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经常看见他咀嚼着什么东西,穿过走廊。
此时,蝶与那怪老板之间的又开始了低声交谈。
“光搓背,还是全身都搓?”
“光搓背。”
“说实话,全身搓是我们宾馆的绝活……这套绝活是我前年去土耳其时学会的,
正宗的土耳其搓法。先在那蒸气浴中将全身预热,然后再搓得干干净净,让您彻底
消除疲劳,身心倍感舒畅。”
“那么就搓全身吧。”
也许她在更衣室中脱衣服时就已将那心中的羞耻感一并脱掉了。也许是浴室中
特有的开放式氛围让她放肆起来。看起来女人只有在浴室里,才会将羞耻彻底置于
脑后。那些平时被男人的指尖稍稍碰到便会容颜大变的女人,在浴室里,即便其赤
裸的背部被年轻的搓澡人摆弄也会不动声色。去年也是在这里,该老板曾告知三郎
过女人的另一面。
“的确,女人真是不要脸啊!”
看着蝶那巨大的身躯摇动着消失在旁边灰泥制成的蒸汽浴中,三郎稍稍感到一
点吃惊。障碍物消失后,三郎的视角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在灰色墙壁与浴盆的背景
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气中,展现出该老板肥硕、半裸的体态。
“刚开始时蛮难受的吧,忍耐两三分钟便可将全身热透。”
他晃动着那油光发亮的笑脸,向灰泥蒸汽浴中的蝶说着。
5
此时三郎的眼中,横躺着一具似乎是棉花作成的巨人般的身躯。这就是被肥皂
泡覆盖着的蝶的身体。因为距离太近,三郎只能看见其三分之一。但凭着自己去年
的体验,他可以充分想像到对面将会展现一副奇妙景象。
从蒸汽浴中出来的蝶,依照那怪老板的要求,平躺在那巨大的菜板台子上。搓
澡人用沾满肥皂泡的浴球搓动起来。当充分起泡后,便开始用那两只肥手施展起独
特的按摩术来。
三郎的眼前,十根肥手指就像庞大的蜘蛛一样乱爬着,而那满是肥皂泡的大山
也无声地蠕动着,像水枕一样蠕动着。在蝶身躯的对面,搓澡人那件T恤下的啤酒肚
艰难地起伏着,依稀可闻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他为了在搓澡时消除客人的尴尬,
仍然不间断地说着话。从刚进土耳其浴室的惊讶、土耳其人的奇特风俗直至伦敦、
巴黎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偶尔也会不经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夫
人。我想您在学生时代肯定很喜欢运动。能拥有这么一副紧绷绸的身体,感觉一定
不错吧?真是健康的身体啊!而且皮肤光滑细腻。啊,对不起,我还从未见过如此
光艳美丽的身体。”
而蝶就像死人一样沉默着,将自己的身体任由对方摆布,一言不发。也许她对
这个五十开外的肥男人根本不感兴趣,只是沉浸在按摩的快感中。也许搓澡人善于
调节客人的心绪,使其心情放松,无拘无束起来。
“请稍微侧向那边。”“请俯过身。”蝶无声地按照要求转动着身体。正因为
如此,三郎眼前那雪白的小山,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曲线与阴影,上下左右地起伏波
动着。
有时背部弯成弓状,腹部的皮肤就像橡胶球般褶皱着。对面可看到那老板通红
的大脸。他正用力抓住蝶的肩和脚脖子往后拽。有时蝶仰卧着,那老板将其丰满的
两条大腿重叠在腹部,呈现出一副残疾人的奇妙情景。他这是将蝶的脚脖子向其额
头方向推压。也许是不能窥其全身的缘故,三郎觉得这个眼前无声蠕动着的大肉球
果真就是蝶吗?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那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某种白花花、软绵绵
的奇特生物。
经过一番激烈运动,搓澡人充血的双手拧起一个小桶,将温泉水哗哗啦啦地没
到蝶的身上。顿时,那身上仅存的斑斑点点的肥皂泡如河流中的冰雪融化一般被冲
