无二话,顿了顿便点头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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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潇潇,风萧萧。
叶孤舟背着白发冒雨疾行而去。
樊离盘坐于榻上,面色油尽灯枯,入了定仿若就此将别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一动,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进来,心头大乱、面露凄惶之色,脚步一滞就往前狠狠跌了一跤——正是连朔。
樊离睁了眼看他,手指微微颤抖,已用不上力,却从怀中拿出一个罗盘,递给他。食指见方,卦面呈正圆,四方指的正是闇门邪家四名:非邪,毋论,不归,无救。却见邪毋论、邪不归名上朱砂已暗,另两者仍明如新写。连朔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西方,罗盘画面一换,却是一张地图,左上角刻有小字:扬州,千叶镇。
连朔看得几欲落下泪来。他手背上一阵阵发着痉挛,坚硬的木块硌着掌心几乎出血,但他却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般。这罗盘,他背过完整的闇门简书,自然认得,懂得什么使用,也知
道上面已经暗了的名代表什么。
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拿着它,日后予你大师兄……”樊离缓缓说道,“你是好孩子……浮图原不是你能守得住的……去见你师父最后一面罢,然后跟着你大师兄……再莫与他们对上。”
连朔含泪点点头,忽然闻得有人接近这院子,脚步声虽轻却也不是完全不闻。连朔匆匆忙忙将罗盘收入怀里,“哗”一声抽出腰间长剑,直直迎向门口。
冰雪面露微笑,负手款款行来。雨丝斜长,飞散间染上长发,斜风细雨中漫步的姿态,仿若从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走来,一举手一抬足,都带着江南缠绵的韵味,不减温文雍容,却平添潇洒从容的气度。
冰雪看到他,止了步。笑意不减。
连朔握剑之手越见颤抖,而冰雪此刻却没有丝毫出手的意向。连朔咬牙狠狠刺了他一眼,终是提剑冲出医馆。
冰雪低低笑着步入茅屋之中。
那袖一挥,负于身后,抬头望着木榻之上的老人,笑意越发浓重:“邪非邪,为了保存你两个弟子,倒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如同对着心爱的女子柔声细语般典雅和煦,软得让人的心也黏合了去,可那话语,却句句透着峥嵘的杀气:“简书给了大徒弟,浮图予了二徒弟,你所认定的传人应当是白发吧,可那浮图却是纠葛在赫连的出师任务与传承任务之中,你便是算准了不让我拿到那图纸罢!”
他轻声笑语:“白发,我的确没有把握,但是身中剧毒、功力尽失的白发,却是再好对付不过——可你硬是能找了叶孤舟护着他——沈萧既有欠你,那便我找上门去,她都不会交出人。呵,目前赫连让行踪不明,可是赫连家我当真是不能惹么,你也太小看我了!那么,让我猜猜,你究竟是怎样设计的所有人?那一份浮图最后会落在谁的手上?”
“白发,或者是,赫连让?”
蓝衣青年微微笑着,见樊离视他如无睹也不在意,此刻方觉,他那一言一行,他的处事待人,甚至于他唇角弯曲的弧度,眼中浮现的温度,都显得如此适宜,太过适宜!适宜得好似是经过精密计算而刻意显现出来似的,甚至于一成不变!
他大笑而去。
※※※※※※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
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烟岚定定地发了老半天的呆,然后百无聊赖地用簪子拨弄着香炉中的沉水香,透过窗子,廊下零散地停驻着几只鸟儿,刚停下的雨却是因特殊地图权限取消,与外界地图的重合之后又成了入冬之际连绵的雨水。
她眉眼间落着几分倦意,长长的睫毛半掩着瞳眸,光影错错间带出些许疲惫与沉思。香炉之中烟雾缭绕,细细袅袅蜿蜒飘散开,缠在她的发间眉梢,更显出一种低雅的绮丽。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烟岚懒懒回眸,正看到嫩色黄鹂现出身形的一幕。敛儿抖抖衣衫,瞬间蒸干身上的水汽,笑嘻嘻跑过来。
“尊上尊上,最近南方非常热闹呢!”
