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明我们为什么那个星期六下午没有在一起时说的。我去赏鸟的时候,
西蒙不知在做什么哩? ”他极力表现出试图想起一件记不起的事的神情。
“到处胡逛吧,我猜。西蒙一直都是这样到处游荡。他的嗜好从没有维持超过
两个星期的。”
“所以你记不得我出走那天西蒙在做什么了? ”
“那时我也搞糊涂了。我甚至不记得那天到哪儿去了。反正你知道,一个人对
于发生在他身上的可怕的事,总是下意识地要把它忘记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他骑
着马到处找你。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反正自从你失踪以后,他整个人都
变了。”
博来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吃他的东西。碧翠又继续说:“这几年你
一直没写信回家,真的让我好难过。说正经的,你怎么不写信回家呢? ”就如同洛
丁告诉他的,没写信这件事是整个布局中最弱的一环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他声音里的无可奈何,听起来倒是挺合适的。
“好啦,”碧翠说:“我也不是要责怪你,只不过自己想不透罢了。你小时候
我是那么疼爱你,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这么多年,你没有来信,好像你从来没
有回想一下你在冢里的日子一样。”
他从自身的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感想:“十三岁是很容易遗忘过去的年
龄。如果你不断地遭遇新的事物和经验,过去的事就好像只是一部电影,没有什么
真实感。”
“我想有一天我也应该出走一下,”她轻轻地说:“有太多事我真想遗忘了呢。”
老侍者丹尼又送来了些乳酪,所以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别处了。
第二十章
星期五早上,博来意外地在他的餐盘旁边发现了一大堆礼物,他这才蓦然想起,
这一天应该是他的生日,可是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生日这回事。
“所有的庆祝都要等到查理叔公回来再说。”在伦敦时,桑度先生曾经对他这
么说,直到前几天碧翠告诉他这一天他就二十岁了。虽然还不能举行成年礼的庆祝,
但这一天仍然不可避免地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他一向没过过生日,所以他以为既然
庆祝会移后了,那天除了家人道贺一声外,也就不会有什么祝贺的仪式了。当他看
到桌上一大堆礼物时,简直是吓呆了。想到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这些礼物,
感到手都软了。
西蒙的眼光更令他心惊,也让他不禁怀疑:西蒙今天一大早就坐在餐桌上,就
是等着看他出丑的。
“生日快乐,博来! ”家人进来时,一一向他道贺,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许多
祝福的话都撒向他的四周。
他真希望自己不会觉得这么狼狈。他真希望这些人果然是他的家人,而今天真
的是他的生日,这些礼物真的是给他的。和家人一起过生日,这真是一件何等美好
的事! “你喜欢吃饭前就开礼物,还是饭后才开? ”爱莲问他。
“饭后再开吧。”他很快地回答,这样至少他可以先喘一口气。
灌下几杯浓咖啡以后,也许他比较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
西蒙除了和他一样收到一大堆礼物外,还有一些朋友打来的贺电。这些人也许
还没听说他的孪生哥哥回来了。他一面吃饭,一面打开这些贺电,大声念出来,并
且加上一些轻松的评语。
最后终于到了博来必须开礼物的时刻。所幸他所收到的礼物和西蒙大致都一样,
而方才西蒙已经先打开他的了。桑度先生送了一个筛糖器,碧翠送的是一个银瓶,
爱莲送的是马鞭,孪生妹妹送的是皮夹,这些和西蒙收到的都一样。只有牧师送的
是不同的。他得到的是一个细巧的音乐盒。他太喜欢这个音乐盒了,几乎忘我地欣
赏着。
“这是从喀莱尔送来的。”碧翠的话让他想起洛丁,一下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关上了音乐盒飘出的美妙音乐。
就在今天,他要签他的卖身契。
产权继承的签订仪式对他也是一项意外。他曾经很天真地以为是在他面前摆上
几张纸,他只要一一签名就得了,顶多二十分钟吧。想不到这个仪式要花上好几个
小时。他和桑度先生肩并肩地坐在书房的桌前,整个家族的经济史巨细靡遗地排列
在他的眼前,桑度先生一一为他说明来龙去脉。
博来一方面觉得惊讶,一方面也很感兴趣。跟着桑度先生一一检视着几年来这
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对于这个小老头的计算能力感到相当佩服。
“令堂的遗产比起她刚继承时最昌盛的日子自然是不如,但仍然可以让你无忧
无虑地过日子。你看,在你小时候情形并不是太好,但是你的姑妈坚决主张不向外
