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离见老父早有安排,倒也真不怕死,文人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推敲起羊舞二字出自哪本典故来,许久,小声问:“父亲,这羊舞二字出何典?”。
商大学士嘿了一声,答道:“不可说”。想起昨日孙儿生于雷雨之后,自己在书阁窗前远眺,竟看见当街有三只小羊从屠宰铺里冲出来,望天跪拜舞蹈。不禁微微一笑。那就叫商羊舞吧。
下过了几场暴雨,天地如被浇灭的炉火,万物复苏。晋帝刘业坐在长长的太极殿当中,以手支颐,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作声了。百官都低下头仿佛一尊尊泥木雕塑。左右两排站定。离御座最近的两个位置空着。耶律金昨日被皇帝在西苑中射杀,今日本是当庭宣布耶律大将军罪状的日子,属于耶律金的位置自然是没有人站的了。可是一向勤勉的商大学士却毫无道理地没有上朝,连个解释的理由都没有递进宫来,托孤三大臣,己去其二,刘业身上的枷锁只剩下商大学士,刘业心中早演算了商大学士几十种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商某居然就不肯上朝了,这是沉默的反抗?还是愤怒的等死?只要军队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刘业是不怕人造反的。自从把耶律金的军中势力清洗一番之后,刘业就在思考给他们安排个合理的死法。
大太监张德在殿外等候消息,皇上是个急性子的人,看一眼未见商大学士,就没有再说话。天知道皇上会发下什么怒火。禁军副统领史都快步走上几百步的台阶,看来是刚从商府回来。
张德催促道:“怎么说?”,
史都道:“商府一切正常,大学士平时都坐着等到天亮上朝,今天却起来得迟,据说还步行到瓦子街吃了一碗汤圆,不过吃完之后也往朝堂来了。”。
张德吁了一口气,说:“这就好,这就好。快随我去奏明圣上”。
刘业听到商大学士不急着上朝却悠闲地去吃了一碗汤圆,嘿的笑了一声,仿佛阴冷的嘲笑,然后吐出一个字:“等!”。
第三章:找死的商大学士()
商大学士商容摇着折扇,过了金水桥,踏上了太极殿的台阶,对满脸惊异过来搀扶的小太监笑着摆了摆了,似闲庭信步望太极殿行去。一进殿门,刘业一见之下,不禁双目圆睁,端坐了起,一向非朝服不进宫的商容,这一次却一袭白衣旧衫,那方巾也似桨洗了几百上千次,旧,却极整洁,腰上吊着一块青玉,手上拿着折扇,仿佛一寒门书生去访好友,哪有半分平时上朝的威严模样。刘业讶道:“老爱卿这是?”。
商容一向以慎微见称,虽与先帝识于微时相交莫逆,先帝常以师礼待之,从来就是叫先生不直呼其名。即便恩宠如斯,商容在先帝与今上面前,都严守做臣子的礼节,不敢稍有簪越。今天却没有弯腰曲膝,而是双手微微一揖,道:“见过圣上”。不待刘业发问,站直了身子,叹息道:“老臣今日去了一趟瓦子街李果老汤圆铺,吃了一碗汤圆,味道大不如前啊,李果老的孙子怕是要丢掉这祖传的手艺了,四十六年前,老臣进京游学,与好留连市井的先帝就是相遇在李果老汤圆铺的,老臣的仕途由一碗汤圆而起,老臣也想由一碗汤圆而终,这才叫圆满。”。
刘业的太阳穴抖了两下,张德看得分明,要是别人,张德就会喊一声拿下这狂徒,但商容执掌内阁三十年,积威之下,张德喉咙发紧竟似发不出怒吼。朝堂众臣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除了商大学士侃侃而谈的回音,一片静寂。
