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曾遇见这位先生之际,他并不知道堆雪人这有意思的活动。
孩子的天性本就是玩耍,即便在因为家庭环境的原因,而变的少年老成,即便多么的聪明过人,终究无法脱去那份本性。
“这雪人呀,来自遥远的西边的一个叫欧洲的地方。”沈无言一边亲自动手堆砌,一边道:“来自一位大艺术家,叫米开朗琪罗……嗯,昨天也给天君堆了个大雪人,不过想来他并不喜欢。”
提起沈天君,朱翊钧露出一抹笑意,喃喃道:“本来和娘说将天君接到府上来玩,结果……”
“等天君大些了再说吧。”沈无言拍了拍朱翊钧,淡笑道:“自己玩吧。”
说着,沈无言起身走向一边的冯保,轻声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冯保脸色微变,于是愈发黯淡,许久之后才摇头道:“柳含烟终究是保不住的,一直被我压着……但高拱已然出手,想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沈无言点了点头,沉声道:“那场宫变又能奈我如何……当真搞不懂他们的意图。”
冯保微叹道:“想不通的是高拱为何要这般对你,这其实完全就是没必要的事。”
“没什么有必要没必要,我存在终究是陛下的一个心结,高先生也是奉命行事。”
略一沉吟,沈无言又苦笑道:“不过也无需太过担心,毕竟还未不知道那边的意图。”
第179章 将临(2)()
冯保自然明了这其中内情,只是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的他却也不好受,无论是掌印太监陈洪那边的压制,还是内阁大学士高拱的排挤。
如今即便知晓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书生,即将会有一场很大的麻烦,甚至会威胁到他的性命,但依旧无能为力。
于是这些年来服侍小皇子的优越感逐渐被击破,他忽然发现对于这庞大帝国来说,自己其实什么都算不上,甚至想要保护自己朋友都做不到。
看着一边玩雪的小皇子,冯保无奈的摇摇头,轻叹道:“你未来若是当了皇帝,可万万不要忘记你的这位先生。”
小皇子朱翊钧并不知晓如今他这位先生即将会有的麻烦,只是知道没隔几天这位先生就会过来教自己学问,比起张先生他要好的多。
此时听得冯保的言语,朱翊钧痴痴一笑道:“张先生博学,沈先生……说起来沈先生也博学,不过没有张先生那般枯燥……也不能这般说,至少比起高先生要好许多。”
提及高先生,冯保也不由皱起眉头,那位高先生的脾气他最为了解,对于这小皇子十分严格,平日里但凡背诵任务无法完成,便会有各种惩罚。
有些时候倒也不会亲自来惩罚,但也会告诉李侧妃,李侧妃素来严格,总会让小皇子朱翊钧罚跪,终究还是惩罚。
听着小孩子的抱怨,沈无言也有些无奈,摇头苦笑道:“其实高先生也是为了小皇子好,只是方法不当……这却又涉及到教育心理学了。”
“教育心理学?”正在思虑如何能将沈无言的事压过去,却听见沈无言说到这个,不由一怔,又道:“说起来那高先生果真是缺心眼,小皇子才多大年纪,就让背诵如此多的书……就算是我也做不到。”
后来这句话倒是实话,凭借冯保的才华,若非不是入宫当了太监,而去考科举,大抵也会有这不小的成就。
沈无言无奈一笑,淡淡道:“背书终究是有用处,如今理解不了那便背诵,未来在慢慢理解也是好的……只是这打小报告却是有些过份了。”
这般一说,沈无言抬脚踢了踢撅着屁股堆雪人的小皇子,轻声道:“过些天可能会给你换个先生,如今是谁还未看好……不过肯定不会像高先生那般。”
这边说起高先生,便有一行人从边上走了过来,却正是高拱与几名老先生。
听得沈无言这般言语,沉声道:“高先生倒是哪里得罪了沈先生……当年老夫教陛下也是这般严格,哪见陛下有一句抱怨。”
沈无言不由一怔,倒是一边玩雪的小皇子眼中露出一丝惶恐,忙将手中雪球丢在一边,端端的站立,直视缓缓走来的高拱。
沈无言看着朱翊钧这般可怜模样,不由心一软,随即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别怕,先生给你出气。”
说话之际,高拱已然走了过来,看着诸人身后的那不成样子的雪人,脸色顿时一黑,沉声道:“小皇子今天的功课都完成了?”
一边的小皇子脸色微变,轻轻的推了推沈无言。
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迎上高拱,淡笑道:“高先生今天倒是有兴致过来……今天的功课便是做好这雪人。”
说着话,沈无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狰狞的雪人,皱起眉头,道:“如此丑陋的雪人,哪像是我教的?”