得一干二净。那处子般血色极旺的腹部及臀部光彩熠熠的展露出来。
不久,蝶那美矣美仑的身躯便被一条大浴巾包裹起来,其上那十根蜘蛛般肥大
的手指又爬动起来,而三郎眼中的巨大肉体又如橡胶水枕一样,奇妙地抖动起来。
6
除了像野崎三郎这样的好事者,S温泉并不被外人所熟知。坐完那并不舒适的简
易火车,还要在漫长的山路上颠簸一番,这对于半是游山玩水的温泉疗养而言并不
合适。不仅如此,那一带对于喜好热闹的女人孩子而言过于冷清、偏僻。放眼望去,
群山环绕的幽暗谷地上,只有这孤零零,与四周氛围极不协调的稻山宾馆。而且附
近也没有村庄,仅有几间土气的零售店,空荡荡的稻山宾馆的副楼以及稍远处的樵
夫小屋。如果一个人来此旅行,恐怕一晚也忍受不了这份孤寂和无聊。
但对于逃避某个不知名的恐怖跟踪者的蝶以及深爱着蝶的三郎而言,没有比这
一带更为安全的地方了。而且,在稻山宾馆的浴室中,还有能满足他们怪僻的奇特
设施,同时这里还有与他们同属一类的怪老板。三郎觉得如果果在这里是完全可以
忍受的。而蝶,虽没有问她,但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充分领受到了那个土耳其浴的
魅力。就这样,他们在温泉宾馆的愉快生活日复一日地持续着。房间里呆腻了就去
浴室,浴室中呆腻了,两人就一起到附近的森林中逛一逛。
可另一方面,自从来到稻山宾馆后,三郎总感到一种不安。连他自己也弄不明
白那到底是怎样的不安。只是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他终日沉浸在蝶的爱抚之中,
还在土耳其浴室中贪婪地追求着那种怪异的快感。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
的,有一种冷风吹进心中的异样孤寂。恐怕上次在走廊镜中目睹到的那张可怕的女
人脸是使他产生这种心境的一个原因。但不单单这个原因。
说到镜中的那张脸,事后三郎也曾询问过那个身材矮小的服务员及老板,该旅
馆内是否有女病人疗养。得到的回答却是除了蝶之外,现在没有任何女人。真让人
百思不得其解。那真的仅是幽暗镜中的幻影吗?三郎总觉得那不会仅仅是幻影,而
且更让人起疑的是当其询问该事时,老板所表现出的神态很异常。当三郎向他详尽
地描绘完镜中那张脸的模样后,那怪老板故作镇静却又有点按捺不住地对三郎解释
那可能是别的物体的影像,或者恐怕是看花眼了。
尽管觉得该事可疑,但过了两三天后,这不愉快的回忆逐渐变得淡薄。然而,
那无法言明的不安却依旧残留在三郎的脑海里。他本来希望与蝶尽情戏耍以便早日
忘却这种不安,可这幽灵般的恐惧却死死地纠缠着他,挥之不去。另外随着时间的
推移,蝶也不知为何开始显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搞的?你到底害怕什么?望望这宁静的山野。那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会有什么可怕的人出现吗?”
即便如此责?自己,他与蝶还是对那不明原因的不安束手无策。
在他们来到该宾馆后的某一天,两人洗完下午澡后,想在阳光和煦、晴空万里
的日子里去后山散散步,便一同走出了宾馆的大门。蝶说要买些水果带进山里,一
个人跑向那破破烂烂的零售店,而三郎一个人挥动着手杖,沿着山间小路,慢悠悠
地朝着森林踱去。小道的一边是矮草丛生的平缓山脉,一边是繁茂的杂草,其下是
深不见底的山谷。从谷底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其中夹杂着水流拍打岩石的声响。
三郎用手杖敲击着路边那无名的花草,时不时掉过身,察看蝶是否已经跟上来。不
知不觉中已走到森林的入口处。
就在那时,身后传来蝶那草鞋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听上去有点杂乱。三郎不由
地回头瞧了一下。怎么回事,只见脸色苍白如纸的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求救般
地奔了过来。
“喂,怎么了?”
