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斜阳入屋,照得那面汉白玉桌石频频生光,金漫漫地直扎她的眼。
她放下书,抬手挡去桌面的反光,看到苏墨正摊开了撑面竹圈,取下一张水绿色的帕子,上头绣有两只斑鸠鸣柳,松针几根。线路缜密,色调明快,与帕子的水绿衬在一块儿,有一种旷外奔放的自由感,令人陡生爽心。
“姐姐绣的是什么?”她问道,张手要过来细看,“活儿真细。”
苏墨咬唇:“是——双鸟戏柳。”
苏绾将帕子反过来瞧了一眼,愣了一下,旋即还给苏墨,说道:“这么漂亮的帕子,姐姐可要收好了。”
那是张双面绣。绣工如何她倒是看不出来,只不过既然是双面绣,她就不便再评价什么了。一来是不想苏墨再生疑窦,二来这种事定然少知道一个人是一个人,三来《绣宗》是从华云英那边拿回来的手札,她会不会诸种绣法未可知,但对书中内容应该绝不模糊的。若苏墨兴起提个什么蹩脚的问题,她可回答不上来。
苏墨胡乱将帕子塞进袖子里,拾撮好桌上的花色线团跟各种型号的绣花针,一同装进一个鹅黄色竹丝篮内,低头道:“奴婢是不是惊扰姑娘看书了?”
“没有。”苏绾摇头,“我只是想着那本《扶苏传》,姐姐若不嫌麻烦,帮我去趟飞鸢阁可好?”
苏墨抬头一愣,面有喜色:“飞鸢阁?奴婢这就去。”话毕就已提着篮子窜出了门,“咚咚咚”直朝楼下奔去。
苏绾还想说什么眼前却已无人,空张着嘴有些苦笑。她只是给苏墨一次靠近苏泊生的机会……并非她动了恻隐之心,想去掺和这等子事,而是她忽然想起了华启光。
不知道华云英能不能到那里看到他。
爱与感动几乎难以甄辨,可她却清楚地很。华启光让她感动,却无法教会她爱!
苏绾无意之中盯着桌面被冬日照得炫目四射的光线,发起了呆。
苏墨对苏泊生究竟如何,她无权过问,也无意过问。只是有点疑惑,那究竟是爱还是感动亦或是感激呢?如果古人都有一种“受人点滴涌泉相报”甚至“以身相许”的逻辑的话,那她无疑会成为一个狼心狗肺或者忘恩负义的异类。
想得恍惚间,门外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原本炫目的桌面,偌大一个影子投在苏绾视线里,她一下子觉得屋内陡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苏绾手脚一软便从榻上滚了下来,惊叫一声想到那个炭盆就觉得火辣辣的火苗子已经烧到了她的裤脚。
“小心。”来人立刻凌步接住她。
她听声音是苏洛陵,立刻伸手抓紧他的衣衫,无奈脚软地不听使唤,“咚啷”一声还是踢翻了炭盆,不光是裤脚,连着脚上的皮也烫掉了一层,疼得她立刻滚下眼泪来。
苏洛陵踢掉火星子,将苏绾抱回榻上,翻着裤脚查视她烧到的脚踝,说道:“你这张嘴,万事万灵。才说自己伤了腿,便就真的伤到了。”他轻轻脱了她的袜子,吹了吹已起水泡的脚踝,指腹轻轻按了按,问道,“疼吗?”
苏绾只觉钻心的疼稍缓,咬牙也不是不能撑过去。但就是有一股子莫名的心酸,控制不住的双手发软。幸好渐渐地,双眼已识得清苏洛陵的脸,才明白自己是一时间凝视强光太久,又忽然变暗时产生了暴盲。
双手还是紧着苏洛陵的衣衫,他的气息稳重沉厚,丝丝如午后清风微醺,苏绾的心收不住地狂跳,立刻推开他:“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苏洛陵被她推地斜倒在榻上,沉沉吐了一口气:“祭祀已结束,我来换身衣服将高僧送回寺里去。”
见他似乎累得喘不动气,苏绾才想起他已有一天两夜未合眼,就说道:“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时辰还早,不急在这一时。”
苏洛陵侧过脸看她:“不了,我先去拿些东西将你的伤弄仔细,别留了疤。”
苏绾拉住他:“伤在脚上,就算留了疤也没人看到,不碍事。”
苏洛陵淡笑,摇了摇头就出去了。苏绾见喊不住,便只能由着他,躺回榻上静静等着。
不知为何,屋子里静地仿佛可以听到时间像水一样划过,伴着心跳如一只陀飞轮的手表,“滴答、滴答……”
须臾,苏洛陵便回来了,捧着一个夹金漆纹花木盒放在桌上,又在盥洗那边取来一盆子冷水,张手就要将她的脚浸入水中。
苏绾脚一缩:“要做什么?”