听得沈无言的质问,朱翊钧忙低下头,低声道:“学生今天才第一次联系……先生莫要生气,学生以后加倍联系。”
沈无言露出一抹赞赏,微笑道:“好,还算有担当……那便继续去联系吧,不过要切记心无外物,就算天子驾临,也要专心致志。”
朱翊钧装着一脸委屈的样子,向着沈无言草草的行了一礼,随即跑向雪人前,心中暗暗窃喜。
这般一来二去,倒是将高拱晾在了一边,惹的这位位极人臣的老人脸一阵青红:“沈先生这又是什么功课,老夫倒是没有见过。”
听着对方的质问,沈无言回头淡笑道:“高先生不知道的事情想来都能装十卡车了……不知道有这功课却也算不得什么,不丢人。”
高拱眉头微皱,沉声道:“卡车……这又是什么。”
沈无言这边摇摇头,苦涩道:“已然说过高先生即便学贯古今,却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卡车……便是一种车,改天再下画好图送到内阁供你一阅。”
这般一说,倒是惹的一旁几位老先生也不住偷笑,但又看到高拱那通红的脸,便也不敢太过,脸上表情一闪之下,恢复如初。
听着这般一说,高拱才发觉竟然被对方套住,于是连连干咳道:“那便不说这是否算功课,且说你这玩物丧志……却是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沈无言不由大笑道:“何谓玩物丧志,整日捧着圣贤书读来读去终究没什么样就叫有成就?……倒不如堆堆雪人,感受这天地气魄来的好。”
未等高拱反驳,沈无言继续道:“身处王府已然十分孤寂,身旁并未有同龄人相伴,若是这伴整**着读圣贤书,早晚会有一天心里变态……这个责,高先生你负的起?”
虽说不怎么理解那心里变态,但终究还是能明白沈无言的所指,一时之间,高拱却也担心这般下去,小皇子的性格是否会孤寂。
“这……”
却是被沈无言这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许久之后,才沉沉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少提什么大任了。”沈无言讥讽一笑,冷冷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你们这些熟读圣贤书的使命,但他又与你等不同。”
高拱暗自叹息一声,却是对沈无言这观点也有些赞同,只是终究还是与自己想法相悖,即便对方说的很有道理,却依旧无法承认他就是对的。
虽说这边高先生未曾认错,但小皇子听来却颇为欢喜,毕竟这位整日只知道板着脸训斥自己的高先生,如今竟然被沈先生训斥的话也说不出,却是难得的欣喜。
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拍了拍高拱的肩膀,淡淡道:“如今最重要的是解决朝廷的弊政而非小皇子如何……既然有张先生负责,你总该信任他才是。”
说起张先生,高拱却不得不信任,那人的才华也是连他都不得不佩服的,如今一同在内阁任职,即便当年有所嫌隙,却依旧不妨碍二人的合力。
轻哼一声,高拱冷冷道:“沈先生当真是长了一副好嘴……。”
虽说是这般说的,意在故意讽刺沈无言善于雄辩,实无大才,但其实内心依旧还是佩服此人的,于是那份杀人之心愈发强烈。
只是大抵脾性便是这般,沈无言正巧也感觉到对方瞳孔之中散发出的那份杀意,不由心中一颤,轻声道:“冯保,怎样才能让我离开京城。”
冯保尚还在高拱的威慑之中,此时被沈无言这般忽然一问,忙道:“如何?……离开京城需要陛下发话,我却没这个能耐。”
“有陛下发话……”沈无言想起刚才感觉到的那份杀意,愈发觉得恐惧,倒非担忧一人之生死,而是那一大家子都在自己头上。
“妈的,都快死了……不不不,还有方法……”
喃喃自语之后,沈无言的神色又恢复如常,接着又和小皇子玩了一阵,这才交待今天所需完成的作业,便离开王府。
倒是留下冯保一脸茫然,许久之后,才轻叹道:“申时行才是七品编修,虽说是状元之才……只是当小皇子的先生还是不合适,当真不知沈先生如何想的。”
冯保自然不知道沈无言为何这般安排,至少以他的精明,其实也看不到这位看似乖巧的小皇子,其实性子极其倔强,更是对宫中这繁文缛节十分厌恶。
多年前有一位敢于奋起对抗这些礼数的正德皇帝,而今又出现了这样一位小皇子,只是今昔非比往日,自小在这氛围之中长大的他,已然不具备那位叔祖的能力。
于是便需要一位同样具备沈无言那份能力的人来照顾他,至少让他不至于对这驳杂的朝政生起厌烦之意。
大抵想法还是好的,只是沈无言没有料到的是刚走进小院,便得知柳含烟被刑部抓进大牢的消息,却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宗宫变。
只是事情具体如何,王天并不太清楚,显然谋划此事的人也有心,将一切都做的很隐秘。
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告诉沈无言,真正的暴风雨已然开始,他这只海燕是否能冲破那暴风雨,便要看接下来的一步一步如何去走了。
手中轻轻挥动着小铲子,将小院中玫瑰尽数铲掉掩埋,然后又吩咐车技极差的王天将李婉儿与孩子还有采儿送回苏州。
即便李婉儿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沈无言却也只能用迷药将她迷倒,然后强行送走。
