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一听更加愤怒,但转念一想他说的倒也有理,于是冷哼一声:“因为这里是裕王府,裕王殿下乃是藩王,自然要受到锦衣卫的监视。”
“裕王府。”沈无言轻轻念了一声这三个字,然后脑中逐渐浮现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简单思量一番之后,便不再问下去。
对于沈无言来说,无论你说我是妇人,乃至于长舌妇,但我一定要了解这里是什么地方,而自己又是何种境地,正如邵芳所说那般,此次来京并非闲游。
不知绕过多少小路,沿途又经过多少小亭子,最终二人停在一间雅致的小书房前。
书房是独立而成的,周围并无其他房屋,只是一眼望去便可发现,虽说看起来简单,但实质上暗含兵法之道,若是想要强攻此地,倒也十分困难。
“你先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罢,中年人推门而入。
房间之内,一名面容温和的青年正在窗边写字,听到有人进来,轻咳了一声,淡然道:“高先生先坐,我出去见见他。”
“这恐怕不太好吧……”那位中年人高先生面色微变,轻声道:“殿下可是……。”
“倒也没什么高低贵贱,况且沈无言他也有些才华,我且去看看邵芳所说是真是假。”
这般一声,青年已然将笔丢在一边,正打算开门出去,忽然又道:“他定然已经知道我是裕王……不过也不妨事。”
推门,一缕冬日暖阳照进房间。
他一眼便看到一名衣着简单的青年正站在枯败的荷花池前,此时已然入冬,所以荷花池早就成为一滩烂泥,也并无多大观赏价值。
“沈先生,沿途一路可还好?”
沈无言原本正在打算崛几根莲藕回去尝尝的,但又想到苏州一带的莲藕何等美味,何必要来北方吃这无味的东西。
此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已然猜到对方身份。
“劳烦裕王殿下记挂……”沈无言一抱拳,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裕王微笑上前站在沈无言身边道:“莫非先生是在缅怀古人对这莲藕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这种高尚情怀?”
沈无言愕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那便是对这万物衰败,来年定然又会枯木逢春的向往情怀。”
沈无言又摇头,接着苦笑道:“倒也没有如此多的文采雅兴,看这荷花池只是觉得若是能吃到莲藕的确是美味,所以还请陛下恕罪。”
那边裕王一听,顿时也哈哈大笑道:“却是我想多了,大抵是整日与春芳先生闲谈,倒是有了这些情怀。”
所谓春芳先生便是时任裕王府讲官的李春芳,也就是宋言知与宋谦的老师,如此说来他二人还与裕王是同门关系。
大概是猜到沈无言想的什么,裕王继续道:“言知那边我也略有听闻,后来问及春芳先生,确定言知的确是有肺病,这事也怪不得无言。”
简单几句话便将称呼从沈先生变为无言,不得不说,裕王对沈无言的第一印象算是不错。而以裕王的身份,还自称我,却也是另外一种感觉。
这边闲聊之际,裕王忽然又道:“其实那一万两银子也并非是给邵芳的,他向来比较清苦。”
“在苏州整日都喝着清茶,住的也只是普通客房,的确是清苦。”沈无言深有感触道。
听到这些描述,裕王更加感慨万分,苦笑道:“说来也不怕无言笑话,这银子是给严相之子严世藩送去的。”
“堂堂一国皇子,竟然给大臣送银子?”沈无言心中一惊,虽说严嵩权势之大,却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
裕王苦笑道:“说起来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严世藩把持着官员的俸禄,我若是不贿赂他……其他那些官员便没有俸禄。”
沈无言点了点头:“所以……”
“听闻无言在苏州的生意做的不错,所以……想问你借一些银子。”裕王面上依旧如沐春风,好像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一般。
沈无言在之前便料到这个结局,不过这个借确实是不太可信,于是朗声道:“其实殿下可以入我们醒八客茶楼的股份……意思是殿下为茶楼出一部分钱,接着按照每年的盈利,我们给殿下支付你应得的银子。当然,若是殿下现在正缺银子,我可以先给你垫上。”
原本问一介平民借钱,是一间十分为难的事,只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说,此时却听对方这样回答,顿时十分感激。
简单的一句话将给你送钱,换做了你自己赚来的钱,其实内在是一样的,但说起来又给足了自己的面子,不由心中对这位书生好感又多了几分。
“就按照无言说的办吧……另外高先生的意思是让你在裕王府当我一个书童的,只是后来听邵芳的意思,让无言当个书童实在屈才,所以合计之下,打算让你入国子监,当个典籍如何?”