苏洛陵瞧了她一眼,突然拉住她的脚往盆子里按:“得将热毒逼出来。”
“啊——”一股钻心的冰冷自脚底刺上胸口,苏绾大叫,又猛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瞪圆了眼睛看苏洛陵。
苏洛陵滑稽地大笑,一边蹲身在她的脚踝上淋些冷水,一边又说道:“脚麻了,便不疼了。”
苏绾真想一脚踢翻他,但无奈伤足被他握住,她浑身起疙瘩,忙抖抖脚道:“我,我自己来。”
苏洛陵抬头:“好吧。”就轻手将她的嫩足放入水内,自己则绕到桌前,在那个夹金漆纹花木盒里取出些瓶瓶罐罐及一块褐灰鳖甲。将鳖甲掰碎置入石头研钵仔细舂捣着,一边拈来几个瓶子间歇倒入其他东西。
苏绾看得直愣,苏洛陵竟亲自为她捣药?
屋外金乌西垂,屋内便一寸寸暗下来。将苏洛陵的影子越拉越长,越拉越稀薄黯淡,直至一起融进屋子里灰沉沉的色调内。
苏绾手下一停,那块被烫开的地方就开始火炽一般疼入心尖,她心想苏洛陵的法子倒挺实用,不过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于是只得埋头不停淋水,耳畔水声与捣药声叠奏,音律伏起。
过了半晌,捣药声渐息,分毫减慢,像个迟暮老人拄杖缓行。苏绾以为苏洛陵捣得差不多了,便抬头去看,却见他趴在桌边闭目,捣药的手仍似机械一样缓慢舂着。
苏绾张嘴想叫醒他,忽然有些不忍,看着那只捣药的手一点点停下来,挂在舂柱上还不肯放下,她心里酸地厉害。
苏洛陵静静睡着,数日的疲软已使他俊颜清瘦了几分,下巴青色的胡渣色如丹青。
何曾见过他如此憔悴?
苏绾想到,他可以冷漠可以淡然可以阴沉可以犀利可以玩世不恭可以狂躁可以平静,但是,怎可以憔悴?
这种憔悴与他全然不配,他虽无意气风发之时,至多也是朝她发发莫名其妙的脾气。可他始终如水一般穷极清冷淡漠的质感,是无法抹去的。
水有多种形态,固态、液态、气态。固时则冰,如他品性;流时无形,如他隐忍;气时无拘,如他变幻莫测。
苏绾心底泛酸。每个人都是一滴水吧?要不然,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面目?
她起身,跷着腿拿了件衣服想盖在苏洛陵身上,又想到已是傍晚了,寒气碜人,这样睡着指不定着凉,便扶起他往床边过去。
不知为何,苏洛陵的身子极轻,轻地——苏绾以为他这阵子辟谷绝食,没吃饱饭。
可毕竟自己少条腿支撑,到了木床那头还是累得与之一起跌进床内,直喘粗气。
一条坚实的胳膊横过来搂住她,温唇贴着她的脖子轻轻说道:“谢谢。”
苏绾惊住:“苏洛陵你……”难怪会觉着他的身子轻。
“嘘……别叫。”他一直闭着眼睛说着。
她苦笑:“睡吧。过会儿我叫你。”
“嗯……”
第一卷 云泥之争 第四十章 黄叶
苏绾仰躺望着蓝纱帐顶,横在小腹上的手臂持重温暖,淡淡散发着一股类似檀香的味道。据说这种佛香历久弥香,气味长远,能在人身上停留超过两个月。
不知是佛香所特有的凝神静息功效,还是身畔苏洛陵的规律呼吸声造成一种催眠的假象,苏绾渐渐地也闭眼睡了过去。
不过睡地并不舒服,两人都横躺在床上,四足悬于床沿,她半醒半睡之中总是顾忌与苏洛陵毕竟男女有别,不敢有所翻身或者其他动作。直到一声“乓”的玉裂瓷碎之声惊醒两人,她陡然张眼发觉出了一身冷汗,脚踝处隐痛,身子骨却硬地跟化石一样。再看苏洛陵,早已直起了身子,定定望着门口方向。
苏绾捏了捏双臂腰侧,挣扎着起身,但见屋外天色朦胧,一丝红霞惨淡映照,透露出灰红灰红的血色。
她动了动双脚,发现麻地厉害,于是又弯身捏了几下。不知道睡了多久,****血液流动不畅,麻地根本不像是自己的腿。她使劲儿敲了数下,见仍无知觉,索性随它去,抬头问苏洛陵:“见到人了吗?”
