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镇的小径,一点也不须借助手电筒。他沿着山路往上走,等他看到长着山毛榉的
山顶时,便径直来到采石坑上头的树丛旁。他在那儿坐了下来,再环视一下周遭,
可是除了一两声山坡上的羊叫声外,仍然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他把绳子绑在最
粗大的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把绳子其余的部分往下放,经过采石坑的边缘,再继
续坠到谷底的草丛里。这一边是采石坑较陡险的一边。在比较低的那一边还有一个
窄窄的人口.可是已经长满了密密实实的荆棘丛,根本不可能进去。那天他和牧羊
人亚伯坐在这里谈着柏特的事时,亚伯已经全告诉他了。亚伯说他对附近的情形熟
悉得很,因为他有一次还冒着危险下到坑里,把一只迷路的羊找回来。亚伯又说,
如果要到那坑里去,与其从比较低的那边进去,不如从陡峭的这一头小心地爬下去,
因为要越过那些荆棘丛几乎是不可能的。亚伯还告诉他,深坑里一滴水也没有,至
少二十年前他下去救那只羊时是没有的——水都往下渗到海里去了。
博来试了几次绳子的负荷力,以及抗磨损的程度。绑住绳子的树干表面挺光滑
的,而且博来在绳子靠着山壁的地方加了护垫,这一来就不怕绳子磨断了。他慢慢
地滑下身去,用脚探索着踩住第一个绳圈。现在他的眼睛正好与地面等高,更感到
天空出奇地明亮。他还很清楚地看到低处的草丛衬着天空的影子,以及高大的树木
的形状。
现在他已经踩住第一个绳圈了,可是他的手还攀着草皮上的绳子。
就在这时,博来的耳边响起了西蒙的声音。
“如果就这样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恐怕也是说不过去吧,”是的,是西蒙那一
贯慢条斯理的声音:“我是说,我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就把你的绳子一割了事,你如
果还来得及想,恐怕也只会以为是绳子断了。可是这么简单就不好玩了,对吧? ”
博来可以看到天空下面他巨大的身影,此刻他显然是半蹲在他头顶的草皮上,
就在他的绳子旁边。
真该死,他真的是太低估西蒙的聪明了。西蒙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的。他甚
至避免跟踪他,早早就到这儿来等着他了。
“割断绳子没有用的,我会拚命大叫,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当我没想过吗? 可是在这儿谁听得到你的叫喊呢? ”西蒙带着冷笑低声说。
博来估量着他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在西蒙割断绳子之前滑到坑底去。绳圈是让他下到
坑底之后可以爬上来用的,现在他倒可以不必管绳圈,而一直滑下坑去。可是,绳
子被割断之前,他离开坑底是不是够近,而不会摔死呢? 或者也许可以——? 是的,
就这么办! 他用一只手抓紧了绳子,脚踩住绳圈用力一蹬,把身体往上腾举起来,
直到他的一个膝盖几乎可以爬到草皮上。可是这时博来从绳子动的情形知道,西蒙
的手也是拉着绳子不放的。
“嘿,你干什么! ”西蒙看到博来一跃而上,马上用脚踩住博来的一只手。
博来忍着痛,忙用另一只手紧抓住西蒙的皮鞋口不放。西蒙弯下身去,手拿着
刀子就要割绳子,博来大叫一声,又使得西蒙乱了阵脚,可是博来仍紧抓着他的脚
不放。博来趁机挣脱被西蒙踩在脚下的一只手,从西蒙的脚踝背后一把抓住,用他
的身体尽量地遮住暴露在西蒙面前的绳子。西蒙的两脚被博来的双手抓住,也无法
回过头去割他背后的绳子,就这样两脚被紧紧地抓着,身体却虚悬在深坑口,西蒙
简直是惊慌到极点。
“放开我的脚! ”西蒙一面叫,一面奋力地想挣脱博来的手。
“你再这样,”博来喘着气说:“我就把你一起拖下去! ”
“放开! 放开! ”西蒙根本没有听到博来的话,只一味地拳打脚踢。
博来放开抓住西蒙皮鞋的那一只手,一把抓住西蒙握着刀子的那只手,现在他
的右手抓着西蒙的左脚踝,左手则抓着西蒙的右手腕。
西蒙一面叫着,一面奋力地想把自己拉开去,不料博来把他的整个身体的重量
压到了他的手腕上。博来因为脚踩着绳梯,还有几分把握,可西蒙却是什么也抓不
到。
西蒙极力想从博来的手中挣脱他拿刀的手,博来又迅速地用原本抓着西蒙左脚
的右手一把攫住西蒙的左手腕,这时候西蒙的两只手都被他紧紧抓住了,西蒙整个
身子像一只虾那样,弓在博来面前。
“快把刀放下! ”他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他只感到眼前的草皮不断地向前移去。他的脚还踩着绳梯,所
以只是感觉他的身体甩离了崖边远一些,可是对两手被博来握住而弓着身子悬在那
里的西蒙,这却是生死攸关的一刻。
博来一抬头,看到西蒙整个身躯从上面向他猛扑过来,他在惊恐万状中被西蒙
压着直坠向崖底。他只感到脑门里有一道金光爆炸开来,接下来就什么事都不知道
了。
第三十章
已经四十八个小时了,碧翠在小咖啡馆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浓
浊的咖啡,两眼直盯着对街医院建筑的标志:医院区请勿鸣喇叭此刻才清晨七点,
