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看向这位面带微笑的青年,似乎看出对方眼中的惋惜以及同情,于是也大笑一声,回道:“之前遇到何心隐,他说未来大明要看两个人,一是张居正,另外一个便是你……这位置早晚是要变的。”
对于未来的局势,沈无言的确期望能去改变一些,至少他不愿看到在有烽火连天,只是期望终究还是期望,能否改变实在难说。
“这就是急流勇退?”沈无言淡笑道:“如若说大明的辅臣之中最会做官的,那么徐先生便是一个。”
徐阶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身在这个位置,大多都难有个好的结果,无论是你励精图治,还是祸国乱政,终究会被一部分人看不惯……况且已然位极人臣,何必再去争。”
“你却是看开了。”想起当年与何心隐一叙,虽说想法上颇为消极,实质上又颇和为官之道:“何心隐这样的人能活动于权谋之间,却也不容易。”
忽然提及何心隐,徐阶也是一沉,他无奈摇头道:“此人太过激进,但想法上又有些消极……总之是一个矛盾的人,不过他曾说阳明心学兴于张居正,亡于张居正,我却赞同。”
沈无言随之一笑,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忙道:“来的时候看到海瑞……他何时来京城为官了?”
徐阶不由一笑,叹道:“此人为人正直,却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而今我许他大理寺卿之职,平反冤假错案,想来不会辜负我一番期望。”
“这……”沈无言心神微动,沉吟一阵才道:“只愿他能记住我当时与他讲过的话。”
又闲絮一阵,二人这才告别。
迎着朝阳而去的马车渐渐远去,沈无言不由有些恍惚,有些人一别,大抵就永远无法再见面,而这位曾经是自己巨大威胁的人。如今他的离去,自己竟然有那么几分难以名状的凄凉。
许久之后,转身正欲离开之际,沈无言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回头望去,竟然是从一边走过来的王世贞,他竟也褪去一身官服,换做一身布衣,背上了行囊,看似有远行之意。
沈无言迟疑一阵,忙问道:“这是打算追随徐阁老而去?”
听着沈无言的玩笑,王世贞也微微一笑,道:“岳云酒楼吧……今天专门请来几位老朋友,便等于给我送行……”
“回苏州?”沈无言问道。
王世贞点了点头:“来京城本就是为父亲平冤,如今既然心愿已成,那么这京城也再无留恋之处……倒是你之前提起的归有光归老先生,早年就相识,如今回去定要促膝长谈。”
“归老年纪大了,你这般年轻气盛可不要欺负人家。”
“说的哪的话,年轻时尚还与归先生相搏,如今却是相通了……”
第174章 天下莫能与争()
“年轻时,尚还能与归先生相搏,如今却是想通了……”
一边走着,王世贞感慨万千:“当年我主张文必盛唐,对宋诗词之流大为批驳,而归老先生却对此大家维护,也有过一番论战……经历过这些,才发觉倒是我错了。”
关于王世贞与归有光的嫌隙,当年住在苏州新居暖香阁之际,曾与归有光提到过,无非是一些文风上的主张差异,说开了其实也就算不得什么。
二人都是儒学大家,且在各自圈子里有着极高的地位,以王世贞这般的诗文领袖,面对归有光这般的散文大家,依旧不能相提并论,反之亦然。
说到底,其实只是主张上的差距,实质上二人真是实力上的距离,却也差不了多少。
“之前与归老先生闲谈之际倒还提起过你,那时归先生便感慨王世贞学识渊博,简直用学贯古今来形容都不足为过。”
听着沈无言这边评价,王世贞只是笑着,却并非附和,却感慨道:“大明人才辈出,我又如何能有这般殊荣……”
这般闲聊之际,二人已然上了马车。
从城门到岳云酒楼还是有些距离,沿途继续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半个时辰之后,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
走近酒楼,便向着二楼那间熟悉的厅中走去。
推门而入,沈无言看到申时行与王锡爵便坐在一边,二人一见沈无言进门,顿时起身向着沈无言一拜,然后一阵寒暄,这才坐下。
此情倒像是几年前那般相遇,而今能聚在此地却也不甚容易。
待一切坐定,王世贞这才起身笑道:“几年前来京城,便是在这边遇到的无言。当时本是来京城有着一番抱负,准备与严家以性命相搏……幸而与无言交谈甚欢,后来便同居一处,却是最欢喜一段时光。”
听着王世贞这般侃侃而谈,沈无言也不由想起几年前初到京城之际,那时经高拱安排住在那间小院,出来闲转,便来到这间酒楼。
本想着闲坐一阵,哪成想就见到这位当世才子,正巧又有顾青山之托,二人便聊的开了,恰巧一个人独处却也烦闷,便将对方拉到一起同住。
抿着酒,沈无言不由也感慨道:“说起来也有几年了,那时初到京城还是个愣头青,竟然招惹了严世蕃……如今想来却是心有余悸。”
提及严世蕃,王世贞脸色逐渐有些阴沉,当年自己父亲便是被严家所害,而自己和弟弟那诸般耻辱也是因此而起,说起来与严家之恨早就不共戴天。
不过事情已然过去多年,父亲之冤早就被昭雪,严家也早就四散,说起来那份仇恨竟也逐渐沉淀下去,不在那般的仇恨。
“当年若非无言的努力,那巍峨的严家,却不知何时能倾倒……未来又将会发生什么,实在难以估量。大抵也不会在有沈炼杨继盛,这般直言纳谏之辈了。”
