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不要……不要误会……”
那边胡宗宪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名被打伤的书生沈惟敬在人搀扶之下走了过来,他望着远处那些凶神恶煞的恶徒,冷笑道:“这若是论称罪名,那可就是谋逆。”
“谋逆。”胡宗宪一怔,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从额头凉到了脚心。
谋逆是大罪,必杀,必株连。
这罪名若是传了出去,而且坐实了,那么整个胡家将遭到灭顶之灾,即便胡宗宪自己也要受到牵连,如今朝廷之中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边,一旦稍有差池,将难以附加。
“沈先生……这倒是有些过了,今天的事本督会帮你处理妥善,你先带着妻子回家等候,改日定然派人去关照的。”
然而沈惟敬似乎并不打算收手,他几步走到一名重伤的士兵身前,从衣服上撕下一段布条,为那士兵包扎好,继续道:“这些都是与总督大人出生入死的兄弟,难道你不打算为他们做主?”
这句话倒是让胡宗宪有些无可奈何,沉叹一声,苦笑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又能如何?”
“让该死的人伏法,便是对他们最好的交待。”说着话,沈惟敬又走到一名重伤已死的士兵跟前,将衣衫脱下,为其盖上。
胡宗宪很清楚,所谓让该死的人伏法,并非简单的让这些恶徒伏法,而是让胡于明乃至整个胡家都遭殃。
“先生何必赶尽杀绝……”
沈惟敬忽然笑了,他扫了一眼不远处面色暗淡的胡于明,讥讽道:“总该让有些人懂些事,不敢算计的人不能算计,不该杀的人不能杀。”
“这是何意?”胡宗宪一怔,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忙回头望去,那名白衣侠士已然不见。
“看来先生是有预谋而来,是谁指使你来的。”
言语虽说很轻,但内中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让人不得不回答。
只是沈惟敬却也并非寻常之辈,并未被胡宗宪这番话震慑,依旧平和道:“总督大人若是想要包庇这些恶徒,大可将在下杀掉了事。”
胡总督的确想过要杀这了这书生,毕竟此事牵扯极大,若是真被坐实了谋逆,自己怕也会被那些言官们的口水淹死。
“你要什么……另外,你说算计不该算计的人……胡于明算计了何人?”
两边距离并不太远,胡于明也听到这句话,此时听胡宗宪问起,顿时想到一个人,忙道:“那人……那人可能是沈无言。”
“无言?”胡宗宪脑海之中立刻出现那位无论何事都不起波澜的青年,心中顿是一惊,接着无奈道:“你当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也只有无言能算计到这。”
沈惟敬没有在说话,而是缓缓起身搀扶着瘸腿的妻子走出院门,口中还道:“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望着远去的沈惟敬,胡宗宪愕然,接着他吩咐手下士兵将伤亡的士兵抬上马车,接着向着胡于明冷冷道:“胡家想活,就去找沈无言,答应他所有的要求,记住是所有要求。”
胡宗宪大概清楚沈无言的性格,他知道这青年平日里看起来温和,但内心却无比狠辣,从王贞明那件事便能探出端倪。
此时的胡于明却愣住了,接着在胡宗宪离开之后,立刻跨上骏马,向着苏州而去。
寒夜,天上还下着小雪。
醒八客茶楼一片祥和之态,一大桌子的人正围在一起包着饺子。
月儿忽然想到一句话,忙望向一边的沈无言道:“少爷你那天说的好吃不过饺子,好玩……好玩什么。”
沈无言一愣,忙摆手道:“好玩……好玩不过……呵呵,倒也没什么,就是有辱圣贤之道,不说也罢。”
便在此时,茶楼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接着一个人冲到沈无言身边,气喘吁吁的跪在沈无言脚下,哭诉道:“沈公子还请放过我胡家吧,之前都是在下不懂事……。”
沈无言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但还是没料到胡于明会来的如此之快,望着气喘吁吁的青年,沈无言将他扶起,然后搀扶到后院书房之内。
几个月之前他在这里与一个人谈过一番话,后来那人便离开了苏州,今天他要在这里和另外一名青年谈一番话。
第60章 苏州夜(中)()
雪一直下,书房内的气氛还算融洽。
沈无言给胡于明斟了一杯奶茶,看着去喘吁吁被寒风吹破了脸的胡于明,忽然叹息一声。其实与胡于明早先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却没想到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然沈无言也不是那种见好就收,就此罢手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待胡于明逐渐恢复神色,这才道:“鱼龙街是我遣散的,你我二人都收留了一部分鱼龙街的人。”
这一点胡于明在路上想到了,以他的才智,其实要想到这一层并不难,只是没有想到沈无言会将线放的如此之长,竟然早就开始谋划着自己了。
“原本是没想到胡公子会收留那些人,只是你竟然收留了那些人,事情到今天也是注定的了,只是早晚的问题,你运气还算不错,一直扛到了今天。”
胡于明点了点头,苦笑道:“原本听闻沈公子将那些人收留之后,竟然让他们当了帮工,本抱着讥笑的态度,却不料受害的反倒是我。”
