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泰州,便是王学在泰州的一只学派,如今被称为泰州学派。
何心隐大抵也算是此学派中的一员,徐阶的学生、前些天被高拱踢出内阁的赵贞吉,却也是此学派中的一员,只是何心隐性子较为激进,所以就连同门也排斥他。
未等沈无言说话,何心隐继续道:“说起来也十分厌恶那些腐儒……只是我却也是一介儒生。这些年也实在很累,不想再这般游荡。”
“我在苏州有一间大宅子,你可以过去住……想来如今严阁老与徐阁老正在那边下棋,倒是归先生,他大抵不会喜欢你……”
严嵩被削职为民之后,便辗转被沈无言接到暖香阁居住,后来徐阶被抄家,屋舍也被来历不明之人烧毁,最终也客居在暖香阁中。
这其中又有诸般缘由,却也是沈无言早就预料到的,至于收留这两位,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
何心隐显然对沈无言这些做法早就了解,随意听得此事却也没有什么惊讶,只是微笑道:“莫要说归老先生,便是严阁老大抵也不会容我……只是严阁老想来时日无多了。”
提及严嵩,沈无言心情也着实复杂,朝中对于严相评价普遍极差,只是前些日子与翰林院几名江西籍庶吉士谈及严嵩,却又感激百倍,不由又有些无奈。
“……”
谈话之间,沈无言已然将包子吃完,接着起身向着何心隐一抱拳,道:“何先生也并非无家可归之人……你那乌托邦已然是如今最美好之处,归隐吧……这朝廷不适合你。”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转身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瘦弱背影,何心隐瞳孔微缩,那离开时的言语在心中久久回荡。
“这……这朝廷不适合我……”
喃喃自语许久之后,何心隐这才起身,苦叹一声,道:“世间不平事千百般,我岂能独善其身?”
……
走到刑部大牢前天已然大亮,狱卒大抵已然换了人,否则见到沈无言过来,定然会过来迎接,如今却仿若没看到沈无言一般。
无奈的摇摇头,接着便要走进牢门,却被狱卒拦住。
沈无言不由一怔,忙道:“过来看一位朋友……在下鸿胪寺少卿沈无言。”
那狱卒露出一抹讥讽意味,冷冷道:“这里是刑部大牢,又不是你鸿胪寺,岂是你想进就进的?”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顿时会意,随意从袖中掏出几十两银子丢给狱卒,道:“麻烦了……”
那狱卒接过银子,讥讽一笑,冷冷道:“还算懂规矩……进去吧。”
倒也无需与这小狱卒一般见识,沈无言走进牢房,便在接引带领之下,很快便看到那沉沉低着头的女子。
想来是在想事情,所以并未感觉到有人过来,直到沈无言敲响了牢门,这才忙抬起头。
沈无言冲着那女子淡淡一笑,道:“柳姑娘……好久不见。”
柳含烟早就剃度,而今看起来更加显得脸色苍白,她抬头向着沈无言惨笑一声,低声道:“好久……好久不见。”
以往那位风姿卓绝的含烟楼台柱,受京城文人士子青睐,因一人之才色貌,将一楼变成京城第一楼,一夜之间名扬京城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沈无言伸了伸手,却是打算过去拍拍柳含烟,却听着一边的狱卒冷冷道:“别麻烦了,前天腿已经断了。”
心微微一颤,抬眼看向柳含烟,却见对方脸色浮现一抹惨笑,随即微微点了点头,苦涩道:“却是不知道我又何罪……莫须有?”
沈无言微微闭起双眼,不忍去看这一切,心中愈发后悔当年让王天将他夫妻二人从分宜接过来。
柳含烟忽然放声大笑,道:“沈公子这是在愧疚?……不必了,我夫妻二人对不起你……但这一切也算还完了吧。”
沈无言抿了抿嘴,沉沉道:“我会救你出去……。”
“待在这里和出去又有何不同?”柳含烟痴痴一笑,无奈道:“一样都是折磨……修了那么久的佛,依旧无法看穿一切……枉然。”
第181章 暮色(1)()
清晨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扫在柳含烟的身上,将那污浊的脸上照的惨白,与之那一身白色囚服相衬,又多了几分凄美。
她本就美艳,这般模样又让人心动不已。只是在沈无言看来又多了几分同情,却是若她说的那般,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愧疚。
“出去毕竟还是好的……”
柳含烟抬起头,扫了一眼沈无言,淡淡道:“却也无需这般假惺惺,无非是怕我将阁下牵连进去……谋逆却是大罪。”
来之前沈无言已然打听清楚柳含烟的罪行,大抵便是因为多年前的那起宫变,而柳含烟又与那位宫女杨金英有某些关系。