提及当年之所以这般算计严家,实在还是为了报仇,至于为了某个派系,为了谁来报仇,又或者还世间一个公道,这般道貌岸然的说法,却是想的不多。
其实一直到黄锦被陷害致死,自己被关进锦衣卫诏狱,都未曾想过要将严家置于何地,那些个努力最多只是想要保全胡宗宪以及徐文长。
只是严世蕃最终却将自己立为敌人,后来导致苏巧巧因为自己跳运河,至此便下定决心参与此事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于是便有了山东一行寻找蓝道行,派出王天寻找掌握严世蕃罪状的柳含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探访严嵩。
若非当真是被逼到那一步,沈无言相信自己不会冒着这些危险去做这些事,毕竟严家的根基即便蛰伏数十年的徐阶都无法动摇的。
好在这一步成功了,下一次想要在这般冒险,却是不太可能。
于是景王一事,沈无言基本上做的很谨慎,从鄢懋卿藏匿到裕王府,直到张博宁来给自己报告消息,这其中都经过无数次的推算。
另外在景王府还有一冯保那层关系一直都存在,所以才能救下裕王,将景王那一干丑陋之事,提前公诸于世。
只是计划之中却也没想到王贞明会被景王杀掉,所以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沈无言却又无法秉持着谨慎之态,所以奋起削掉景王头颅。
这些固然都是沈无言经过缜密设计,不过却还有重要的一点在其中,那便是一切都附和徐阶的意思,外表虽说无合作之意,内里其实已然默许。
也就说明沈无言这一连串的设计,其实都在徐阶的观察之中,无论是互相借着对方的手除掉严家,还是又相互利用杀掉景王,都是一个道理。
只是让沈无言没有料到的是,这些事情竟然被王世贞也看的一清二楚。
这看似风流倜傥的公子素来以才气著称,这些年其实并不专著于权谋,所以仕途上一直都不太顺利,在父亲将死之际,却还用磕头求百官的方式,便能说明一切。
只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年之中,他已然能洞察一切,如今之所以辞官回乡,大抵也是看到了某些不利之处。
又闲聊一阵,沈无言不由将目光投向对面这两位年轻才俊:“时行与锡爵二人性格不已,未来大抵也会一同共事……可莫要成前两位首辅那般,大明乱就乱在文人们整日叽叽喳喳。”
申时行性子温和,而王锡爵又激进,以这二人才学未来如何为相并非不可能,只是如今看似和平相处,未来定然会心生嫌隙。
不过也只是一时想起而提之,却也没有实质的针对,沈无言说过便过。
沉寂一阵,王世贞这才继续道:“其实陛下一直念着高阁老……虽说他辞官归乡,但一切官职俸禄皆都留待,显然是有所图的。”
当今陛下是高拱一手辅佐起来的,当年皇帝还身为裕王之际,常常被严家试探,若非高拱庇佑,想来这皇子当的也不顺。
后来景王那边的小动作,也都在高拱帮助之下,才最终平安度过,不得不说恩情深重。
作为裕王四大讲官之一,高拱与皇帝的情谊大抵是最为深刻,若是说就这般让自己的老师辞官回乡养老,沈无言却也不信。
只是徐阶权势影响之下,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隐忍,如今恰逢徐阶致士,一切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沈无言看着一脸怅然的王世贞,自然知晓他与高拱素来不和,当年王世贞上书求为自己父亲翻案之际,便被高拱挡回,因此便有了梁子。
后来王世贞与徐阶又走的近了些,愈发对高拱抨击,也就有了这一层的矛盾。
听王世贞这般一说,沈无言才明白原来王世贞离开,还有一部分愿意是为了躲避高拱。
对于这位曾经的祭酒,给沈无言的感觉便是此人为人实在太不给人情面,除却皇帝之外,朝中似乎没有与他交好之人。
不过这倒也不影响对方的才干,却也并非庸才,至少在治国与选贤上,并不亚于徐阶诸人。
“如今徐阁老走了,内阁之中便是陈以勤李春芳这些不经世事之辈任职,赵贞吉倒是强硬一些,只是行事还是有些欠妥……倒是张先生,却还欠些资历。”
说起来对内阁这几位大学士,有首辅之才的大抵也就只有张居正,只是隆庆元年才入阁的他,无论在人脉上,还是在资历上,都尚且不足。
王世贞轻叹道:“高阁老的确有才干,只是太过尚权……此人一直对无言有偏见,你却要小心一些……倒是时行与锡爵尚且不足为惧。”
申时行与王锡爵如今随的是张居正,虽说当年因嘉靖遗诏张居正与高拱有了矛盾,不过对于他们这些底下的小辈,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听得王世贞说及此事,申时行与王锡爵也松了口气,毕竟以高拱的权势,他们却也是无法抵挡的。
沈无言微叹一声,苦笑道:“高大人纵然对我有故,我这区区鸿胪寺卿又能对他有多大影响,只愿他莫要将事情夸大……”
其实说起与高拱的仇怨,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互相利用罢了,且二人都是心甘情愿,也都互有恩惠,说起仇怨,实在也算不上。
不过沈无言却是了解高拱此人,素来谨慎的他终归是无法容忍自己这极具威胁之人存在。
“官场中的事总是有些不明不白,我本布衣……可惜还是卷到这诸多事端之中,如今却也算是被囚于京城,连苏州都不能回去。”
长长叹息一声,沈无言又是痛饮一杯,苦笑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只愿此言词语能应验。”