略一顿,胡于明自己倒上了奶茶,继续道:“后来才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服管教,虽说面上给他们好吃好喝,但骨子里的恶性还是在的,然而还是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沈惟敬是我派过去的,另外那瘸腿的女子……我倒是不认识,是沈惟敬自己要带去的,说是胜算更大……也算是个激灵的小子。”
沈无言将一封书信递给胡于明继续道:“原本官府已然赦免了他们的罪行,若是没有今天的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怪不得鱼龙街会一夜之间消失……”胡于明看向沈无言,玩味一笑:“沈公子固然技高一筹……你说说你要什么,胡家尽力满足你。”
既然话说开了,沈无言也不想在废话,他淡淡一笑,道:“我要胡家在杭州、绍兴、嘉兴、苏州、昆山,这些地方所有的绣庄。酒楼以及桑田。”
“这几乎是胡家四成的产业?”胡于明忽然笑了,他讥讽道:“你区区沈无言竟然敢要胡家四成产业,你可知道这四成产业是多少……这样来给你说,如今你沈家也算富商了,然而胡家像你们沈家这样的产业,不计其数……。”
“你大可将胡家多少地、多少绣庄、多少酒楼、多少青楼……对,这些你都可以数一遍,我不嫌浪费时间,反正都不要,只要我说的那些。”
沈无言微笑道:“数完这些之后,你还可以在数数你胡家从老族长到你……这一脉下来有多少人,这些人若是杀起来需要买多少棺材,沈某不怕花这些安葬费。”
“沈兄这是要置我们胡家于死地了,那你可有想过我叔叔……胡总督可是待你不薄。”胡于明脸色愈发难看。
沈无言摆手道:“说了是你胡家的事,定然不会涉及到胡总督那边,而胡总督那边……我是否对得起他,在下问心无愧。”
沉吟少许,沈无言又道:“胡总督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人,却是一名对得起大明的好官……若是用东南战事与你一家荣辱相比,他会选东南战事。”
“我一家荣辱……”胡于明忽然冷笑:“这些年我胡家给总督送去多少银子,又经过他手得到多少生意,这些都在账上,朝廷若是查起来,他也别想逃。”
沈无言又笑了,他淡淡道:“既然胡公子愿意用胡家上下七十一口性命来换胡总督的官位,那于我沈无言却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未来总督大人尽可住在我家。”
“你以为仅仅是官位如此简单?”胡于明轻哼道:“他依附严党,朝廷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置其于死地,若是此事牵连到了他……。”
“好一个拖叔叔下水的白眼狼,不过也没什么,一样于我无关。”沈无言轻笑一声,继续道:“听说如今胡兄虽掌了胡家,但真正的实权还在二房、三房、四房以及老太公手里,今天来只是让你带个话,答应的话便派人送来东西,不答应的话……倒是没想这情况。”
胡于明来了又走了,骑着他的那匹骏马,冒着雪向杭州赶去。
清晨,采儿便带着书信来到茶楼。
信中邀请沈无言参加今晚在李家的族会,这一次不仅是李兴昌邀请沈无言过去,李家三房族人以至于七叔公一致联名发出了邀请。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家那边准备妥协了,邀请沈无言过去,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与李婉儿的婚事是不可能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反对,而是全族都不答应。
一来是为了给沈无言一个下马威,二来便是要沈无言死了这条心。
不过沈无言却也不在意,既然那边邀请自己过去,索性过去见识见识大户人家的族会如何,倒也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
而远在杭州的胡家一大早便开始了今年的族会,其中以胡老太公为首座,左右分别是胡家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四房依次相对而坐,坐下又分辈分大小在依次。
场间出奇的安静,一来是因为大人早就将孩子交给下人严加看管,二来是因为今天的事实在太大,竟然惊动了老太公过来,诸人也不敢轻易说话。
胡老太公胡永年神色依旧平静,他扫了一眼卧在软榻上昏昏欲睡的胡于明,长叹一声道:“防来防去,终究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他开了话茬,立刻向来与胡于明所在的大房不和的三房家主胡进德冷笑一声道:“这小畜生这些年惹的祸还少?倒不如将他交给官府惩办。”
胡于明的父亲早些年因病去世,所以如今的大房便由他来接管,又因为大房主着整个胡家,所以名义上胡于明现在是胡家的家主。
只是因为胡家剩下三房都还健在,于是真正的实权其实还是分在这三房手中,而胡于明很多时候的决定其实效果并不好。
胡进德其实很不看好这个侄子,只是有家训在,加上胡永年向来很维护胡于明,所以平日里也不能多说些什么,今日遇到这事,正好大书特书一回。
一边的四房胡进谦十分不悦的看向胡进德,冷笑道:“既然事情发生了,三哥何必在和一个孩子计较……而且此事也不能全怪于明。”
胡进谦与胡于明年纪最接近,早些年胡进谦还未成婚之际,常常与胡于明混迹在一起,二人虽说是叔侄关系,但却似兄弟一般亲。
“不怪他怪谁?”二房胡进贤性子较为柔弱,但此时除却老太公,他便是长辈,岂能让这些弟兄吵起来,于是大声道:“不过也是被人算计在先,于明说那人要我胡家四成家财,诸位如何看?”