但咖啡馆六点就开门了,就在她坐在那儿的这段时间里,总会有另外一个客人在这
儿用餐,可是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们是谁,她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端坐在一杯咖啡
面前,看着医院的这个标志。如今,她在这家咖啡馆已经待了好久了,但凡看到她
的人,都会关心地对她说:“你最好出去走动一下,吃点东西。”她听到这话,便
会起来,走回对街,同样在一杯咖啡面前坐一下,然后又回到这儿来。
她的生活就这样缩小到在医院和咖啡馆之间去。她无法回想过去,更不能瞻望
未来,她只能活在“现在”里,这真是可怕的状态。昨天晚上,医院为她在修女的
宿舍里安排了一个床位,而前一晚她根本是整个夜里都在医院度过的。所有看到她
的人对她说的话只有这么两句,不是“没有,情况没有什么改变”就是“去吃点东
西吧”。她对这两句话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了,就如同对那个医院前面的标志已经生
厌了一般,可是此外她又能做什么呢? 那个邋邋遢遢的女侍者走了过来,在她面前
摆上一杯新鲜的咖啡,把原来的那一杯拿走,还对她说:“这一杯已经凉了,可你
动都没动过它呢。”可是过不了多久,这杯新鲜的咖啡还是原封不动地变浊了。她
很感激这个邋遢女侍的关心,可是对她不能真正知心的同情仍感到很不舒服。这女
孩这样来来去去地换着咖啡,心里恐怕是存着看好戏的念头吧。
“医院区,请勿鸣喇叭”她不能老是瞪着这个标志看了,她得看点别的东西才
好。也许她可以——一,二,三,四,五,六哦,不行不行,她可不能算起数目字
来。
咖啡馆的门打开了,司医生走了进来,他的红头发有几分零乱,颊上的胡子也
没有刮。他对那个女侍叫了声:“咖啡! ”便在碧翠的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样? ”她问。
“还活着。”
“醒了吗? ”
“还没有。但情形有点好转。我是说,醒来的机会比较大一些,但也不能保证
他一定能——活下来。”
“喔。”
“头骨破裂的情形是看得出来,但实际上他其他地方还有哪里受到伤害,一下
子还不能确定。”
“是这样。”
“你不能光喝咖啡呀,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对不对? ‘,”她连咖啡都没有喝
哩。“那个女侍插嘴说,一面把司医生的咖啡放到他面前。
听到这女侍对她的心事的多嘴评论,她心里涌起莫名的懊恼。
“我带你上街去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谢谢你。”
“天使餐厅离这儿不远,你在那儿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而且——”
“不不,我没办法那样做。我会把咖啡喝掉的,这杯咖啡挺热挺好的。”
司医生一口把他的咖啡喝掉,付了钱。他迟疑了一下,好像不太愿意让碧翠一
个人留在这儿。“我现在得回喀莱尔一下,您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好好在照顾他,我
是不会走开的,对不对? 现在那些医生们可以照顾得比我好的。”
“你已经帮了我们天大的忙了,”碧翠感激地对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的。”碧翠一旦开始喝咖啡.便闷着头喝起来,以致没有看到门又开了。应该不会
是另一个从医院来的消息吧,而此刻对碧翠来说,除了从医院来的消息外,没有一
件事情是值得关心的,所以当她看到乔治‘裴克坐到她的身边,着实感到有些意外。
“司医生告诉我说在这儿可以找到你。”
“乔治! ”她说:“这么一大早,你怎么就到西势镇来了? ”
“我是来带给你安慰的——西蒙死了。”
“安慰? ”
“是的。”
乔治从一个信封里拿出一件东西来,放到她的面前。
东西虽然已经陈旧不堪,却仍然辨认得出是什么。那是一枝细长的自来水笔,
还有一段黄色螺旋状的装饰。
碧翠瞪着这枝笔看了良久,接着又抬眼望着乔治。
“那么,他们是找到——那东西了? ”
“是的,就在那儿。你想在这儿谈这件事吗? 还是想回医院再说? ”
“医院和这儿有什么不同? 横竖都是我干等着消息的地方。”
“来点咖啡吗? ”那个女侍又走了过来。
“不用,谢谢。”
“好! ”
“那儿有什么? 剩下了什么? 我是说,他们找到了什么? ”
“就只是一堆骨头。埋在三尺深的树叶堆下边。另外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
“那么他这枝笔呢? ”
“是在另外一处找到的。”乔治很细心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说,这枝笔——这枝笔是事后才又被丢下去的? ”
“很难说,不过很有可能。”
“我明白。”
“我不知道你晓得这情形会不会感到好过一些——我想应该是会的——据警方
的医生说,他在摔下去之前,已经死了,或者说,已经没有感觉了——”
“你是说,在他被推下去之前? ”
“是的。从头骨受伤的情形来判断,是这样子的。”