几年前沈无言致力于将柳含烟引荐给皇帝,这件事却是有不少人都知道,但其中有何内情知道的人却是不多,于是有心人大可造一个,沈无言与逆贼串通一气,有意谋害皇帝。
而今皇帝已死,当年柳含烟与皇帝秘谈之事也无人能明了,说是死无对证也是情理之内,只是谋逆乃是大罪,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朝廷上下也不会有什么争议,当真是好计策。
一夜之内,沈无言已然将所有的结果都想过一遍,想来如今自己还没有被锦衣卫带走,实在是因为几年前自己那几十万两银子的功劳。
如今沈无言虽说时任鸿胪寺少卿,说起来也算较为重要的职务,但却也是官微言轻,若非几年前那几十万两银子,京城就会有大部分官员会难为无米之炊。
以至于如今沈无言虽说官位不高,但在朝廷的声望实在了得,上至吏部尚书,下至六科廊的言官们,都对这位沈先生及其倾心。
这也是皇帝早有除掉沈无言的心,但奈何此人在朝廷之中的根基实在太深,且从未有任何仇敌,所以也不敢贸然动手。
而今大抵也是想借着柳含烟之事,给定沈无言的罪来个名义,这样一来大可堵住京城官员的嘴,也不至于引起大的波澜。
“谋逆……的确是个大罪。”沈无言沉吟一阵,无奈道:“我虽愧对姑娘你,但也不至于有这般深仇大恨……况且也替你杀了景王与严世蕃。”
柳含烟的身子微颤,这二人的名字他不知念过几千遍,甚至比起佛经念的次数还要多许多,以至于此时由外人提起,竟有些无法承受。
“算起来,景王与严世蕃……这二人不过是顺势而起,而沈公子你……却是这一切的根源。”
听着女子一字一顿的言语,沈无言心中不由一愣,微微点头道:“我却是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希望不要因此而连累我的家人。”
如今却也只能如此,只要柳含烟已然供认自己当年的确有谋害皇帝之意,沈无言定然逃不了干系,最终也难逃株连之罪。
牢房之内的气氛瞬间又凉了许多,沈无言不由紧了紧衣襟,看着那女子被冻的发紫的嘴唇,许久之后,才微启,道:“希望……希望陛下愿意放过你。”
言语有些嘲弄,想来也是在嘲弄眼前这书生,算尽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算计,不由大笑道:“莫非要归结为天要亡你?”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我却也不是霸王……不过人终究是胜不过天的……只是既然是人算,我便还有机会。”
这般说着话,沈无言转身便走。
牢房之中又恢复寂静,窗外的雪花随风飘落进牢房之内,将草甸尽数打湿。
女子双手抱胸,想来还是有些冷,于是想将一边的破旧棉被扯到一边,一手抓去,棉絮乱飞,不由深深的叹息一声,无奈叹息一声。
回想当年风光无限,而今却落得这般境地,想来也并不羡慕当年那般,却更加向往的是分宜城外那几年的小生活。
虽说当年也算凄苦,但比起这几年的折磨,早就好的上百倍。
想起这般,就愈发对那几人痛恨无比,好在已然死了两人。如今终究还是等来了这个机会,为何不珍惜,将这最后一人也葬送在自己手中。
当年却是羡慕其才华,于是嫣然献手,却不料被对方那般拒绝,虽说有些不快,终究还算不得大的心结,只是如今想来,对那人的恨又多了几分。
沉吟一阵,牢门再次被敲响,接着走过来一名光鲜亮丽的女子,那女子仪态大方,颇有大家之容,即便柳含烟看来也不觉动容。
那女子神态自然,只是目光之中又多了几分冷漠,她站在牢门前片刻之后,才冷冷道:“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跪?”
柳含烟不由迟疑,抬眼望去,苦笑一声,道:“我为何要跪你?”
女子轻笑一声,却也不生气,只道:“我便是宁安公主……想来你并不陌生。”
“宁安公主……”柳含烟微微念了几遍,顿时会意,于是抬头笑道:“公主莫非觉得终于可以为娘亲报仇了?”
宁安公主沉吟一阵,才道:“你终究是要死的……只是此事又与你何干?”
“都是想为娘亲报仇……想来我们的敌人应该是一样的。”柳含烟不由低叹道。
想来也是想到眼前这位公主的悲凉,不由也心生同情,毕竟当年被凌迟的那些女子们,本就是一群无辜的人。
于是这场稍显奇怪的对话在牢房之中响动,二人倒也并无丝毫不适。
“是呀,都是为了皇帝。”
柳含烟脸色大变,却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坦然,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低叹道:“公主莫非不怕我今日谈话通告朝廷?”
