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翠微掩住嘴笑:“玩儿?”
苏绾“咯噔”了一下,觉寒翠微的笑里似乎已洞穿了什么。
但听她笑过一阵后似乎也不想再问自己什么,苏绾胸中的悬石才终得放下,猛然身旁的苏泊生浑身抖了一下,她堪堪放下的心倏然被抽紧,忙扶稳他:“苏泊生!”
寒翠微脸色陡白,也紧步绕过案头扶住苏泊生:“泊生,你怎么了?”
苏泊生伸出只手摇摆:“无事……只是,咳咳咳……只是……噗——”一道血柱喷向那本《扶苏传》,将摊开的那页书纸染得一片通红。
在场三人皆着了慌。苏绾只知苏泊生身怀绝技,但身子骨也是不好,可从没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发病。此事在旁人看来自己总是脱不了干系的,届时众目睽睽闲言散语的纵使有条黄河她也洗不清,更别说永兴王朝有没有黄河她也不知道。
背脊兀自凉了,苏湄惊叫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边跑边呼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大公子发病了,快来人……”
苏绾被她一阵凄惨的叫唤惊地头皮发麻,将苏泊生扶上自己肩头对寒翠微道:“姐姐在前头指路,先将大公子放到床上去。”
寒翠微眼角淌泪有些六神无主,听苏绾一说便也蹒跚着朝前走去:“在这头……在这头……”
苏绾叹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偏生就让她碰上这种事情?心急人命关天,苏泊生已经呈现晕厥状态,脑中立刻飞旋回想以前学的那些急救常识。
两人急慌慌将苏泊生放到床上,苏绾已经冷汗满面,拍了拍苏泊生的白脸毫无反应,便硬起头皮俯身做人工呼吸。
“啊——妹妹你——”寒翠微尖叫。
苏绾闭上眼,脑中也是一片混沌,事后如何解释自己也完全没想过,只是本能地这么做了。想反悔也迟了,便将寒翠微的尖叫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对口吹气。
苏泊生的嘴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苏绾忽然想到那个还躺在石室里的慧姑,顿时开始反胃。可还是强压住那阵不适,蕴足了劲儿闭着眼睛,吹气——吹气——苏泊生你不能这么死了,否则她就成了罪人,苏园的人不拿刀霍霍将她当柴劈才怪。
寒翠微兀自尖叫团团转,有些声嘶力竭地质问苏绾干什么,是否想趁火打劫。
苏绾在心里苦笑,趁火打劫?那也得看苏泊生的料!她决计不会劫一个半只脚在棺材里的人。
但是人工呼吸了一会儿,苏泊生却全然没反应,苏绾的心顿时抖了起来。此时苏湄叫了一帮子的人进来,不知是急的还是慌的,竟连蹦带跳地将苏绾推开,又将直喘气的楼御医推到苏泊生面前。
苏湄的力气之大,苏绾一时没站住“咚”地撞到了茶桌桌角,那茶桌用木之硬将她撞地顿时流泪,冷不丁一道影子飞过来“啪”一声,一记火辣辣地耳光甩在右脸上。她眼冒金星,隐约看见寒翠微气得嘴唇发白泪流满腮地怒视着她。
“哎呀翠微……”临王妃赶紧奔了过来,由苏墨扶着,走地东倒西歪。
苏绾忽然觉眼前的这一切竟然这么可笑,这些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寒翠微凭什么打她?她眼神一戾推开寒翠微,夺门而逃。
身后传来寒翠微断续的啜泣与临王妃的软言安慰。
只有临王喊了她一声:“苏绾——”
不过那声音竟飘摇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没办法回应,便俯冲下楼,直往苏园大门飞奔。
一路上撞翻了几个家丁,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跌翻在地不敢做声。
也不知怎么出的苏园,街上一阵冷泠泠的风吹来,苏绾才觉离开了苏园。
原来是到了当初去往苏园时行经的一条街市。
此时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却也有认得她的:“云英?你不是入了苏园?”