三郎不禁大声叫了起来。而蝶却像周围有人一般,压低嗓门说道:“快、快!”
边说边拽着他的袖子跑。
“怎么了?”
他一边跟着蝶往森林中跑,一边关切地问到。而蝶并没有讲明她害怕的缘由。
他们如同后有追兵的私奔者,急急忙忙地躲进了森林深处。
越往里走,S山谷中森林就越繁密。到处都是几人都抱不拢的参天大树,那些大
树的枝干纵横交错地纠缠在一起,遮住了朗朗晴空。有时,冰冷的水滴打在他们的
脖颈上,让他们陡然一惊。他们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满是水汽的落叶上。就这样,
他们向着森林深处前进着,此时蝶的脚步也快得像疯了一样。
不久两人来到平时常玩捉迷藏游戏的大池沼边。这里一片静寂。池沼像是装满
千年之水一样,凝重宁静。湛蓝的天空映照在水面上。池沼以水面为界,上下无限,
一片空荡。来到这里后,蝶总算回过点神,跟平常一样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受到什么惊吓了?”
看见蝶回过神来,三郎便再一次询问起来。
“不,什么也没有。恐怕是我弄错了。对,肯定是我弄错了。决不会有这种事。”
蝶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应答着。
“在那家零售店看到什么了?”
“哎……啊,那可能是我弄错了,不必担心。”
这么说让人怎能放心,过了会,蝶又说了起来。
“三郎君,从这不经过宾馆能到达火车站吗?”
“啊?恐怕只有那边一条路吧?干吗问这件事?”
“翻过这座山,对面肯定有车站。”
“胡说八道,你还是害怕。说出来,好吗?你究竟为什么拉我到这里来?”
“无论有什么严重的事,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舍弃你的。我发誓。好了,
说吧,求你了!你为什么害怕东京?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可是,不管三郎如何苦口婆心地哀求,蝶仍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最后,她
说:“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请稍等一会。啊,今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说。……
算了,不如我们去玩捉迷藏的游戏吧。”说着说着,她又变得快活起来。
于是,凡事都听蝶的三郎就又一次失去了了解她内心秘密的良机,不情愿地接
受了她的提议。很快,他们又像平时那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两人在池沼边的草
地上,互相追逐奔跑。蝶一到在地上,三郎就顺势倒下去,像小狗一般躺着戏耍。
“如果我逮住你,作为惩罚,要让我亲一口。”
三郎提出了这个建议。
不久,捉迷藏的游戏又变为这鬼游戏。
“好了没有?”“还没有!”他们孩子般相互叫着。这种叫声回荡在森林里,
久久不散。这次轮到三郎扮鬼。不知不觉,他们已离开了池沼,来到了密林深处。
那里到处是隐身之地,藏身之所。三郎将脸贴在一棵大树上,等蝶躲好。
“好了没有?”
“还没有。”
远处传来蝶的声音。
“好了没有?”
“还没有。”
蝶每次藏身都很花时间。
“好了没有?”
