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走了,那我又算什么?”她自问。
如果她已离开永兴王朝离开了苏园,那么她去走那样一遭又算什么呢?
华启光显然越来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马上按呼叫铃高声喊道:“医生,医生……护士……”
越来越无法阻止心房里那块沉地发空,空地发沉的东西扩大,像是一只魔掌掐着她的魂魄,好疼,好疼。
华启光呼喊的声音变作扭曲,像溺水的人在水底呼喊的声音,被水淹了又浮起来,再沉下去。
“华启光,我走了,华启光我走了!”她忽然高喊。
一道刺目的红光划过,周围惨白的颜色顿时像被扔进了熔炉里一样,全部都化了开来。肩胛的地方一注热涌喷射,她浑身寒冷战栗。
“绾绾,绾绾……”
绾绾?谁在叫?
苏绾仿佛摸索在深渊的铁索桥,寻着声音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
“……绾绾……”
绾绾——谁是绾绾?
她走着,尽头却远地望不到。她极目,身边开始像蚕茧一样褪色剥落。
“绾绾,张开眼睛来。”
张开眼睛?
苏绾的眼皮努力撑动,终于露出了一丝昏暗的光芒——不是医院,不是医院!
“……你终于醒了。”苏洛陵的脸清晰无比。
“苏,洛,陵?”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觉得喉咙里像是着了火一样。
苏洛陵端着汤药吹送,舀起一勺往苏绾嘴边:“你睡了很久,苏棋吓得哭了。”他顿了一下,“你有一段时间没了呼吸,王妃也跟着厥了过去。你,你没事吧?”
苏绾对着屋梁发呆:“我,我在哪里?”
苏洛陵愣住:“在我身边。”
苏绾一瞬落了眼泪:“苏洛陵,苏洛陵……是你把我喊回来的?”
“你是说,你已经死过一回了?”苏洛陵无奈地摇头,“傻话。”
死过一回?不,她已经死过两回了!
苏绾张着平静的眼,任眼泪决堤,忽然说道:“我恨你!”
“乓啷”一声,瓷勺掉进了碗内,苏洛陵的表情僵住,盯着苏绾冷冷地看。
她却像灵魂暂时没有回来似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空茫:“你又把我喊回来了,我恨你。”
苏洛陵皱缩了下眉,放下药碗倾身察看她的肩头:“你又流血了。”说着伸手剥开她肩膀被血浸染的衣衫,露出渗透血迹的布带。
“嘶……”苏绾吃痛,骤然偏过头,仿佛一下子又灵魂归位,“好痛。”
“痛?你还知道痛?”苏洛陵冷哼。
白色的狐毛上靡染艳红,肩膀上血滴尤盛,仿佛流不完似地涓涓而落。
“我的簪子!”苏绾喊道,拼命拉开狐毛,才堪堪握住自己藏在狐毛之下的碧玉裸簪,苏洛陵的大掌便伸了过来:“不要动!”
绿色荧光抛过,“啪”一声脆响,簪子脱手甩在了汉白玉桌石上,一碎三四截。
苏绾陡然回神推开苏洛陵,冲到桌前便傻眼了。原本翠绿的簪体变作通身殷黄,不过比之先前的流光莹彩更甚,玉体更为透明无暇。摔成四截的碎簪上都染着她殷红的血液,平生着一种玄嫣。
仿佛是将心里的那根弦登时崩断,苏绾心痛地要命。
“这个对你很重要?”苏洛陵轻问。
苏绾摇头:“不是。”
苏洛陵抬手将四截断玉拾起摊在掌心:“这个是不是代表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洛陵却沉默着,专注的眼神里不知道掩藏着什么。
两人静静端视浑身透黄的残玉不语,直到苏绾觉着肩胛的伤口血流不止,****出声时,苏洛陵才道:“过来,我帮你换药。”
第一卷 云泥之争 第二十四章 嬷嬷之死
那似梦又似真。
苏绾无法忘记这个梦靥。华启光的眼神幽深地如深海的蓝,蓝地有些迫人。
苏洛陵目不斜视地替她清理了伤口,轻缓的动作仿佛做了不下百遍,然后递上一套红衣,道:“换上它。”
苏绾盯视红衣,干涩的唇角微咬:“苏洛陵,你能保证我所受的委屈是值得的吗?”