“苏园?”她喃喃重复,这两个字眼真是可恶透顶!
“莫不是叫人给撵出来了?”间或有人问她。
她全不予回应,只是根据脑子里的印象,缓缓摸向留香书屋。
木匾依旧颓落在地,并无人帮衬着拾起。碎裂开来的匾额因为前几日的雨雪都已开始腐烂。破扉大敞,青苔覆着冰雪未化,枯叟的门轴从里面烂了出来。苏绾轻轻一推,整扇门便“哄”地一声倒地裂开,压住了园子里耐寒的草蒿。
荒凉地,好似她的心。
一步一步地往里走,每走一步,苏绾的心就凉下一寸。直到又到了华云英的闺房,那日她们去时匆忙忘关了门,如今正朝她黑漆漆地开着,好像是一头吞噬光阴的猛兽,正匍匐在那里等她过去。
她摸着木墙进到屋里,回忆起当日苏墨笑着向她讨去《绣宗》时的情景,以为她此去苏园应该是极单纯的一件事,以后的每一日都会像苏墨那样活着,至少不会太累。事与愿违,苏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单纯,而自己在苏园的日子也远比复杂更复杂。从来到永兴王朝的那一刻,或许她的判断都是错误了的。兴许自己被闫爷招去做小,日子大抵也好过一点。
这漆黑的屋子竟照不到半片光明,起伏的青石地面仿佛比上次有了更深的裂痕,更多的青苔,唯独当初拿走那枚裸簪的地方,依旧有一个浅浅的印子,还是裸簪的形状,但已没了裸簪。
铜镜模糊,映着苏绾的泪痕,她伸手摸去一层灰,影子便清晰起来。
“华云英,你到底躲到了什么地方?”苏绾自问,看着铜镜里自己清月般的脸发呆。
“苏绾。”一个轻灵的声音陡然回应。
“谁?”苏绾顿时跳起来,往四下里望了一圈,片影也无。
“苏绾……”那声音还在叫唤,带着些清溪似地明透,仿佛流水一般自远处淙淙而过。
苏绾惊愕:“华,云,英?”
第一卷 云泥之争 第三十二章 灵簪传奇
“是我。”华云英仿佛含着笑回答。
苏绾望着周边黑作一团的屋子,充盈黑雾一般渺然,只是尽管黑,仍旧无半个人影。她立在铜镜跟前,四肢不知是因为遇见真正的华云英激动地有些颤抖,还是因为害怕。
“我在这里。”华云英道,随即自铜镜内伸出只白瓷凝玉般的手,轻轻点了点苏绾放在梳妆台上的手背。
“啊!”苏绾惊叫,顿然转身,当即捂住嘴巴退后了好几步。
镜中的华云英容貌清晰,青黛乌丝,眉目纯净,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苏绾脑中一记电流窜过,想起《午夜凶铃》里的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画面,当即想找另外面镜子,看看能不能爬进去。
“别怕!”华云英的手轻轻招来,蝶舞燕飞。
“别过来!”苏绾脱口道,从来不知自己惧怕的底线会这么浅,明明知华云英无害,却仍旧有些觉得悚然。
那只手落落收回,华云英歉疚地凝望着她,两道黛眉轻蹙:“对不起。”
“对不起?”苏绾觉着可笑,“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把我带到这里的?请你马上把我送回去!”
华云英眉头变作深蹙:“回不去了。”
“什么?”
“于蓝的身子已死,华启光已将你焚化,你回不去了。”
“你骗我!”
“我没有。就在你上次回去之后,你的身子就坏了。我……我帮不了你……”
苏绾像冰雕僵立,盯着华云英低垂的螓首无言。
回不去了?于蓝已死?
尽管不奢望真的能回去,但是从未想过自己的真身会死,而且还被火化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好似,好似明明她在,但是每个人都看不到她了,有种深切的孤独。她是该为自己哭丧哀号,还是……继续做她的苏绾?