“是啊,听到这样要好过一点。也许他在事情发生前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这
样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快快乐乐地结束了一生。”
“在他的衣服碎片里还找到了一些小东西,也许是装在他的裤口袋里的吧。可
是警察把那些东西留了下来,史摩警官给了我这枝笔,”他说着,又把笔拿起来,
放回信封去:“要我辨认一下。医院有什么消息吗? 我刚刚到的时候,正看到司医
生开车离开。”
“没有。他还是昏迷不醒。”
“你知道,我真的为此很自责,”乔治牧师说:“那天晚上如果我能够更加了
解他所说的话,也许这么极端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乔治啊,我想我们必得想法子弄清楚他究竟是谁。”
“可是我知道孤儿院已经——”
“哦,我晓得——他们是做了一般的调查了。但我不确定这些调查可靠不可靠。
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周全一些。”
“从假设他是亚叙别家的血亲开始? ”
“是的。他跟我们家的人实在太像了,我不相信他会是个外人。要真不是的话,
那实在是巧合得太过分了。”
“是啊。你希望马上就得到结果吗? ”
“是的,时间太宝贵了。”
“那么我会去跟史摩警官说。他知道怎么办。我已经把调查的情形和他说一遍
了,他说他可以继续经手办下去,即使你不能参与也没关系。南丝要我问你要不要
她过来陪伴你,或者你觉得一个人反而清静些。”
“南丝真体贴,请你告诉她,我还是一个人好些。但实在很谢谢她。请告诉她
倒是给爱莲一些鼓励。这种时候还要照料马场那些琐碎的杂事,心里可真不好受呢。”
“我倒想在这种时候能够专心照料动物的事儿反倒好过一些。”
“你把那个消息告诉她了吗? 我是说,你答应告诉她的,博来不是柏特的这回
事? ”
“告诉她了。碧翠,我必须承认,当你把这个差事交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是怕
极了,想到她刚知道西蒙死了,现在又要知道博来不是她哥哥,这打击太大了。可
是她的反应却是大出我的意料——”
“她怎么了? ”
“她竞亲了我一下。”
门又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实习修女,她一看到碧翠,就急急地跑过来
对她说:“请问,您是亚叙别女士吗? ”
“有什么事吗? ”碧翠一面回答,整个人几乎站了起来。
“碧翠·亚叙别女士? 哦,很好。您的侄儿已经清醒过来了。可是他认不出任
何人,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只是不断地叫着您的名字,我们猜他找的应该就
是您。所以修女让我到这儿来,看看能不能找到您。很抱歉打扰您了,您还没喝完
咖啡呢,可是——”
“没事,没事,”碧翠一面说着,人已经走到门口了。
“您如果在那儿,他可能会安静一点,”实习修女跟在后头继续说:“这样的
病人都是这样,如果有熟悉的人在他们身边,即使他们还认不出来,他们都能安静
下来。真不可思议,就好像他们可以看穿他们似的。这种情形我常常看到。他们也
许会说——依莲? 或者什么其他的名字。
然后他们就会安静下来。但是如果他不认识的人随便回答他们,十次有九次他
们会晓得,而且会变得更加烦躁不安。这真是很奇怪的现象。“
当碧翠到博来房间时,真正地感到奇怪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博来竟然能够一
口气吐出那么多话来。足足两天一夜之久,她就这样坐在他的床边听他不断地发着
呓语。他会出其不意地说:“碧翠姑姑吗? ”碧翠就马上回答:“是的。”然后他
就很放心地又回到他魂游的世界去了。
他最常叨絮着的便是他从马上摔下来的记忆,而且他把目前的情形和那次摔马
混成一谈,时不时地,他会很着急地问:“我还可以骑马吧? 我的脚没有问题吧?
他们不会把我的脚锯掉吧? ”
“不会的,”于是碧翠就会这样安慰他:“你会好起来的。”
有一次,他安静地问碧翠:“你一定很生我的气吧? ”
“不,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好好儿睡吧。”
医院外边的世界照样地前进,大大小小的船照样地进出港口,调查在进行中,
尸体安葬了,但是对碧翠来说,她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博来的病床和她在修女宿舍的
床位之间了。
星期三早晨,查理·亚叙别来到了医院,踏着他巨大却无声的脚步,走过长廊,
碧翠走出去迎接他,好带他到博来的病房去。他像碧翠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了她,
碧翠也从他的拥抱感受到莫大的安慰。“查理叔叔,我好庆幸您比爸爸小了十五岁,
否则我要到哪儿寻找安慰呢? ”
“我想,比哥哥小十五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接收他穿小的衣服吧。”查
理一见面就想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