苏洛陵平静的眸子里乍起寒雾:“你觉得,你是在为我受委屈吗?”
“不是你?”
他无言,将红衣放在她的****上:“一炷香之后去烟波阁,王妃被吓得不轻。”
“能不能不去?”苏绾无助地道。
苏洛陵顿在原地一会儿,依然不发一言地走到了屋外阖门。
那一声“吱嘎”的木轴转欸之声顿然将苏绾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红衣——只不过掩饰她肩膀随时流血的伤口,可是她心里那道异地异时空的血口,该用什么来掩藏?
她回去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吐气出声,苏绾还是开始动手换衣服,脑中一直盘旋着华启光模糊的脸,和那一声声“于蓝”。
忽然一道异样的声音雷霆般介入:“不光是你,我也无退路可言。苏绾,你会一直在的吧?”
是苏洛陵的声音!
系带的手刹那抖了起来,苏绾心中掖掖沉重,此时一下子像大风吹进了林子,刮得她站立不稳。
难道真的没有退路可言?!
她顿时自背脊开始发凉,呆呆开了门。
苏洛陵绞臂立在廊上,见她出来便默声往楼下。
此时月悬中天,星汉如钻,一抹薄如蝉翼的月光逶泻高檐薄地,夜,静地如此可怕。
雪被开化,触脚都是湿漉漉的雪水,似大地的眼泪连绵。
苏绾过了游廊才觉红色群裾已湿,像足翻绣着一层墨红火花。
两人紧着步子便到了烟波阁,临王的随从奉在楼脚,正逢楼御医佝偻着背出来。
苏洛陵上前道:“楼御医安好。”
楼御医夹着眼皮的小眼往上瞄了一眼,哑着声道:“二公子有礼了,王妃并无大碍,不过气血冲颅,一时痰滞心窍而致昏迷。此刻便已醒了。”说着往苏绾看来一眼,顿时“呀”了一声,“姑娘醒了?怪哉怪哉,老朽钻医大半辈子,这种假死现象倒还没见过。姑娘且伸手让老朽把把脉,也好教一众人等放心。”
苏绾迟疑地伸手,腕部便立时被楼御医枯瘦的两指夹住,像一张砂轮纸一样在她脉部轻移。
楼御医沉吟道:“姑娘脉象虚躁,平浮软滞,一为失血象,二为心窍郁结之象,当要放宽心好生调养气血方可。不过总之无甚大碍,实在可喜可贺。古籍有云假死者乃昌,绾姑娘可是个大大的福人那!”
“苏绾但求王妃无恙,我是不是福人都不在意。”苏绾淡道。
楼御医点头应和,侧身让两人进阁。
掀了皮帘子,苏洛陵忽然道:“你为我差点送了性命,这份恩情我一定铭记。”
苏绾瞥眸静静看着他:“记?你记在哪里?”
“心里。”他如是说道。
苏绾微怔:“我只求你,若下回我依旧没了呼吸,你别喊我,一句都不要喊。”
“好!”苏洛陵说得赌誓般。
两人便一前一后上楼,有王府的婢子在门口守夜,见了二人过来便莲步迎上:“二公子、绾姑娘。”
苏洛陵点头:“王妃醒了?”
“醒了,这会儿正由婢子回报说绾姑娘无碍了呢,王妃便说要连夜去探望姑娘,可巧姑娘自己过来了。”
苏绾心觉对临王妃不过,一副满腹郁事将心坠地沉沉的。
“王妃晕厥,怎么这一日倒没见慧姑出来?”苏洛陵似无意地问道。
那婢子一问一答颇为乖巧:“二公子也奇怪,咱们也都没见着惠嬷嬷呢。今儿王妃还好些次问了嬷嬷去向,可却无一人知晓。嬷嬷平常在王府却也自由,想想定是去哪儿耍了。呵呵……”
苏洛陵不便问多,便让这婢子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就揣着手出来,敛衽道:“二公子、绾姑娘,王爷有请。”
这一进去,便见深夜里,寒翠微领着苏湄也在此探门,苏绾顿又一股别扭。
苏湄搬了两把柏木圆凳放在临王妃近前,临王妃慈笑着凌空拍着凳面儿道:“绾丫头快过来,可把我吓死了。你这会儿还有些不舒服的没有?”