宁安公主面色淡然,笑道:“我却相信你不会。”
柳含烟惨笑一声,无奈道:“我便是真说了,也无济于事……毕竟我已然是待罪之身。”
“沈无言若是死,我便帮你。”宁安公主沉声道。
柳含烟不由一愣,这又是他未曾料到之事,沉吟许久之后,才问道:“沈公子在朝廷的声望极高……刑部早就可以将他抓捕……但迟迟都未动手。”
关于这一点,宁安公主却比柳含烟还清楚许多,她冷冷一笑,道:“无非是得了他些恩惠,若沈无言当真是谋逆……那么相信没有人会在帮他说话。”
“却是这个理……可我为何要帮你?”柳含烟痴痴一笑。
宁安公主偏了偏头,露出一抹笑容,淡然道:“你终归是要死……但你死的却毫无价值,倒不如帮我一把,我在帮你杀掉皇帝。”
“你杀掉皇帝?”柳含烟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轻笑道:“你凭什么。”
宁安公主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就凭我了解他,知道他所有的弱点,比如好色……”
“这……”柳含烟不由又惨笑一声,苦涩道:“天下不好色的男人却也不多呀……”
……
离开牢房之后,沈无言便直奔紫禁城而去。
如今不比当年,沈无言想要去见一面皇帝已然很难,不过这些天的情况又有些特殊,所以在请示之后,便随着太监陈洪而去。
“沈先生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前些天倭国送来了一批稀奇玩意和一名女子,如今陛下正与那女子……罢了罢了。”
沈无言正在想其他事,倒是没注意陈洪这句话,只是随意附和几句,便来到乾清宫。
宫中莺歌燕舞,大抵皇帝正在观赏歌舞,沈无言走进大殿便看到皇帝正搂着一名体态丰韵的少女正饮酒,待看到沈无言之后,他脸色微微一变。
“都下去吧……”这边沉沉吩咐一声,又在侧卧在怀中的那少女耳畔轻轻低语一阵,那少女也随着众位歌女而去。
沈无言不由一愣,这些翩翩歌女们大抵是来自教坊司,倒是那容颜倾城的女子,却看不出来历,只是看那柔媚之态,却是慑人心魂。
待众人皆都离去,皇帝朱载垕沉声道:“先生今日来宫中不知有何事?”
沈无言微微施礼,道:“便是为了那被冤枉的女子,柳含烟。”
“柳含烟?”皇帝轻哼一声,冷冷道:“就是那个企图谋害先帝的娼女?”
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忙道:“柳含烟并无谋害先帝的证据……况且先帝当年也未曾提起过此事。”
“沈先生莫非不明白?”皇帝微怒道:“当年之事终究有辱皇家声誉,先帝也不想再因为一个女子,在将当年之事重新提起……”
沈无言深深叹息一声,苦涩道:“那么陛下就打算将当年之事重新提起?莫非这就不会辱没先帝声誉。”
皇帝冷笑一声,怒斥道:“先生这般说,莫非在责怪朕是在辱没祖宗?……既然是逆贼,便要诛杀,你莫非要袒护逆贼?沈无言你有何居心。”
沈无言微微抱拳,施了一礼,沉沉道:“陛下你会后悔的。”
“你在威胁朕?”皇帝愈发恼火,大怒道:“来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出去杖责……”
这般皇帝正发怒之际,一边的陈洪忙上前,低声道:“先皇曾下令,沈先生打不得……”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但毕竟先皇有旨,只得沉声道:”既然如此……如此,便将沈无言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沈无言讥讽一笑,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第182章 暮色(2)()
大殿之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位喘着粗气的皇帝,正望着远去那白衣书生,脸上的肌肉正在不住的抽动,显然愤然无比。
“好,好,好。”连说三声好之后,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然后看向站在一边的陈洪,冷冷道:“锦衣卫那边进展的怎么样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如今提督东厂,所以锦衣卫也在他的管辖之中,此时经皇帝一问,忙道:“刑部那边始终不打算交人,所以……陛下不必为这些事动怒,沈无言早晚都跑不掉的。”
“可是他……他也太猖狂了,竟敢对朕如此……”越说越是气恼,想起刚才对方那般对自己的羞辱,愈发恼怒,沉声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陈洪苦笑一声,无奈道:“先皇在时尚与他同吃一锅饭……陛下也就无需再在意这些了,他本就是这般散漫之人……您这般宽厚,便无需再在意这些。”
听着陈洪的这番话,皇帝的脸色才好转一些,但心中那份气恼终究无法消退,毕竟是一国之君,却被臣下这般对待,终究不怎么好受。
“着高拱去手办刑部诸事……早点将人调到东厂去,免的三法司会审,在出了什么乱子。”
……
紫禁城附近不远处便是文渊阁。
沈无言离开皇宫之后,便直奔文渊阁而去,倒也免去了通报,直接便到文渊阁大学士高拱身前。
大抵高拱也未曾料到沈无言会过来,迟疑片刻之后,才好奇道:“沈先生有何事来找老夫?”
沈无言却是无心在来敷衍这繁杂礼节,沉声道:“柳含烟的案子到底要如何解决?”
“此女乃逆贼之后,之后又有谋害先帝之嫌,自然要审问清楚,不过这又是刑部的事,无关与我……沈先生莫非有意见?”
看着眼前这位看似苍老,但实则权谋无以复加的老人,沈无言不由承受着空前的压力,即便当年面对严嵩也未曾有这般感受。
几十年的韬光养晦,大抵便是等着有这一日,如今朝廷走了徐阶,便再也无人能与他抗衡,那内里的锋芒,一切都显露无疑。
沈无言面对眼前此人有着空前压力,却也说的过去。
毕竟当年严嵩已然没落,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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