本就不在预料的一次酒宴,却未曾想到会这般大吐真言,即便眼前这位曾同处一室的老友也许有些变化,但终究不能影响那份友情。
他知道沈无言的一切阴谋权变,他不说。沈无言也知道对方的那些蜕变,沈无言也不说。想来这便是二人最好的存在方式,至少如今二人都是这般想的。
第175章 学贯百年的一场谈话()
酒宴持续到下午,直到天色渐暗。
沈无言将王世贞送走之后,还未来得及回到住处,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
那人一身破旧长袍,腰间佩戴一柄长剑,看起来倒有几分武林人士打扮。
京城不准带弓箭进入,但刀剑之类的却是默许,虽说大明尚文,不至于似汉唐时那般沿街便会有一场决斗,但对于武士也礼遇有加。
至少在经历过俺答入侵以及倭人作乱以来,明人对于武士大为改观,民间甚至还有习武之人,更有甚者还有些许文人熟读圣贤书时,还不忘练习御射之术。
所以如今眼前此人虽说腰悬佩剑出现在京城,却依旧没有什么引人注目。
倒是沈无言看到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向着对方抱拳,惊奇道:“呦,这不是……邵大侠,倒是有些时日未曾见过了。”
此人便是几年前在苏州的邵芳,当年他带着沈无言来到京城,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过,虽说他是裕王的人,而今裕王已然是大明皇帝,邵芳依旧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大侠却是称不上。”邵芳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回过一礼,才道:“有些年未曾相见,如今得到召见,竟然还能再次地遇到沈公子。”
说是偶遇,沈无言才不会相信是偶遇,毕竟此人向来神出鬼没,若是想要躲避自己,即便迎面而来,依旧能做到避而不见。
此人身为当年裕王的手下,而今高拱离去,他可谓是皇帝在京城的唯一亲信。
倒也并非皇帝对其他三位讲官不信任,实在是因为剩下的那三位讲官虽说已然入阁,但性子不是软弱,就是不愿惹事。
如今在群臣一再攻势之下,皇帝也只能装听不见,以来免去被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们非议。
不过这邵芳显然也无法帮助皇帝对抗群臣,而如今在徐阶刚致士,他便出现在京城,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将要负责一个人的复出。
“想来邵大侠并未是为了来遇见在下,而是想要打听打听那位离开的徐阁老的动向……”看着邵芳脸上没什么变化,沈无言愈发确认自己的想法,于是继续道:“徐阁老的确是累了,此次离去也就真的是走了。”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回道:“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虽有大才……但人不能尽其才,终究还是白费,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多大的事。”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莫非你觉得高先生回来就能人尽其才?这大明的官场早就成了一种固化模式,无论是杨廷和也好,严嵩也好……终究不过凭着自己的感觉来行事,以自己心中的那番道德观来约束众人。”
“一个正直的人若是以自己的道德观来约束众人,那么自然是好的……徐阁老纵子抢夺民田,这些可都是我这些年亲眼所见。”邵芳沉声道:“原本也以为徐阁老是一位人臣,可惜了……”
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大抵也不过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当然不乏有他个人因素在其中,只是你这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实在需要改改,否则会被人利用……高先生或许不贪财,但他贪权,未来还是会死在这条路上。”
邵芳听着沈无言的言语,迟疑一阵,他虽未如朝为官,但对这官场变化早就了如指掌,对那身居要位的每个人都细心观察过,所谓眼见为实便是如此。
他见证过徐阶的儿子们抢占民田,见过徐阶贪墨受贿,于是便觉得徐阶位极人臣便是奸臣当道。
“高先生纵然是为权,但终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却还是不一样……”
说到着,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对自己的这番话也颇为不自信,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无论如何如今徐阁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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