夕阳下的告别终究是有些困难,大雪几乎将沈无言尽数染白,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仿佛听见那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叫了声爸爸。
第180章 将临(3)()
重新回到小院之后,天已然暗了下去。
此时小院只剩下沈无言一个人,大抵明天醒来还会有些不适应,但日子久了大抵也就能习惯。
想来李婉儿下次醒来已然在前往苏州的船上,这般让她离去却是有些残忍,但却也只有这个结果,否则别无他法。
盘膝在小亭子中的火盆前呆望着这寂静苍穹,脑海之中迅速将那些牵挂抛弃,随之开始思虑如今这局又该如何去处理。
说起来也许并不算是一个局,对方便是那般简单粗暴的在一步一步的进行,从柳含烟开始,终究会轮到自己。
其实早在严世蕃死后,他便想到会有这一个结局,斩了景王算是将自己逼进了死局,以后再也没有能牵制裕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那软弱的君王内心之中对这位书生始终都有那么几分忌惮,想来便是从含烟楼那夜开始,原本一直在自己控制之下的人,就这样飘然而去,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到问题所在。
于是对方斩了自己的同胞弟弟,兴许当时心中还有那么几分快意,毕竟自己又少了一个敌人。
只是内心极其自卑的他,很快他又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敌人,除却那位多年来相伴左右的高先生之外,没有人能信任。
景王被沈无言杀了,并非是敌人被打败,而是被更加强大的敌人取代。
一直以来除却忌惮这位看似毫无来历的书生,还有一位在朝几十年,朝中声望极高的老先生徐阶,好在如今他主动致士,那么只能怪他自己无知。
于是本着痛打落水狗的想法,将徐阶抄家。高明在于那位高先生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以徐阶提拔起来的海瑞来将徐阶除掉,然后再让海瑞滚蛋。
脑海之中波澜起伏,想起前些天传来致士回家已久的徐阁老被抄家之事,沈无言便知道下一个便是自己,而今总算是开始。
雪寂静下。
沈无言就这样看着雪花飘落,将昨日葬花之地淹没,然后微红的双眼扫了一眼东方之即白。
一夜已然过去,沈无言大抵将事情从头到位简单回顾一遍,然后又想起另外一些事,嘴角浮现一丝惨笑,接着喃喃自语道:“如何来跟天子斗?”
那一年三月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名小书生到如今还是寻常书生,怎能料到会有一天会和那位执掌天下生杀的皇帝为敌。
接着将冻得不可屈伸的双手,缓缓放在将要熄灭的火盆前暖了暖,这才微笑道:“却也不至于无路可走……猛如虎,我便当武松好了……不过沈无良也算不得武大郎……”
自嘲一句,沈无言不由苦叹一声,接着从袖中掏出一本装订极其精美的书,此书是王世贞离开京城之际送给他的。
由于书中某些言语上极其不堪入目,所以沈无言一直贴身而放,生怕被李婉儿看到。
翻动着书页,沈无言轻笑道:“真不知道这《金瓶梅》拿去给吴先生看会有什么结果……倒是兰陵笑笑生这笔名起的好,只是不知道岳父大人是否愿意刊印。”
喃喃自语之际,已然从蒲团上站起,然后拍打拍打膝盖小腿,确认四肢已然恢复自然之后,这才将一边早就温好的酒壶端起喝了几口。
刀便在手边,用手摸去尚还带着余温,于是随意挂在腰间,然后穿好儒袍冬衣,将那把破旧的油纸伞撑起,走出小院。
天刚亮,街边的摊贩才开始摆摊,包子铺笼屉上飘着白烟,倒是让这洁白的清晨又添了几分孤寂。
踩在街道上,脚下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倒是踩出了节奏,以至于心神都聚集在脚下,倒是没有在意此去将要面对之事。
其实直到如今一切都照常,太阳依旧升起,皇帝没有召见沈无言,锦衣卫也没有过来造访,总之一切都未有见到有丝毫不同。
小院距离刑部大牢还是有些距离,行走一段之后,沈无言找了个小摊子坐下要了早餐,随即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京城的包子比起苏州的包子却是少了几分精美,但又极具北方特色,吃起来却也是舒坦无比,至少给这凄冷的早晨来了些温热。
这边吃着包子,倒是没注意从街对面走过来一名穿着儒袍的老人,那人远远的便看到坐在摊子前的书生,于是几步一滑的总算坐在了书生的对面。
沈无言头也未抬,只是淡淡道:“何先生吃包子自己点……要谈别的请下次。”
坐在对面的何心隐目光微愣,看着这一脸平静的书生,心中不由为之一叹,许久之后才苦涩道:“昨日与吴先生一叙说起你的情况……说起来,却是不好办。”
“莫谈其他事……”沈无言声音依旧平静,但从言语之中也能感觉到,他依然有了离开的打算。
何心隐捋了捋胡子,摆手道:“罢了,罢了。……这天当真是越来越冷,前些天去了一趟泰州……谁能想到王学会有今天。”
所谓泰州,便是王学在泰州的一只学派,如今被称为泰州学派。
何心隐大抵也算是此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