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九九乘法表都不用背。他们的理论是,有一天你发现很重要时,你自然会去背。
当然,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啊? ”
“当然不是。没有一个会背九九乘法的人是自愿去背的。”
“如果他们不做功课,他们整天都做什么呢? ”
“说是发挥他们天赋的本性。实际就是画画图、做做东西,或是粉刷房子,或
是装扮成各种角色,就像刚才看到的汤尼那样。我教他们当中一些孩子骑马。他们
倒挺喜欢的,我是说,喜欢骑马。我想他们觉得这里什么事都太简单了,如果有些
比较难的事让他们做,他们才不会觉得太无聊。当然这些比较难的事又必须是不太
寻常的。如果那是每个人都必须克服的困难,他们又不感兴趣了。他们会觉得这一
来他们和一般人又没有什么两样了,这就不能显出他们的特殊身份了。”
“有意思。”
“反正对莱契特的经济很有帮助,何乐不为。哎,莱契特到了。”
博来的心脏几乎蹦上他的喉咙。爱莲缓缓把车子开上两旁种菩提树的车道。说
时迟那时快,一朵巨大的蓝蝴蝶冷不防从树的后边扑了过来,在车子前边舞动着—
—幸好车子开得不快。
“哈哕! 哈哕! ”蓝蝴蝶一边叫着,一边舞向博来的车座旁。
“笨蛋! ”爱莲大吼:“你真该死! 你不知道开车的人从大太阳下开讲来.不
能看得很清楚吗? ”
“哈哕! 哈哕! 柏特! 是我! 露丝。你好吗? 我特地来和你一起坐车。坐车回
家。我可以坐在你的膝盖上吗? 爱莲的车太小了,我不想把衣服挤扁了。希望你喜
欢我的衣服,这是特地为你回家穿的。你长得真好看,不是吗? 我是不是你想像的
那个样子? ”
她等着博来回答,博来只好支吾地说他还没有想过。
“哦,”露丝相当失望:“我们倒是一直想着你,这几天大家说来说去都是你
哩。”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怨怼。
“是吗? ”博来说:“要是你离家好几年,人们当然会这样谈起你。”
“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露丝带着责备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儿? ”爱莲问。
“这是个成语哪,裴克牧师教我的。”
博来想,也许他应该趁这个时机随口问起:“对了,裴克一家好吗? ”但这时
候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专心一意地等着看到路的尽头的莱契特。
那时他就要和他的“孪生弟弟”面对面了。
“西蒙还没回来呢。”他听到露丝说,也瞥见她斜着眼睛看了爱莲一眼——这
一眼比她的话更严重,让他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西蒙并没有在门口等着他——西蒙还在“外面”,而且他的家人对整
件事感到不安。当初洛丁早就告诉他,别期望有一大堆亲戚在莱契特等着迎接他,
也别以为会有侍者和女仆列队等着侍候他。洛丁还告诉他,莱契特从来没用过服侍
用饭的仆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家并没有多少亲戚。这些孩子们的父亲是家中的
独子,只有一个妹妹,也就是碧翠姑姑。他们的母亲则是个独生女,有两个兄弟,
可是这两个兄弟在二十岁以前都死于德国人的刀下了。亚叙别家的近亲现在只剩查
理叔公了,据洛丁说,他现住在新加坡一带。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到亚叙别家的人会有人不在这儿等他——一定是有人对
他不高兴。刚才见到爱莲时的愉悦原来只是个假象。如今他可是骑虎难下了。
车子通过狭窄的小径,来到了宽敞的前庭。莱契特的房子矗立在过于明亮的阳
光下,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善,这么对自己有把握。原先的建筑格式经过历代亚叙
别家人的改造,使它更具有时代性。房子坐落在碧绿的草地前,一点都不再需要热
闹的花园来装饰。
爱莲将车子滑到屋子前面,博来看到碧翠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感到一阵突如其
来的紧张。他有一个冲动,想在他的两脚踏上门阶之前,坦诚地表明一切,然后从
这当中脱身而去。未来的事是这么地困难重重,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扮演下去。是
露丝在这时刻给他解了围。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得意地向这
个世界宣告,把博来回家这件事当做她的一个大成就。
‘’碧翠姑姑,我终于看到他了! 我看到他了! 我从大门那儿和他们一起上来。
你不会怿我吧? 我只是走到大门那儿,我走到那儿,看到他们的车开过来了,就走
过去,他们就让我上车,就这样,我终于看到他了! “
她把手臂插进博来的臂弯,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好像他是她猎捕来的动物