苏洛陵只手揉着眼角道:“苏墨。”
苏绾顿了一下,果然屋子里头飘着一股饭菜香,想是已到了摆饭的时辰,苏墨过来张罗。她是见着自己与苏洛陵一同躺在床上,故才惊慌离去的?
她看看苏洛陵,见他正也看着自己,陡然发笑:“二公子啊,我的名声可全被你破坏了。”
苏洛陵偏过头,小心拨着蓝色水帐:“你从没想过,这是迟早的事吗?”
苏绾反倒愣住:“你,你说什么?”
他摇头着步向外头:“没什么。我先去送高僧回寺。”
“苏洛陵!”苏绾脱口叫道,站起身子本想走过去,却没成想****还未恢复知觉,才勘站起就稳不住身子,朝他扑了过去。未待苏洛陵转过身,她便就一把将他拦腰抱住了,登时脸膛火热,几乎烧了起来。
“你……”苏洛陵身子一僵,想转身,被苏绾喝住,“别转过来。我……站不稳,你将我慢慢带到桌边去……”
苏洛陵无可奈何,缓慢移向桌边。
其实苏绾的腿现在沉地很,一脚下去既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点,又像一根螺旋绳似地将两腿拧成了麻花儿。她几乎是死乞白赖地趴在苏洛陵背上,让他拖着走的。自知这个模样跟霸王硬上钩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些想不通,同样是腿,为何他的就比较好使!
将苏绾带入桌边坐下,苏洛陵转手点了灯,也不来看她的脸,只是一径躲在光线死角里说道:“今晚园子里搭了台子,有名怜歌舞,你去陪王妃看看。往年她最喜的便是这事,你别扫了她的兴事。”
苏绾斜眼有些不悦:“我的腿可教你包成了擀面杖,你预备叫几个人抬我过去呢?”
苏洛陵一愣:“我自会安排妥当,不要你担心。”又瞟了瞟她的腿脚,指着桌上捣了一半的伤药道,“第三个瓶子里有冰片,加入研成细粉,第五个瓶子里有香油,将这些调和成糊,涂在起泡的伤处。”这些就权作了交代,说完便走了。
苏绾不禁咕哝,苏洛陵三五句话便就露出了伪笑嘴脸。这一会儿冬一会儿春的,指着谁都受不了呀!
按着白狐狸的话,好歹是将药都舂好了,细细涂在被炭盆烫出水泡的地方,顿感一阵清凉微痛,不过旋即那阵痛也散去了,只留下特殊的舒缓劲儿。用布条仔细裹好,一一将瓶罐之物收进木盒,苏绾才有闲暇收拾地面的东西。
苏墨跑地慌张,饭菜摔了一地,连着那本《扶苏传》也浸了汤汁,油腻腻地晕染成一片片深渍。她捡起翻了几页,一张花青色薄笺缓缓飘落,几乎碰着地面的残羹冷炙时,才教她救了起来,险险捏在手中。
“呼——”她禁不住吁气,再展眸细看笺上内容,顿时皱起了眉。
笺中曰:
中夜子时,梅道一睹春容。
落款赫然是苏泊生!