刘业环顾了一眼震惊无语的众臣,却轻笑了起来:“哦,大学士以汤圆铺作喻,指责朕己失仁德?如果朕所料不差,大学士这身行头应该是初见父皇时的行头吧,看来大学士对朕颇有不满啊。”。
皇帝的话已蕴怒异常,商央却并不辩解亦不磕头请罪,却抬起头,悠悠叹道:“四十载功与名,一场尘土一场梦啊,皇上,草民今日就不请罪了,草民只想请死,让草民去与先皇诗酒相娱吧。”。连老臣都不称了,意态萧索还未去官就干脆自称草民了。
此时,整个朝堂才反应过来,御使大夫杨刚锋最是讲究君臣之仪以敢言据称,一个大步走出行列,扬声道:“臣请先治大学士罪,朝堂之上不着朝服,狂孛无礼出言不逊乃至以死胁君。”。
“这商容与耶律金素来交好,耶律金养寇自重意图谋反与商某定有杯葛,臣请把商某下天牢三司会审。”。众闻声望去,吏部尚书曹大元接着跪在杨刚锋身边奏道。
刘业此时方露出欣慰的笑容,眼神如狮子巡山往整个朝堂溜了一圈。接着,便跪倒了一大片。刘业笑道:“商大学士今天有备而来,不让他说完倒显得朕小气,说吧,当作众朝卿的面,把你的一肚子怨气都倒出来吧。”。
商容似乎早料到众臣会有此反应,也不驳斥曹大元辈给自己安下的谋逆大罪。把那把半旧的折扇打开,指着上面写的平恕二字说:“这把扇是先皇送给草民的,当年也就是在李果老的汤圆铺里,先皇说若天下无冤死之民饿死之鬼,才可以称得上仁政,我听后大为倾心,就追随了先皇。后来先皇就赐了我这把扇子,唯平恕方可致仁政呀。那一年,先皇与耶律金被北魏兵困北山,昭阳王与草民留守京都,发援兵三十万,才击溃北魏铁甲军,当时北魏细作在京都散布先皇阵亡的谣言,陛下此时年幼,太后要让昭阳王继大统,昭阳王以死相辞。祥符元年,陛下初继大统,北魏兴兵,西蛮窥边,耶律金总领兵事,北拒魏西击蛮,手握我大晋百万雄兵,一摇足就天下振动,陛下一道旨意,耶律金弃兵权如破履,仅用了十五日就快马赶回京都,不但自己回来,连自己的亲信家将都悉数带回,免得有遥控之嫌。草民想问问陛下,此二人若想谋反,应当在何时动手才有胜机?昭阳****睿非凡,先皇常常称赞昭阳王吾家麒麟子,耶律金百战名将,临阵决机从无失手,陛下以为此二人若有反心,当如果选择时机?”。
刘业万料不商容如此胆大,居然作如此反问,一时答不上话来。朝堂众臣也尽数默然不语。商大学士巡睃了一下朝堂,有一半以上是皇帝提拔的新宠,还有一半是胆小的庸吏,先皇培植的干吏不是死就是流放。自己与先皇四十年努力,今上仅用了四年就让这一腔心血化作了流水。不免伤感,无奈,最后化成愤怒。商大学士举起双手,转过身来,面向外面的朗朗白日,几乎是咆哮起来:“然则,昭阳王何在?!耶律金何在?!”。
商容转过身来,对汹汹的群僚指责置若罔闻,脸上虽恢复了平静,但悲戚之色犹存。缓缓地对刘业说:“我与陛下二十年师生之情,想单独对陛下说一会话。”。刘业本已羞怒之极,但见商容脸上平静中掩不住的悲戚,不免心中微动,想起十数年前这个商老头抽过自己的板子,逼自己临的字帖,不畅快的回忆中还有些温暖。除了父皇,只有这个老头打过自已,我真的这么讨厌他吗?刘业本己刚硬如铁的杀伐心思,此刻反倒有些犹豫和柔软。
不!朕既是天下之主,当然要替自己作主,这个老头不能活不应该活。刘业的眼神重新冷厉起来,看着长揖不拜的商大学士,冷哼一声,挥了挥手,然后起身往后殿走去,张德忙扬起拂尘喊道:“退朝”,搭拉着脸子对找死的商容说:“走吧。”。
刘业选择与商容单独见面的地方是南书房,正是当年商容授课之所。刘业先坐到以前的学生席上,对商容说:“坐吧,朕今天就再当一回商先生的学生。”。商容见只有张德侯着,微微一笑,很恳切地说:“多谢陛下”。也不客气,竟自往书案前坐了。商容道:“今日我师生能坦诚相对否。”。刘业沉默半晌,道:“好”。