似的。博来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和碧翠在喀莱尔见面了。在那一刻,他们因为感受到
这种童稚的趣味,而使他们的心更加接近。等到这个趣味的情境过去后,最初见面
的尴尬也过去了。
这当儿,又有一件事插进来。珍妮骑着四柱子从房子前面经过,正要往马房走
去。她看到房子前的一大堆人,不自觉地瞧了一眼握在手中的缰绳,这现象足证她
并不想到他们当中去。可是现在退后已经来不及了。四柱子一看到它感兴趣的事,
非要往前瞧个究竟不可。就这样,充满好奇的小马带着犹豫的珍妮来到这群人当中。
马停下来时,珍妮礼貌地滑下来,羞怯中带着一点防备。碧翠介绍她时,她把她细
小柔软的手放在博来手中,一下子又抽了回去。
“你的小马叫什么名字? ”博来问,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几分敌意。
“它叫四柱子,”露丝帮她说了:“牧师叫它‘像马的车子’。”
博来向那匹小马伸出手,小马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向下看着它罗马式的鼻子,
表示它并不领情。
“是个明星呢。”博来说,碧翠笑了。
“他不喜欢人。”珍妮说,一半是贬抑自己,一半也是为自己的朋友辩护。可
是博来仍继续伸出他的手,这时四柱子的好奇心克服了它的防备,它的头低下来,
碰着了博来等着的手。博来和它玩了好一会儿。
“看,”露丝说:“它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哩! ”
博来看着四柱子的小脸。
“我想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它对珍妮也是这么好的。”
“珍妮,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碧翠说着,一边带头朝房子里走去。博来
跟着她,走进了门槛。
第十二章
“我把你安排在以前的小孩睡房里,”碧翠说:“希望你不介意。西蒙现在用
的是他以前和——和你一起用的房间。”碧翠暗暗埋怨着自己:天啊,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就是柏特呢? “如果让你用客房又显得太生分了。”
博来说他很高兴住以前孩子的睡房。
“你要现在就上去,还是先喝点水? ”
“我现在就上去。”博来说着,就往楼梯走去。
他知道碧翠姑姑就等着这一刻——他应该知道房子里的构造。于是他转身上楼
去,然后通过窄窄的走道,往北厢走去,走到向北的孩子房去。他打开四扇门里的
第三扇,走进了娜拉为孩子们布置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安静,离开马房和大路都远。
他在窗前站着,望着一大片碧绿的草地,想着西部的尘土外的群山,并且还意识到
碧翠·亚叙别就在他的背后。
另外还有些事他必须采取主动。
“西蒙呢? ”他说,转向碧翠。
“他呀,像珍妮一样,”碧翠说:“午餐老是迟到。我想他大概快回来了吧。”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挺顺利的,可是他也意识到碧翠对他问的问题有点不
知道怎么回答,好像他抽了她一鞭似的。西蒙没有在家等他,西蒙这个人恐怕不容
易对付。
碧翠在他继续追究以前采取了主动。
“房间旁的洗手间都是你的,可是开热水的时候可要慢一点,点火的油有点问
题。好啦,洗洗手下楼吃饭了,裴克家送来了上好的雪利酒哩。”
“他们不来吃午餐吗? ”
“不,他们晚餐才来,午餐只有咱们家人一起。”
碧翠看着他走向第四道门,知道他确实记得洗手间的位置,才满怀欣慰地走开。
他明白碧翠为什么感到欣慰:因为他知道家里房间的位置。可是他的心情却十分复
杂。愚弄桑度先生是一回事,还觉得挺好玩的,可是存心欺骗碧翠却远不是那么回
事了。
他心不在焉地洗着手脸,手里揉搓着肥皂,两眼望向起伏的草原——这是一片
他朝夕梦想着要驰聘的草原,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来获得。他真想现在就骑上
一匹马,远离人间的一切复杂的人情世故……想到这里,又觉得这场交易是值得的
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看到一个穿着紧身花衣服的金发女孩在窗台旁摆弄着一瓶
花。
“你好,”女孩看到他说:“欢迎你回家。”
“谢谢。”博来回应着。他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当然不! “你长得和你弟弟像
极了,不是吗? ”
“我想是吧。”他从行李包里拿出牙刷,放在梳妆台上,这样就算是把这个房
间占下来了。
“当然你是不认识我的。我叫丽娜,我也是村子里的人。我爸爸是小亚当先生,
我男朋友在你们的马房工作,所以我就在这儿帮忙。”
原来她就是这儿的女佣。他看了那女孩一眼,不觉同情起她的男朋友来。
“你看来比你弟弟苍老多了。我想你是经历了太多折磨,不像你弟弟养尊处优
的。原谅我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听说你回来,他那么不高兴了。真是大可不必。
任谁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亚叙别家的人。根本没有什么理由说你不是。听我