苏绾一阵热血漫流,忙上前半跪在床前道:“王妃恕罪,苏绾吓着王妃,心里惶恐着。王妃应该是打是骂,若还是对我这般好,我心里直要愧疚死。”
临王端坐一侧,笑道:“你们倒是吓来吓去吓出依依不舍来了。一个醒了另一个便掐着时辰来探。绾儿啊,就凭这渊源,王妃今儿跟你说的事,你便该不得拒绝了吧?”
寒翠微过来将苏绾搀起,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道:“妹妹,姐姐可已经将事情都交代下去了。等大祭祀一完,咱们园子里就再热闹一回。”
苏洛陵倒还不知道有这回事,问道:“有什么热闹的事情?”
临王妃乐呵呵地将欲收苏绾为义女之事说了一通,苏洛陵倒也乐观其成。
见苏绾隐隐总有负疚在身,临王妃软言道:“绾儿莫不是还在因今日的岔子耿耿于怀?老太婆年岁大了惊不得吓,你那会儿进出气儿全无,我给一急也晕了过去。待我晕了之后你便又马上有气儿了,若我能扛便也能扛到你出气儿的那刻,这怨不得你。你瞧瞧当时有多少人围着你,怎的偏就我一人被吓晕了呢?”
“妹妹真是不明白王妃娘娘的心,王妃可不叫被你吓晕的。那是见你好端端的一个人须臾便要撒手去了,心中悲恸所致。你若考量这些,这声‘干娘’还叫不出口?”寒翠微道。
苏绾听了这么多,尤其见苏洛陵竟也不反对,心中便也有些动容。并非是干娘叫不出口,而是她加加减减的两辈子,从来没开口喊过一声“娘”,她是怕一开口自己就哑了声。于是便在心里模拟了好多回,这一出口,就直接喊成了:“娘。”
“诶——”兴许临王二老膝下无子,从未有人单着喊声娘,即便有子孙绕膝,多半也是叫“父王、母妃”的,多不有趣。这声“娘”可是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绝不偷工减料的。所以一激动老泪纵横了一把,指着苏洛陵等人道,“听听听听,偏生就你们跟我讲究个尊卑身份之道,一口‘爹’一口‘娘’都未听你们喊。我们绾儿便就懂事多了!”说着就要下床了来。
众人忙上前止住,寒翠微似乎是等这时机快成了守株待兔,连忙一声“爹娘”蹦了出口,急吼吼扑到临王妃怀里。
屋子里顿有些喜极而泣的氛围,闹哄哄的一团。
这时,方才进来替苏绾两人通报的婢子又进了来,这回却惨白着脸色,嘴唇颤抖着悬泪欲泣的模样。
“禀王爷,王妃。”她压着身段小声道。
众人便就静下来看她。“什么事?”临王妃稍稍不悦。
“……呜呜……”那婢子话未出泪已落,一阵阵抽泣起来。
“没用的丫头,你倒是说话呀?”临王妃急道。
临王也捻眉:“梅喜出了何事?”
梅喜哭了一通,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才道:“刚才园子里的廖管家来告,在池子里找着了惠嬷嬷的身子,已经,已经坏了……呜呜呜呜……”这一口气说完,便就嚎啕了起来。
苏绾愕住,不自觉与苏洛陵眼神交汇了一把。
苏湄忙将这不经事的梅喜带下去,兀自又将在外头候命的廖管家领了进来。
廖管家头顶皮帽,黑色长袄裹得极其严实,一进来便伏地磕了个大脑袋:“王爷、王妃在上,老奴前来领罪。”
第一卷 云泥之争 第二十五章 刨尸
廖管家将脑额抵在地面,双手贴地,瓮声瓮气的话音在暖阁梁顶上飞绕,还未待余音散去,苏绾就觉着临王妃脸色陡然转灰,哆嗦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临王怔然:“你来领何罪?”