借贷,她坚决主张在你继承的时候,必须完完整整地给你。”
他又继续向博来说明。博来第一次发现,在看来安稳自足的莱契特家的外表里
面,其实仍处在挣扎图存之中。
“那一年的情形怎么了? ”他指着情况特别不好的一年问。
桑度先生翻过了几页纸,说:“对了,我记起来了。那一年真的是很糟,有一
匹马死了,另两匹也没有生养,还有一匹很好的马跌断了腿,那真是令人伤心的一
年。养马这一行还不能单靠自己哩。比如说吧,”他瘦削的指头指了另外的一年,
说:“这一年马匹的生养情形不错,可就是没有人来买。幸好前面的几年还不错,
所以还能弥补那一年的亏损。”
结束了马房的账目,接着进入农场的项目。租赁的条件、改进的情况、承租户
的情况、生产的情形等。
最后进入个人的收入。
“你父亲生前所从事的机械顾问的行业收入不错。那时他自然是认为他一辈子
都能有这样的好收入。他花了不少钱在他所嗜好的马上面,他买了不少价值很高的
好马,当他去世时,他并没有做很广泛的投资,而遗产税却不少,因此也就没有什
么剩余了。”
他又翻到另一张纸,告诉他当年是如何付遗产税而不必将莱契特抵押出去的。
“你的姑姑亚叙别女士有她自己的收入,除了家用以外,她从来没有向莱契特
要过钱。你看,两个大孩子随着年纪增加,零用钱也增加了。除了他们各人自己的
马以外,其余的马都是属于家产的一部分。孩子们去农展买的马,用的是你姑妈给
他们的钱,后来的增值都算是并人家产。可是据我所知,近年西蒙用他自己的钱买
了一两匹马,爱莲也用她教骑马的钱买了一两匹——亚叙别女士当然会告诉你是哪
几匹。这些没有列入记录。还有那几匹雪特兰小马是亚叙别女士自己的,我想这样
应该是很清楚了。”
博来点头说是。
“现在说到未来。银行的建议是:令堂留在银行的钱还是继续留在那里。你有
没有什么意见? ”
“我并不想一次拿一大笔钱,”他想起洛丁曾经这样对他说:“如果一次给我
一大笔,我一定马上就挥霍掉。再说,如果你一次提出太多钱,银行一定会调查的。
我并不希望你继承家产之后马上被调查。我只想要在我有生之年,每个星期拿到一
小笔够用的钱,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再受剧场里的导演啊、经理啊的气,也不用看我
房东的嘴脸。”
“那么我自己有多少进账呢? ”博来问桑度先生。桑度先生告诉他了。
还不错,除了付给洛丁的钱外,他还够用。
“现在说到孩子们的零用钱。当然,那对孪生姊妹不久就要进学校读书了,这
当然对整个收支有影响。”
他很惊讶孩子们的零用钱竟是这么少。
他想,我在农场工作的时候,收入还比这个多哩。他同时也警觉到西蒙的零用
钱比他的少了许多。
“他们的零用钱并不是很多吧? ”他问桑度先生,桑度先生好像被他的问题吓
了一跳。
“他们的零用钱是配合整个家产的多少支付的。”他讪讪地说。
“我只是想,也许可以给他们再加一点。”
“这话没有错。可是两个成人都到了可以自己谋生的年龄了,自然不能总想着
仰仗家产。”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
“我建议给爱莲增加一点,一直到她结婚为止。”
“她想过要结婚吗? ”
“我的少爷,哪有一个年轻女孩不想结婚的? 尤其像爱莲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
? 只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她有一定的对象就是了。”
“哦。那西蒙呢? ”
“西蒙的情形就比较复杂一点。一直到几个星期以前,他都把莱契特看成是他
的。现在看起来他是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但是只要他还留在这里,是可以照你所
说的,给他增加一些零用钱。”
“我想这样还不够。”博来说,他很惊讶桑度先生会猜想西蒙可能会离开这里。
“我想应该给西蒙一部分产业。”
“你是说道义上应该这么做? ”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你无疑是对的。但是家产如果分了就很难保持完整了。付出去一笔钱是一回
事,如果这笔钱是从收入里支出的话。但是如果把家产分出去,就对整个产业不利
了。”
“这样吧,我建议:如果西蒙出去打天下,那我们可以借给他一笔创业基金,
可以向他收很低的利息。我知道如果我说不用利息,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老头子对他亲切地笑了笑,说:“我不反对。我相信莱契特家业会越来越好,
我想借给西蒙一笔钱对整个产业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现在该谈其他的零用金了。”
他们谈妥了零用金的数目。
“最后说到养老金。”
“养老金? ”
“是的。家里以前雇用的人,现在年老了,不能工作了。”
博来再次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一大串的养老金名单,不禁怀疑英国有哪一个家
庭不是被剥削得一干二净。桑度先生对养老金似乎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个是
奶妈,今年九十二岁了。住在苏格兰一个叫新迪儿的地方。
还有一个八十九岁的马夫,还住在村子里,另一个住在格斯。此外还有一个厨
子,他一直为亚叙别家做饭做到六十八岁,现在则和六十九岁的女儿住在赫桑,等