怎么会回不去呢?为什么会回不去?
她有些固执地想着,然后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华,华启光——他还好吗?”
华云英摇头:“我不知道。”说着抬起那双清澈如泉的眼,“对不起,我努力了……”
“努力了?”苏绾不解。
“我已努力将你送回去。但是——我抓不住你……”
“抓不住我?”
“嗯。”她轻轻道,“那次你肩膀受伤,无意将血淋到了灵簪之上,我才得以将你送回。谁知——也许是我并不懂这些玄幻之术,竟,竟没能控制住你的魂魄,任由你再次回来。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
“灵簪?”
“姑且叫它灵簪。我只知你我其中一人的血液碰上灵簪,便会魂魄交替,你成了我我成了你。远古有女娲用五彩石补天,剩余了最后一块弃于雅安,如今被巧匠雕琢成簪,本就是有灵性之物,不知为何碰上你我血液便生诸般巧事。”
“魂魄交替?”苏绾吸了口冷气,“我的身子已死,你的魂魄能依附何处?”
华云英浅叹:“不知道……鬼魂能附伞中避开人间阳气,可是我并非鬼,只能躲与镜中,不知何时方能修业成正。”
苏绾不忍:“那你钻回自己的身子里来。”
“呵……”春水如漾般的浅笑,华云英摇头,“不行了,我不懂。我能穿梭你我之间的世界,但不知如何控制。苏绾,我发现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拥有不同的历史……”
“那又怎么样?”
“凡事因果循环,你因历史而生,自然因历史改变而亡。”
“……”苏绾屏息看着华云英,虽知这话的确无可反驳,但总觉少了什么似地,“我不明白……”她如实摇头。
华云英咬唇思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隐约感知些什么,竟也模模糊糊的……”
镜中的华云英明眸半阖,遗憾作叹。苏绾的心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她过去与华云英两掌相抵,碧水般轻滑的触感如游蛇漫身:“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华云英抬眸:“何事?”
“帮我照顾华启光,我不想他因我自责内疚,毁了一辈子的幸福。”若当日华启光没叫她那声“于蓝”,也许就不会发生那场车祸。何况现在于蓝死了,华启光必会受自我谴责,良心不安。
“云英必竭尽所能。”
“谢谢。”苏绾转手想握紧华云英的手,“乓啷”一声,她旋即一身冷汗,猛地抬头。
自己竟趴在铜镜前睡了过去,镜子被自己扫落在地,自当中裂了开来。何来华云英的影子?
宛如空山雨过,苏绾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但随即便意识到是自己的胳膊被枕地麻了。
心事沉淀,心波无浪,周围黑压压的与她黟黟的长发融合,只有地上摔成两半的镜子里,亮着白光。小窗对月,寒星四闪,不知何时冬风入屋吹醒了她。
华云英所说余音未去,她已无法单纯判定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绾绾?”同样漆黑的屋门旁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的身影,长袍挂身,拈灯注视。
苏绾眯住眸子有些诧异:“苏洛陵?”
苏洛陵的脸被灯火印地有些模糊,他走了几步停在离苏绾亦有些距离的地方,问她:“不回苏园?”
想起苏洛陵交代苏泊生的话,他是那般怀疑她。原先还以为彼此似已破冰,却根本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她现在何其孤单,这个时空她会一直呆下去,呆到老呆到死,呆到被一点点尸化变成一堆森森白骨——她已无法想象自己数着时间,计算何时死亡的模样。她不想一个人!无论是于蓝还是苏绾,她由始至终都不想一个人!
可是谁能陪她呢?想想苏园里的那些人,寒翠微的那一巴掌,苏洛陵的冷眼疑心,苏墨的尖酸,苏湄的离间,苏泊生的似是而非——唯一那个让她心暖的人,倒只剩下那夜哑巴黄爬上冰面的露齿傻笑,不参杂质的笑。
她捂住脸,闷着声问:“你为何会找来?苏泊生没事了吗?”