廖管家微抬起头,偷偷瞟一眼众人之后又迅速趴回了原来的姿势:“回王爷,老奴身为苏园管家竟未能尽全然之责护惠嬷嬷周全,致使嬷嬷不慎滑入冰池溺毙而亡,老奴甘领罪责。”
“你说慧姑死了?”临王愠怒。
“是,老奴不敢欺瞒王爷,惠嬷嬷确是死了。”
“慧姑……死了?”临王妃喃喃着道,“怎么可能?昨儿……昨儿不是还好好的?管家莫将尸体看岔了眼,并非是慧姑,定不会是慧姑!”
廖管家磕了个头:“回王妃,是老奴亲眼所见,确是惠嬷嬷。”
苏绾也觉这死讯来得猛然,且不说慧姑身怀绝技,就算是个普通人掉进了池子,苏园平常走动的家丁不在少数,竟无一人瞧见?再说近几日大雪赛鹅毛,那池子少说也有冰封了三寸有厚,慧姑又怎会钻进水里去?
“此事蹊跷。”苏洛陵在她耳边轻道。
苏绾瞥他:“不用你说。”
苏洛陵耸眉,便也不理会,静静看着廖管家又来说些什么。
一干人仿佛都刻意放轻了呼吸,注视廖管家一团黑漆漆的背影,屋中经过方才的闹闹哄哄刹那间静下来,顿使人感觉心肝噗通噗通的跳动,让人无端地发闷。
“慧姑尸首现在何处?”临王问道。
廖管家又磕了个响头:“回王爷,池中结了冰子,将惠嬷嬷冻住了,老奴已教家丁刨冰挖人,紧着做的。现下还无人禀报,可见嬷嬷尸身仍未挖出。”
“带本王去看看。”
“是!”
廖管家说话着便起身带路,却遭苏洛陵一挡:“王爷且慢。”
临王一愣:“怎么了?”
“王爷金躯不能沾晦气,但不说惠嬷嬷是王府的老嬷嬷,就算只是个丫头,苏园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王爷王妃一个交代。”
“……”临王似有犹豫地望向临王妃。
只见临王妃亦垂首靠在黑檀木错金雕花大床上了无生气,正暗自伤怀,临王爷只能摇头叹道:“慧姑陪嫁王妃已数十年,与王妃情谊固然深厚。只不过近日雪天地滑,失足落池也并非不可能。洛陵,切不可因了要给本王一个交代,而冤枉任何人。”
听闻临王此话,苏绾心道临王大意不知慧姑是会功夫的能手,所以才做如此交代。苏洛陵与自己却是亲手跟慧姑交过面的,自是要查个底朝天来。
一旁的寒翠微听说苏洛陵要去会慧姑的尸身,立刻白了脸色,上前拖住苏洛陵的翻边广袖道:“洛陵此举不妥。”
苏洛陵缓缓将视线对入寒翠微抓着自己的水葱玉指上,结着冰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看不动。
寒翠微猝然松手,干巴巴道:“洛陵,你可别忘了园子里有祭祀,你是要守日的人,万万近不了那等阴邪之身。否则可是要坏苏园风水的。”
“那你去?”苏洛陵蔑笑。
“这……”寒翠微脑袋一缩,“本来应该是的。可大伙儿都知我腹中已怀泊生骨肉,近死人可是忌讳的,也会坏了苏园风水!”
临王妃咽呜着道:“翠微所言甚对。只怪慧姑命苦,今日受这等冰刺之痛。”身旁苏湄连忙伸出帕子替王妃抹泪。
苏洛陵“诶”道:“如此,岂不是没人了?”
寒翠微立刻一笑:“洛陵好生糊涂。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人儿吗?”说着就拿那双凤眼瞧上了苏绾。
苏绾惊愕,怎么这种事情也轮得上她?她形形色色的活人倒见过不少,死人也就电视里看过,那充其量是小孩子玩泥巴的胆量。真叫她去拨弄慧姑的尸身,想想也竖了一背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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