苏绾的手一抖,那轻笺扬扬而飞,款款飘出门槛落地,被风一吹便沿木廊下去了。
她简直似被雷劈中一般,脑袋里立刻乱成一锅杂粮粥。
苏泊生深夜邀约所为何事?梅道一睹春容?可是离春节尚且还有月余时间,这春天也来得太早了吧?更甚,他的身子恢复地这么快?依据苏墨所言,他应当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才对,哪里腾出手来写这东西?
可她毕竟不识苏泊生手迹,半信半疑之中,无法抉择。
会不会是为了慧姑的事情?毕竟有具尸体躺在自己处的屋子底下,不能任凭她烂了臭了。可即便是慧姑的事,也找不到她头上来呀,不是还有个苏洛陵吗?
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木楼又有七七八八的脚步声传来。她飞快将书扔在地上,瞧见书下竟压着苏墨那张双面绣帕,便顺手捞进怀里,转身跳进床榻,等着来人。
听脚步,人数不下五个。果不其然,廖管家领着四个粗衣家丁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竟是哑巴黄!
苏绾微愕,那日第一次见到哑巴黄是在夜里,对他的印象除了一排牙齿,就是如海豹一般的水性。可如今借着屋内的灯光看去,这哑巴黄竟生得俊俏白净,长眉星眸,异常地漂亮。
她原以为,只有韩国那些人工美男才能用“漂亮”一词来形容,可没想到苏园里头竟有个现成兼天然的。这一下子竟有些开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自然也不例外,放起来每天看个几次,也好比做五分钟眼保健操。
正想跟他打声招呼示好,廖管家却先开口说话了:“见过绾姑娘。老奴领了二公子的话,将姑娘送至凤鸣台。”
苏绾只好打住先前要说的话,朝廖管家点头道:“有劳廖管家。”
廖管家那双眯在一起的小眼睛朝地面的散盘碎碟看去:“姑娘这是怎么?莫非底下人没伺候舒坦?”
她对廖管家当初的戒尺之痛仍于心耿耿,生怕拱出苏墨使她也遭罪,忙道:“哪里,是我自个儿多事,忘了腿脚不方便故才打破的。”
廖管家点点头,冲哑巴黄使了个眼色,那哑巴黄便有些生涩地进门,远远地朝苏绾拜下身来,哑声无语。
苏绾道:“起身吧,不必与我行礼。你且过来将我扶起,楼底下有架子吧?”
哑巴黄显然听懂了,朝她憨憨笑着点头。
苏绾也笑:“你过来吧!”
哑巴黄走到她近前,伸手扶她起身,并稳稳托住她的腰带她缓缓移向门侧。他的身高与苏洛陵不相上下,身材略显得瘦弱,想起他当夜在水中的敏捷模样,苏绾忽而觉得哑巴黄有些像梭子鱼。她笑了笑,一拐一拐地任他扶着出门,经过廖管家身侧时问道:“他叫什么名儿?”
廖管家道:“二公子给了名字,因本家姓黄,便叫黄叶。不过底下人都喊他哑巴黄。”
“黄叶?”叶本身有繁荣之意,但姓为黄,就有些萧瑟索然了。她灵动的眼眸转回去看黄叶,见他乌黑的眸中清澈无邪,无苏洛陵的冷漠,亦无苏泊生的温意,当然更不会有廖管家的奸佞或者临王的睿智,有的,偏是一抹纯挚,而眼珠却墨地像是一颗绝顶黑曜石。
黄叶对苏绾轻叨这两个字有了些反应,一贯傻傻笑着,眸里平添了明亮。
苏绾知他定是喜欢这个名的,只不过人人瞧他是哑巴,就取了“哑巴黄”这绰号取而代之,想必“黄叶”这两个字,也是甚少人喊的吧?
“黄叶。”苏绾唤道,“谢谢。”当时未向他言谢,这时候说不知他明不明白。
黄叶点点头,大约是明白的了,一径将她扶下楼坐上软架,由四个家丁抬着去往凤鸣台。
第一卷 云泥之争 第四十一章 冥婚
夜风有点儿刺骨,尽管软架上裹有虎皮,手上捧着精致玲珑的复刻花篱罩手炉,苏绾还是被冻地有些儿僵硬。待近了凤鸣台,借风而来的捶鼓编钟声隐隐约约,似花间水月难窥庐山真面容。
软架落地,苏棋迎了上来,匆匆敛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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