“唔?”青衣女子轻轻应了声,放下簪子一转身就这么没形象地摊在了软榻上,脑后的发髻散了形,青丝如瀑软软垂落下去,她揉揉眼睛,侧眼望去。
敛儿笑着扑了过去,手肘支在榻边,托着下巴盈盈笑道:“现在的情势非常奇妙呢!凌霄与皇朝时不时起点摩擦动点干戈,大战倒是没爆发只不过整个南方都剑拔弩张的,连迷色城都表示说看戏看得很爽。”
九天之上乃是主脑监控与依依霏霏两姐妹的天下,迷色城隶属于九天,也便是各类人控NPC的大本营。一系列闲着没事干又无任务在身的,最喜欢待在那里找乐子,而对于游戏的工作人员来说,有什么比看玩家争战更有意思的呢?
烟岚又应一声,两眼半翕半合似乎就要完全闭上般恹恹。
敛儿眨了眨眼,眉毛弯弯:“此裳刚传来的消息,是前不久南方帮派势力整合的详细情况,九天已经在分析信息了,估计不久就能得出大致的战力分布来。无论是凌霄阁也好,皇朝也好,为了这次躲不过的大战准备得够充分了呢——迷色城新开了大盘,尊上去不去掺和一脚?”
惯来的摇头,丝毫没有兴趣。因为整个人都瘫在榻上,摇头的动作迟缓了些,更显出几分略带病态的忧郁。
敛儿有些纳闷,偏了头好奇道:“很累吗?”
烟岚侧着眼,雾煞煞的瞳眸无神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又不知为何思绪非常迟钝,老半天也理不出头绪来。于是一眼就可以望见那面情露出的费解与茫然,非常可爱。
嫩黄裙衫的少女眸光一亮
,两眼弯的弧度更为明显,也把脸贴在软绵绵的榻上:“呐,尊上,你不是说等明月乡这出戏看完,就回山庄吗?你素来不喜这里的冬天哩,今天雨下得又比往年多,啊,那还要再等多久呢?”
“……左右就在这几天了。”
“那敢情好,”敛儿又高兴起来了,“回头我让青菱早做准备,到底还是山庄里更加舒坦哩!”
“如果没人给我惹麻烦的话。”烟岚闭着眼补充了一句。
敛儿偷笑道:“大家的视线都关注着南方呢,监控什么的还有别人着手,也不用尊上担心呀。”
烟岚一动不动,像是睡着般。
敛儿凑过去,眨眨眼,又抬起头:“尊上,绯暗姐姐已经把近来关于正道的大致事例都整理好了呢,你顺便看一眼,若是可以的话就按照这个进度下去,一旦南方开战之后,正邪两道的权限会有所调整,尊上就能更轻松呦。”
没有声响。
敛儿笑着起身,从边上抱来一床薄被,盖在她身上,又细细捏好被角,这才悄然离去。
※※※※※※
叶孤舟很不喜欢任务,极不喜欢。他喜欢的是玩游戏,而不是被游戏玩。宁肯一个人跑到荒山野岭参习刀道个把月,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纠结NPC之间那些有的没的。可偏偏现在在身的这任务是怎么脱都脱不掉的。
闇门前代四人之中,他师父莫彦是属于苦修士,外形若中年男子,樊离是以老人形象出现,老三邱宁则是一个堪称漂亮的青年,由此可知,NPC外貌更符合的是各自的人设,与NPC过往并无多大干系。而当他真见到闇门第三位师叔的时候,更加肯定这个结论。
沈萧在传言记载之中并不属正。当年此子杀母弑父之说曾引得不少风浪,而她本是闇门邪家无救的传人,师父乃医道之中的佼佼者——此医道又与非邪一脉的药理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