商容轻抚书案上的一部书,叹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神教圣女应当就在宫中。”。刘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然后闭上双眸,轻声道:“是”。商容不怒反哈哈笑了起来:“果然是先帝的儿子,这才有几分先帝的意思,那么淑妃张丽华不过陛下迷惑老臣们的幌子了,耶律金是军中数得着的高手,二十年前就到了知命颠峰,如果没有神教圣女的手段,耶律金怕是没那么好杀的吧。”。刘业老实答道:“是,困住他的是神教的天罗,射杀他的正是神教的追日手。”。
商容晤了一声:“当年陛下非要立圣女为皇后,昭阳王与耶律金反对得最为急烈,为此昭阳王甚至摆出了宗正的身份,耶律金最为莽撞,居然私自带兵徂杀圣女,要不是陛下急急赶到以命相护,圣女恐怕早就化为香泥了。自那以后,圣女销声匿迹,陛下便沉迷于酒色。难道说这才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刘业摇手道:“不,是他们,应该说你们,太自以为是,视朕为童稚,朕要活出人的滋味,你们不得不死,哪怕你们归老,朕还是会害怕背后的射来你们虎视眈眈的眼神。朕要出个宫访个民情,你们不准,朕气闷要在宫中建个园子,你们不准,朕想象市井的烟火气,想在宫中建个街道,你们不准,朕喜欢一个女人,你们还是不准,朕什么都不干就在宫中宠幸几个妃子宫女,你们居然开始让御使骂朕是个昏君,地震了,逼着朕下罪己诏,天旱了,逼着朕下罪已诏,天上雨下多了,朕还得下罪己诏。这天下的坏事都是朕一个人干出来的,留你们何用?”。
第四章:每一个昏君身后都有一个绝世美女()
商容张了张嘴,本想说治国本就是如履薄冰的事,哪能如普通人那样随心所欲。但看到刘业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苦笑了一声,叹道:“让陛下活得如此寡淡,我们确实该死,只要陛下明白我们并无谋逆之心,我们就算死得不冤。”。
又轻轻续道:“陛下喜欢神教圣女,老臣不敢多嘴,唯恳请陛下遵先皇遗旨,不要让神教在京都建宫传教,宫中也应多安排军中好手入禁军,张德身手不凡更兼忠心,先帝常常夸他堪用,请陛下须臾莫让他离左右。先帝用了几十年时间,才让我大晋稍稍脱离神教的影响,望陛下深思其中得失,陛下既不愿受老臣们制肘,想必不愿受神教制肘,光明山几万护教骑兵不可不防,一旦让其得势,其必敲骨吸髓视众生如猪狗,百年前的大晋可为前鉴不远,若无先帝中兴,大晋恐怕。。。。。。唉。”。
此时太阳西斜,阳光照进书窗,射在书架旁的一方画屏下,商容顺着那一缕阳光,便看到了一双小巧的脚尖,定是有妇人在偷听,商容便不再说。刘业见商容闭目不再说话,坐直了身子,道:“先生放心,那圣女与我实真心相待,她不视我为帝,我也从来不管她是哪里的圣女,我们仅仅是两情相悦罢了,我为了她可以不作帝王,她为了我也可以不做圣女。”。商容道:“如此甚好。”
说完,从衣袖里摸出一颗玉色的腊丸,说:“这是当年随先帝西征时备下的千机散,先帝与我各备了一丸,西蛮势大,我与先帝抱着必死之心与之一战,饶幸不死,才留到今日。此药无解,老臣这就回家,与我孩儿商离分食之,陛下与臣都保留了颜面。”,说完,起身便走,刘业伸了伸手,想想又放了下来,起身,走到门口,躬下身子,似当年的学生恭送授完课的先生,眼中隐隐还泛着泪光。