略一沉吟,他又道:“当然那只是个闲差,后来高先生又补充,说你在苏州时曾当过先生,所以打算让你在兼任国子监教授。”
沈无言淡淡一笑,这两个都是朝中最为低微的官职,其实就算任了教授,也依旧比较闲,而之所以安排在国子监,怕也是因为那位高先生在那里任国子监祭酒。
“那便依了殿下的安排,多谢殿下。”
第67章 小酒馆遇到大人物()
这谢字说的的确有些憋屈,但沈无言也并不亏。
与当皇商是一样的道理,都是给朝廷办事,而且没有什么表象上的油头,但内涵的好处却难以相信。而且皇商可以有很多,但给皇子送钱的就只有沈无言一个。
既然已然来到京城,那么一切都要从长计议,如今既然裕王那边是这样的态度,沈无言也不惜的与其关系更近一步。
而且如今只有两位皇子,与景王相比,裕王在未来的争储的问题上,胜算还是大一些的,一旦当今陛下驾崩,那么裕王就是皇帝。
想要与裕王接触的朝堂大元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各种原因,能攀上的并不多,沈无言可以说只是花了些银子,便得到这一机会。
于是这打眼一看,沈无言虽说面上义正言辞,让裕王觉得很有面子,但对方细细想来,也能感觉到沈无言其实是吃亏的,所以等于欠了沈无言一个人情。
所以在真实的情形之下,沈无言其实并不吃亏。
这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感觉其实并不高明,但此时裕王得到他需要的,而沈无言也得到需要的,说起来二人都不吃亏。
接下来二人又闲聊一些苏州附近的事迹,只是裕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道别之后沈无言便被那位高先生领出裕王府,乘着马车离去。
这一次没有走太久,而且也没有黑衣大汉,蒙眼睛塞耳朵。
马车之内只有高先生一人,他自从进了马车就在看书,仿佛这小小书卷便是整个天下大势,而眼前这位青年似乎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高先生何必这般板着脸……”
书页落在某一张,高先生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沈无言,接着继续翻书,片刻之后,他才道:“听闻你一首木兰辞享誉江浙,便是在京城也争议不断。”
“都是些虚名。”沈无言倒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之前写诗作词都是权宜之计,能收到后来这些名气的确是意料之外。
高先生轻笑一声,大为不屑道:“何止是虚名,外人看来觉得这些诗词有多么的好,但在我看来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写写诗作作词,是不能治国兴邦的。”
沈无言微笑点头,然后问道:“那敢问高先生如何能治国兴邦?”
“所谓治国兴邦,自然要秉承圣贤之道,士子当以天下为己任。”高先生毅然道。
沈无言轻叹一声道:“先生这些话……其实与那些闲赋诗词之流,又有何等差别?”
“你懂什么。”高先生怒喝道:“你对治国又有何等见地?”
沈无言摆手,淡然道:“见地自然不敢当,只是说到治国,其实大明百姓的创造力已然很强,只要朝廷不去胡乱指挥,按照如今的常态来发展,自然民可安。……至于国可兴,则需要上下官员同出一心。”
“这不是一句废话?”高先生立刻反驳道:“官员选定之际,对于人品的考察总会偏差,甚至很多官员是身居要位之后,重权在握,便生起了不端之心,却如何同出一心?”
“若是高先生非要在乎那一两个害群之马,在下也没有什么办法。”沈无言道:“朝廷难免会出现一个害群之马,虽说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说法……但都是在控制之中的。”
“那你可知如今大明王朝国库空虚,又面临南倭北虏之患,而朝中权臣把持朝政,前些年甚至让鞑靼过来京城抢了一圈又安然回去的羞耻之事,岂能在控制之中?”
高先生一边说,一边讲书卷放在一旁,冷声道:“东南那边,胡宗宪虽说抗倭效果不错,但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不过能办事,所以还能留着他,但若是又不能办事,又贪腐成性,但因为依附某个权臣,无法将其制裁,又如何控制?”