的,别对他太客气。他一向被奉承惯了,禁不起人家对他不客气。别让他把你压下
去了。”
博来默默地把行李取出来,她住了口。在她再开口说话前,从楼下传来了爱莲
的声音。
“你缺不缺什么东西? ”
女孩匆忙地回答:“我只是在欢迎柏特先生回来! ”接着回眸对博来灿然一笑,
扭着屁股走了。
博来不知道爱莲听到了多少。
“这房间不错,”爱莲进来说:“只是早上阳光进不来。
床是从喀莱尔搬来的。碧翠姑姑把小床卖了,从喀莱尔的拍卖中买了这张床来。
还不错吧? 这本来是在艾力的房间的。除了床以外,其他都是老样子。“
“是啊,壁纸也是原来的,我注意到了。”
“鲁宾逊和他的同伴们。是啊。小时候我好喜欢这个威克郡的赫渥将军,他实
在太棒了。”她指着壁纸上一个童话人物说。他们的母亲娜拉特地选了这种印着许
多童话故事主人翁的壁纸,让孩子们睡前有点好玩的事做。
“隔壁房间还贴着童谣的壁纸吗? ”
“那当然。过来看看吧。”
他跟着她过去,可是当爱莲细说着和图画有关的往事时,他不断想着那个金发
女孩所说的有关西蒙的话。同时他也为今晚竟要睡在艾力·洛丁的床上感到实在太
凑巧了。
这么说来,西蒙是拒绝相信他就是柏特了。
“没有道理说你不是啊,”那个女孩的话,只是证明了西蒙不愿意接受这回事。
为什么? 他跟着爱莲下楼,脑子里依然想着这件事。
爱莲领着他到一间充满阳光的房间。碧翠姑姑在那儿忙着倒雪利酒,露丝则坐
在钢琴旁,摸索着弹一首曲子。
“你想不想听我弹琴? ”露丝热切地问。
“不听,”爱莲帮他回答了,又转头对碧翠说:“我们去看了房间里的旧壁纸
了。我已经忘了我以前是多么地喜欢赫渥将军了。幸好我搬离了那个房间,否则一
定到现在还跟他纠缠不清。”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种小孩玩意儿。”露丝插嘴道。
“你根本没有读那些故事,还谈得上认识那些人? ”爱莲反唇相讥。
“她们两姊妹不再需要奶妈以后,我们就不再用那个房间了。”碧翠说。“那
房间离屋子里其他房间都太远了。”
“早上要叫她们俩起来得走好久,”爱莲说:“露丝得叫上好几次才醒得来,
我们只好让她们改睡比较靠近家人的房间。”
“细致的人比较需要睡眠嘛。”露丝抗议道。
“你什么时候细致过? ”爱莲反问。
“不是因为我细致嘛,而是因为珍妮太壮了嘛,对不对,珍妮? ”她说着,征
求珍妮的同意。珍妮刚走进房间来,经过一早上的奔跑,前额的头发湿淋淋地。可
是珍妮的眼睛看的是碧翠。
“西蒙回来了。”她细声地说,并且笔直走到碧翠身旁,似乎是为了确定什么。
突然四下安静了下来。只有露丝在走动。露丝站起来,似乎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接着碧翠又继续倒雪利酒。“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开饭了。”
博来心中有数,觉得碧翠这样的反应简直太好了,他真想为她鼓掌喝采。
“西蒙在哪儿? ”爱莲故作轻松地问。
“他正在下楼呢。”珍妮说,她的眼睛又望着碧翠。
门开了,西蒙走了进来。
他停了一下,在反手关门之前望了博来一眼,接着说:“你真的来了。”话里
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他慢慢地走向博来,一直到与窗旁的博来面对面。他的眼睛清澈得出奇,可是
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似乎你用指头一碰他,他就会像琴弦一样
发出声音来。
可是就在刹那间,绷紧的弦松弛了下来。
他在博来的面前看了他的脸一会儿,脸上的线条突然和缓下来。
“他们告诉过你了吧? ”他慢吞吞地说:“我一直抵死不相信你就是柏特,现
在我可得把话收回去——你当然是柏特啦。”他伸出手来:“欢迎你回家。”僵在
他们背后的寂静打破了,交谈的声音立时充满了空间。他们彼此贺喜,杯子相碰的
声音和笑声齐飞。连因为没有人听她弹琴而有点失望的露丝,也兴致勃勃地多喝了
一些雪利酒——平常只许沾一下嘴唇的。
此时的博来一面庆幸紧张的一关终于通过了,一面又存着一丝疑惑:西蒙为什
么会有那种突然轻松下来的表情呢? 他原先期待的是什么?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
不相信博来就是柏特。那是不是一种为了不使自己失望而做的心理防备呢? 他是不
是告诉自己:“我先别相信柏特还活着,这样如果回来的并不是真的柏特,我才不
会感到失望? ”
那个突然感到轻松的表情,是不是只表示他终于发现他果然就是柏特呢? 却又
不像。
他观察着谈笑风生的西蒙,心中的疑团一直打不开。
在几分钟之前,西蒙好像一心要发现什么,而现在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他为什么会觉得解脱呢? 他吃饭时,仍带着这丝疑惑。可是面对亚叙别家人午
餐桌上的你一言我一语,他只好暂时把这团疑惑放在一边。
“你终于做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对他说:“你终于来到亚叙别家,和他们平
起平坐起来了,而且大伙还都高高兴兴的。”
可不一定大家都高兴。珍妮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