这次没有回应了。三郎等不及了,离开大树干。朝着刚刚蝶发出叫声的方位走
去。他绕开紧紧缠扭在一起的大树,画着曲线走。山野中的傍晚来得太早,不经意
间,天色已灰暗下来,而那幽暗的森林又增添了几分暮色。他希望蝶会马上“哇”
地大叫一声,从某个阴暗角落里跳了出来。一边想着,一边胡乱走着。但是他费尽
心思找寻了半天也未看到蝶。说不定在那树干后,在那草丛中,上次镜中出现的那
张脸正等待着他靠近。
一下子,三郎站住不动了。定睛一看,前方的薄暮中,似乎蠕动着什么。
“蝶蝶……”
三郎不禁大叫起来。但那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听到人的脚步声,爬动着
的大癞蛤蟆。即便看清楚了,三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眼前不时闪动着那张令人毛
骨悚然的脸。
“喂!蝶……”
他大声地叫着,发疯似的在密林中狂奔。
“喂!蝶……”
他拼命地叫着,然而答复他的仅仅是让人心悸的回声。
蝶究竟躲在何处。如此大声叫喊也不见回应,岂不是有点奇怪?三郎在害怕之
中又加上了难以言表的担心。他一边继续嘶哑地扯着嗓门叫喊着蝶的名字,一边不
知所措地到处乱跑。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两三圈了。
过了一会,三郎找累了,走出了森林,站在池沼边。那一带还比较明亮。突然
间,三郎发现在其前方一百米处左右,池沼直削削的边沿处,丢弃着一个他还依稀
记得的红带子草展。三郎不由地又看了一眼,池沼边沿处,有一块草皮已经剥落掉,
地面上有谁滑落过的痕迹。三郎立刻跑了过去。
“蝶,蝶……”
他无意义地叫着恋人的名字。自然,没有任何回应。池沼像聋哑人一般沉寂着。
从岸上往下看,在那积淀的黑水上,另一只草展孤零零地漂浮着,还没沉下去。
7
野崎三郎呆呆地望着那孤零零漂浮在池沼表面的蝶的草展。他还未明白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他甚至天真地想到,说不定从那沉淀的水底,蝶的红带子很快就会漂
浮上来,随后,她那湿乎乎的笑脸也会一并浮现出来。
但是不管如何等待,暮色下,那池沼表面如凝固般纹丝不动。三郎觉得脑中有
一个念头以不可遏止之势涌上来。那是什么念头他却弄不明白。与其这样说,倒不
如说是三郎不愿那样想。他依旧在池沼旁踉踉跄跄地徘徊着。
“蝶死了,没错,蝶死了。”
好不容易,三郎如恍然大悟般在心中嘟哝着。他马上脱掉衣服,准备跳入池中
救人。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不识水性的他即便脱掉衣服也没有任何意义。
蝶果真是葬身水底吗?那是她有意识的自杀,还仅仅是无意失足落水?抑或是
被谁推人水中?即便那样,她不是会游泳吗?况且,她的尸体没有浮出水面岂不是
让人费解。这说不定是蝶为了逃避其所恐惧的那个人而采取的一种策略。如果当时
三郎能冷静考虑一下的话,肯定会产生上述疑问。但当时他根本没有思量的时间。
当他稍稍镇定下来就忙不迭地跑回稻山宾馆。
接到凶讯后,宾馆内外的人们都脸色大变,以宾馆老板为首的人们铁青着脸走
出大门,附近的村里人也闻风而至。
“快点,快点,救救她!”
三郎上气不接下气,叫喊着。
可当周围的人群得知蝶是掉进池沼中时,出奇般地沉默着,仅仅彼此对视一下。
“你们怎么了?如果不快点,想救也来不及了。”
尽管三郎焦急万分,周围的人群中依旧是一片可怕的沉寂。他们相互间唧唧喳
喳地谈论着什么。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们要去那儿,就会阻止了。”宾馆老板一付怅然若失的表
情,率先打破了沉寂。“关于那个池沼,自古以来就有传说。用这一带的人话讲,
那是个无底的池沼。那里居住着一个蛇身之怪,如果被它看中,不管你是多么会游
泳也在劫难逃。你也知道这是个迷信。但那一带给人的感觉总是阴森森的,让人心
里发慌。我一般都会提醒客人不要去那儿。可这次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们会跑到
那一带去。”
这时,周围的人群也附和起来,诉说着那池沼的种种恐怖。
在人们的记忆中,丧生于那无底池沼中的人决非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