等。
他想起那个在他房间里摆花欢迎他的穿花衣的女孩子。将来谁会给她养老金呢
? 博来继续对养老金的安排表示同意。不久,西蒙也被叫进来签名。当博来看到西
蒙因看到他的签名而张大的眼睛时,一早上的抑郁一扫而空。西蒙已经有大约十年
没看到柏特的大写签名了,现在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这个发现多少对他今
天早上对博来的嘲弄有些挫折作用。
接着碧翠走了进来。桑度先生向她解释了零用金增加,以及对西蒙创业的资助
等事宜,当西蒙听到这些计划时,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博来一眼,博来从他的眼神里
也能读出他的意思:“这是贿赂吧? 告诉你,没有用的。老子就要一直留在这里,
你得乖乖地付给我大笔的零用金。”不管西蒙的计划是什么,总之他是不会放过莱
契特的。
碧翠似乎很高兴这样的安排。午餐时,她又挽着他到餐厅去,并且捏了一下他
的手臂。
“博来,你真好。”她说。
“虽然我已经在早餐时恭喜过你们二位,并且致上我最大的祝福,”席中桑度
先生说着,拿起酒杯:“但是现在我要为你们干杯了。”他向博来举杯:“为柏特
干杯,他不但继承了家业,也肩负起了责任。”
“为柏特干杯! ”大家齐声说。
“为柏特干杯! ”珍妮最后也说。
他看了珍妮一眼,发现她正对着他微笑呢。
第二十一章
下午西蒙送桑度先生到车站。当他们离开以后,碧翠对博来说:“如果今天下
午你不想和访客应酬,我会帮你应付。反正今天下午我得整理一下账目。也许你想
和爱莲出去骑骑马。我想她现在大概已经回到马房去了。”
和爱莲骑马是博来所喜欢做的少数几件事之一。但有一件事他更想做——他想
看一看柏特失踪的地方——坦壁区。
“我要和博来一起去。”露丝说。他注意到珍妮也在一旁偷听露丝争取的结果,
好像她也想去的样子。但是碧翠一口拒绝了露丝,告诉她博来已经和家人在一起够
久了。
“但是他还是和爱莲一起出去呀! ”露丝抗议道。
博来说不。他要一个人出去。
他避开林荫大道,以防遇到来访的客人。他经过林荫大道旁的跑马场时,见到
爱莲正在训练一匹小马。他在树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她是那么有耐心,那么仔
细。他心想着那个喜欢她的医生对马到底懂多少。
坦壁区让他感到很有兴趣。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草地上走过。他慢慢地走上去,
嗅着青草的香气。他如果一直爬到山顶,便可以把整个村子一览无遗。这个村子是
柏特与他的知更鸟共享的村子。
他走到那个采石坑旁边时,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那里啃着硬面包,当他走过时,
老人向他打了个招呼。
“挺得意的吧? ”老人操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博来倏地停下来。
“走了那么久,不认得俺啦? ”
老人又咬了一大口面包,从他破损的帽沿下望着博来。
“亚伯! ”博来叫了出来。
“对啦。没叫你你就不来看俺啦。”老人嗔怪地说。
“亚伯,”博来又叫,并且在老人身边坐下来。“真高兴看到你! ”
“亚伯! ”昨天在报上知道的那个最后看到柏特的牧羊人,现在竞在眼前,他
简直不能相信。
亚伯渐渐高兴起来,对他表示他很高兴听说他回来了,还告诉他,他老远就认
出他就是柏特了。他的一条狗也围着博来打转,直嗅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人。
“怎么? 你的脚跛啦? ”
“只有一点点。”
“摔断啦? ”
“是啊。”
“别泄气。”亚伯安慰看地。
博来依着栅栏坐下,拿出香烟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博来对柏特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亚伯表示当初他对
柏特的自杀是多么的震惊,但是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明他会自杀。如今他的回来证实
了他的想法。
在亚伯的心目中,柏特不管遇到多么困难的事,都不会用懦弱的方法逃避的。
老牧羊人陪着博来走到长着山毛榉树的山顶。博来在那儿眼望着亚伯领着他的
狗渐去渐远。当他们的身影由模糊而消失后,博来仍然定定地享受着这种遗世独立
的感觉,以及吹过树顶的风声。然后他就顺着方才亚伯走过的小径,往喀莱尔走去。
顺着北边山坡往小径走着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叮——叮”声。刹那之
间他仿佛回到了美国的威尔逊农场——那个和他恋爱的女人叫什么来着? 可是他很
快又回到了现实,他想起那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山脚下的小铁匠铺子。天色看
看还早,博来决定去看一看英国的铁匠干活儿的情形。
这个铺子和他从前在威尔逊农场工作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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