沈无言不由一笑:“先生完全理解偏在下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关于对人民政策,与官员政策上尽可放权,外松内紧的样子,尽可能的给他们自主。……而权臣……。”
他顿了顿,这的确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含沙射影到当朝某位权贵,未来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自己也难免会被牵连。
略一沉吟,沈无言继续道:“每朝每代,几乎都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但这样的人,却不是永远的……所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其位谋其政,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指导思想。”
“在其位谋其政。”高先生轻哼道:“总会有个别官员不谋其政……。”
沈无言怔了怔,这位高先生实在太过强硬,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而他自己说来也不是坏人,的确是为了帝国未来担忧。
“沈先生生在富商家庭,岂能知道寻常百姓的苦楚?莫要说一个权臣,便是一名小吏,若是行为不端,便会对上百户的百姓带来灾难。”
马车停在长安街头。
二人下了马车之后,高先生将沈无言带进了一间小院子中,这院子虽说不大,但他很清楚,这里距离皇帝的寝宫西苑有多近。
而这里的这样一间小院,又有多么昂贵的价格。
“我就住在你旁边,而西苑也在附近,你若是不想死,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另外,倒也有些学识,明天便去国子监报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高先生又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大致安排妥当之后,这才甩袖而去。
与寻常小院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没有月儿之后很多生活还是不太适应,简单收拾好床榻之后,便独自出门找了间小酒楼,独自点了些酒菜。
正独饮看向窗外来往商客之际,忽然走上来一位衣着飘洒的青年,只是看样子也是远途而来,还带着行李。由于店内早就客满,所以只得坐在一边等候。
沈无言其实已经快要吃完,看到那青年之后,忙道:“这位公子可以过来拼桌。”
“这不太好吧。”那青年冲着沈无言微微一笑,眉宇间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沈无言摇头,吩咐小二在添上一副碗筷,接着为那青年斟了杯酒,微笑道:“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今客满,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那青年又环视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愁苦,微叹道:“那就麻烦公子了。”
说这话,那青年坐在沈无言对面,这才将身上的行李卸下放在一边,苦笑道:“几年前也常来岳云酒楼,如今已然如此红火。”
一边说这话,青年重新点了菜,然后继续道:“在下王世贞,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王世贞……”沈无言微有迟疑,片刻之后忙应道:“在下沈无言。”
“王世贞?”原本正疑惑对方为何会重复自己的名字,转念一想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但凡文人知道王世贞这名字的人倒也不少。
只是此刻忽然听到沈无言这名字,王世贞也是一愣,他脸上笑意已然消退,接着起身抱拳道:“原来是沈公子。”
沈无言自然很清楚王世贞这名字是个什么概念,如今大明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诗必盛唐的提倡着,连顾青山那般的才子,也无限仰慕。
忽然又想起来时顾青山的嘱咐,沈无言忙道:“从苏州过来的时候,有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个话,他说当年之事还望原谅。”
“当年之事……苏州……”王世贞微微点了点头,大致想到是什么事,爽朗一笑道:“都是些小事,而且也没想要连累他们。”
既然对方不愿详谈,沈无言也就不在多问。本打算马上就走,但此时显然也不能就此离开。
“……原本以前对宋诗颇为不喜,后来听了沈公子的木兰辞之后,便对宋诗有些改观……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公子的为人……”
一边狼吞虎咽,显然从苏州过来一路,也是比较落魄。
“公子一定不会忘记王锡爵这个人吧,我与他是好友,之前赋闲在家时,听他提起过你,当时便颇为仰慕。”
对于王锡爵,沈无言的印象还算不错,为人虽说没有徐时行的圆滑,但贵在实在,一面之交之后,便对其印象颇深。
“后来听闻公子一篇木兰辞,让那位京城第一才子宋言知无言以对,便觉得大快人心。”
一边吃着,沈无言忽然道:“公子来京城,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沈无言大概能猜到王世贞的想法,他的父亲是因为严相而死,之后自己也备受屈辱,这个仇是不可能就放下了的。
“一来是为了谋个差事,否则也不可能来这长安街。二来……苏州那边实在是安乐窝,若是久处,真怕堕了这番报复。”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想必王兄还未能寻个住处吧,刚好我在长安街上有一间小宅,一起如何?”
第68章 国子监第一课()
王世贞还在喝着酒,显然北方的冬天实在有些冷,所以几杯酒下肚仍然觉得是冷的,所以又叫了一壶烈酒,二人一边喝着,一边看着窗外逐渐黑暗下来的天。
终究是长安街,地处于整个大明朝第一人的嘉靖皇帝居所西苑,即便是几百年以后这里依然让很多人望尘莫及,因为沈无言更清楚中南海三字的地位。
“宅子在北海那边,说起来也不算太大,只是你我二人居住倒也合适……其实也是因为一个人初到京城,很多事甚至于很多地方都摸不清,也是找个照应。”
王世贞此时已然微有醉意,他苦涩一笑:“若是找个照应,那沈兄可就找错人了。之前为杨继盛收尸,后来连累家父入狱死的不明不白。
此时言语已然不清楚,但却依旧在喃喃:”为了父亲,我与弟弟每日跪在严相门前自罚,两个人的脸都扇肿了,严相倒也省事,答应我会救父亲,后来还是将他害死在狱中。“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沈无言拖着王世贞,向着居所而去,好在相距并不算远,背着个人,还拿着许多行李,回到房间已然气喘吁吁。
沈无言将王世贞放在床上,自己则另外寻了一间客房重新打扫一遍,这才打水洗漱之后睡去。
清晨,天还未亮,一辆马车停在小院门前,接着从马车内下来一人,却正是昨日的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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