“缓过来了。”苏洛陵答道,又问,“不回去?”
“……”苏绾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盯着自己的脚背愣愣出神。
苏洛陵轻缓的呼吸在屋子里显得泛空,四周静悄悄的,如风月无息,光阴凝聚。良久他转过了身,将拈灯挂在书架上轻步离开。
苏绾的余光里,那盏拈灯一摇一晃,橘光四溢,轻绵若绸。
她霍然起身追了出去:“苏洛陵!”
苏洛陵停在一株虬柳下,转过身定定而望。
“别走。”苏绾道。
他微讶,走了过去:“我以为你想静一静。”
苏绾摇头:“不,别丢下我。”
苏洛陵淡笑:“你哭了?”说着将她腮边的泪抹掉,“我不走。”
苏绾胡乱自己抹掉眼泪,咬住嘴唇,颤音说道:“谢谢。”
“我是不是该说句‘不客气’?”
四目相望之时都苦笑了一声。
“绾绾,让你受委屈了。”苏洛陵忽然道,皱着眉头很是无奈。
苏绾偏过头不予回应。
这种委屈,将来怕是司空见惯的事吧?苏园像只抓鸟的倒扣竹箩,支棒已经拉掉,而她是只逃不出去的云雀。
第一卷 云泥之争 第三十三章 二进“宫”
苏绾忽觉留香书屋四周冷凄凄的,荒败地厉害,墙缝里夜风“呼呼”的声音像有人在低低饮泣。她也不想多呆了,便问道:“苏泊生病恙,今夜守夜之人由谁替了?”
苏洛陵仰首看头顶的银盘皎月,似乎琢磨了一下:“我。”低声回答。
“你?”虽有些料到了,但还是有些错愕,“你的身子吃得消?”
苏洛陵低笑:“你不必担心。”
“还有一天****的时间,纵是铜皮铁骨也撑不住。”苏绾蹙眉,“我不碍你,这就回去吧。换祭的时间短暂,莫错过了时辰。”
苏洛陵点头。两人便出了留香书屋,慢慢往苏园过去。
一路上苏绾神游太虚,总觉得知自己已死的那种感觉,像一只摆进身体里的虫子,时间越长就越往深处里钻,越往深钻,就越觉得浑身不舒坦。
本来还寄望华云英能回来,但如今都已破灭了。她非得待在永兴王朝不可了,所以她之前对诸多事情的无法抉择无法论断,都有了一个坚定的支持。她在二十一世纪是于蓝,她在永兴王朝是苏绾,单是苏绾,从不是华云英!
可是永兴王朝的历史,为何会与自己学到的不同呢?若真的不存在这样一个王朝,那么,为何她没有消失?
她忽然扭头问苏洛陵:“扶苏是何许人?”
苏洛陵略有些奇怪地回看,嘲谑道:“你父亲是出了名的学究,他竟没同你说扶苏是秦二世吗?”
“秦二世?”苏绾一下子懵了头。不对!秦二世怎么会是扶苏?
有句广告词叫“晶晶亮,透心凉”。苏绾就觉得自己好像一罐雪碧似地,浑身上下都冒着气泡,而且还是透心凉的那种。她止步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并非历史不同,而是——历史出现了两种可能!
她被这结论呛出了声,接着便听到前头隐有人呼道:“二公子,绾姑娘……”
苏洛陵拈灯抬看,见那人走近了才轻声嘀咕:“老头子怎么来了?”
听是廖管家,苏绾便打住思路,也瞧过去。只见廖管家提着盏包莲花木的丝罩灯疾步过来,嘴中频频呼着苏洛陵。她与苏洛陵对视一眼:“难道苏泊生他生了状况?”
“不是,”苏洛陵淡声道,“他自祭殿直往过来的,并非飞鸢阁。”
苏绾“哦”了一声,廖管家手中提的正是祭殿专用来为高僧点明的信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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