刘业走到案前,那本商容抚过的书,正是袁安道所著的《仁道》,也是商容给自己上的经文第一课。刘业久久不语,张德见皇上颇有伤心之态,又不知如何安慰,刘业一滴眼泪掉在那书上,道:“老师是求仁得仁了,可是卿辈不死,孤心难安啊。传旨,去商府侯着,待御医验过商氏父子,即谥商容文忠,赠太师。”张德心道,果然帝王心术,既示以宽仁,又斩草除了根,商氏父子一死,商家就断了香火,宽仁才正当其时。
刘业又对着那屏风说:“出来吧”。淑妃嘻嘻娇笑从那屏风后走了出来,皇上二字还未出口,便听到刘业喝道:“来人,把淑妃送入掖庭,传旨,淑妃张丽华以色侍主,无才无德,去淑妃号,其父兄横行乡里多有不法,着大理寺拿问。”。说完,竟不再看千娇百媚的淑妃一眼,迈步就径自去了,淑妃待到刘业迈出门槛,冲进来两个凶恶的太监,才反应过来,吓得倒地尖哭起来:“皇上,皇上,皇上。。。。。。。”,连救命都不记得喊了,便被捂住嘴拖走了。
大晋的皇宫座落在京都的正中心,呈品字形,分别是以太极殿承明殿宣德殿为中心的三个建筑群,金水九曲围绕这些宫殿,金水上建有二十七桥,当年挖金水时的泥土,便堆在承明殿与宣德德的后面,几百步高,几千步方圆,植以树木花草,辅以青石铺成曲折有致的小道,就成了一座可供贵人赏玩的山。水名金水,山名玉山。这名字本是当年点穴的道人取的,说道九曲水就是九条金龙,玉山便是那锁住龙气的玉锁。那水上常年飘着奢华之极的脂水,山中四春如春温润如玉,当真是名副其实。
玉山腰有一凌烟阁,阁起九层,每层丈八高,选址极佳,站在凌烟阁上,京都风光一览无余。此刻凌烟阁第九层就站了个妙龄女子,穿着天青色的道袍,宽大的袍子依然掩不住曼妙无比的身形,从侧面望去,那双峰在道袍内隐隐凸起,如两座玉山的峰顶圆润,挺拔。风吹过来,道袍贴紧了些,刘业轻轻地登上阁楼,痴痴地望着这绝美的背影,没有作声,不想作声,不忍作声,一作声便无趣了。
妙人儿慢慢地转过身,看着痴痴不动的刘业,嗔道:“你又发什么呆”。
“啊哈哈。。。。。当年初遇你时,我不知不觉跟你走遍了大半个京都,你不就骂我是个呆子么?”。
“也不知羞,姑娘家的脂粉店你也敢跟着。”。想起当年刘业呆鹅一般的模样,莫莉眼波盈盈轻笑起来。
刘业走过来,轻轻握住了莫莉的左手,与她并排站到了窗前,说:“都道朕荒淫,哪里知道朕的三千粉黛只不过独宠你的幌子,小莫莉儿,朕自从十五岁那年遇到了你,看其他女人跟一头猪就没什么区别了,可惜了这皇宫里无边的春色,你可要赔我。”。
莫莉曲起指头,象当年一样弹了刘业额头一下,笑道:“赔,赔,我赔你个大头鬼,要不是看在你有三分呆气,谁愿意在这个无聊的宫里陪着。”。
刘业哈哈一笑,把莫莉板过来,看着这不似人间该有的人儿,道:“卿忠心陪朕无聊,当赏为后宫之主。”。
莫莉叹一声:“呆子终还是个俗人,你我如此相待,那后宫之主还有何意义,即便我做了后宫之主,你再不专心待我,那后宫之主又还值得什么,哪天咱们若心生厌意,千万莫学凡夫俗子被名份捆住了本心,我也不缠你,我自去修道,你也莫缠我,你自去做好你的皇帝。”。
刘业嘿的一声,不再说话,心道,你既不乐意为后,那我这皇帝只好终生不设皇后了,好在那三个老东西已死,也不怕有人拿人伦大礼来逼朕了。想到此处,不免得意。
刘业用手轻轻抚过莫莉的腰肢,岔开话题道:“莫莉儿刚才凭栏远眺,是不是望眼欲穿等朕来?”。莫莉切了一声,道:“我还在望龙气。”。刘业道:“哦,可还有冲天龙气从商府冒出?”。
“奇怪,似凭空消失了,暴雨那天,雷鸣过后,商府生出九股龙气,弥久不散,昨夜一过,我刚刚又来看,居然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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