此话一出,坐下诸位族人一片哗然,纷纷议论这人真是贪得无厌。
胡进德早就知道此时,如今在听来,更是气愤万分:“他今天敢要我胡家四成财产,明天就敢全部拿走,以后甚至敢要我胡家的命。”
“要了四成家财,而且都是关乎胡家命脉所在的桑田绣庄,还不算是要命?”一直沉默不语的胡永年忽然起身长叹道:“宗宪那边来的消息,意思是这件事他不会参与,另外……让我们最好满足那位沈公子的要求。”
“沈公子……”胡进谦倒也年轻气盛,怒道:“大不了带人去将他杀了,这件事便可了解,我胡家岂能受这等侮辱?”
胡进贤忙摆手,苦笑道:“进谦想的还是太过简单,据说早先于明便派人去杀过那位沈公子,后来还是没杀成……而且人家定然会有防备的。”
胡永年轻哼一声,轻喝道:“难道你还真的想要杀人?我们是生意人,凡事都要算算是否合算,先不说杀得了杀不了,就算杀了沈无言,会不会在出一个周无言,王无言?”
“老太公的意思……是那沈公子背后一定是有人的。”胡进贤虽说软弱,但还是极为聪明的,经过胡永年这般一提,顿时便猜到内里关系。
胡永年点了点头,接着道:“于明提到过的那名书生,以及那位白衣侠士……这些人想来是被提前安排好的,而且……算了,便按照沈公子所说的,快马将这些东西送过去。”
“就这样给他了?”胡进谦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狠狠的叹息一声。
胡永年沉沉的点头,摆手道:“其实之前还不觉得这位沈公子如何,但愈发去想,便觉得他很厉害,直到想清楚之后才发觉,他何止是厉害……那条线上他或许只是棋子,但怕是下棋的人也被他迷惑了……送去吧,好在只是要了四成。”
胡家是胡永年一手起家的,这些年虽说有依靠胡宗宪,但大多数的情况还是靠着他的才智。若论起智谋,什么李兴昌、沈无良之辈,都与他不在一个阶层。
此时他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家业被一个年轻人硬是拿去四成,还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厉害之处。
沉沉叹息一声,胡永年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回到所在住所。
第61章 苏州夜(在中)()
苏州在清晨便开始下雪,所以沈无言没有去跑步,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十泉街北边有一间赌坊,名叫慎思轩。虽说明初之际禁赌严厉,但在近几年赌坊又悄然而起,虽说不至于大肆宣扬,却已然开到了十全街上。
沈无言收起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慎思二字,不由轻笑一声,道:“若是能慎思,这赌坊还如何开的下去?”
“无言先生这就有些偏执了。”这般说着,一名衣着光鲜的书生从慎思轩内走了出来,接过沈无言的伞交给伙计,然后继续道:“你若是真的懂赌徒,那这慎思二字便另有思量。”
二人这一前一后走进赌坊,一辆马车也从慎思轩门前经过,马车帘子掀起,一名老者从里面探出头恰好目光落在沈无言身上。
接着他将头收了回去,冷哼道:“我当他只是寻常文人,平日里写几首诗词耍耍性子倒还好。却没想到还是一个出入赌坊的登徒浪子,这样的人李家岂能容?”
老人这般一说,一旁的山羊胡的中年人也附和道:“诗词却也未必是他写的,从杭州过来之际遇到周家公子,说诗会那夜流传多有偏差。……沈无言未必就能当这才子之名。”
老人面色愈发暗淡,大怒道:“兴隆你且放心,定然不会让这小子与我李家沾染半点关系。”
……
走进慎思轩之后,沈无言便与那位书生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寻了一间靠窗的雅间做了下来。
那书生继续道:“真的赌徒若是看到慎思二字之后,便会确定自己真的慎思了,所以下注之际也不会怀疑自己是否昏了头,这一掷千金却也觉得很正常……。”
“原来是这个到底。”沈无言不由一笑道:“看来黑三……哦不,惟敬兄果然了解人性……怪不得胡家那边弹指既成。”
原来自从那天从徐尚珍那里离开之后,沈无言便想到了这一计策,只是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后来在街上便撞见了黑三。
几经交谈之际,沈无言了解到对方真实性命叫做沈惟敬,本是苏州市井中的混混,常以行骗为生,这些年骗过寻常老百姓,也骗过知府大元,总之无所不骗。
于是沈无言便将胡于明那边的事交给了沈惟敬,一来二去事情就这样办成。
“无言先生说笑了,您尽可叫我黑三。”沈惟敬言语虽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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