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可谓不恶毒,也亏得他是汉人,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是自小服侍朱祁镇的奴婢,深得朱祁镇信任,才会被带出京,为何在紧要关头不仅不助主子,反而要置主子于死地呢?
第16章 恩人()
新来的明军神色疲惫,士气低迷,还沉浸在白天被追杀的恐惧中,有人想起不幸被杀的同袍,不时抹一把泪。
宋诚停在一个咬一口马肉,抹一下泪的小兵面前,小兵脸颊乌黑,眼睛周围一道白一道黑。
“哭什么?”
宋诚的声音很温和。巡了半圈,这样抹泪的人真心不少,有些还是将领,只是大家都是男人,不好意思哭出声罢了,空地上笼罩着悲伤的气氛。
小兵抬头见是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不敢怠慢,赶紧站起来。军士只着护甲,能着铠甲的一般是将军,像宋诚这种勋贵子弟,要上战场,铠甲自然是必备之物。宋诚的爷爷宋瑛,本身就是领军的大将,他是将门这后,一套铠甲算得了什么?
“回将军,小的兄弟为敌军所杀。”小兵说着又抹了一下眼睛。
宋诚很意外,道:“你们兄弟俩同上战场?”
“是。”小兵再次抹眼睛,呜咽道:“我兄弟只跑慢几步,只是几步啊。”
当时他们心如死灰,料定必死无疑,只是下意识朝前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然后兄弟就被杀了,他想上前和敌人拼命,转身却看到不远处,一杆白色的大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耀眼夺目。旗上的字看不清,他也不识,看旗的颜色,知道这是英国公的大旗。英国公在抵挡敌人!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拨脚朝大旗飞奔。
敌人拍马追来,可天很快就黑了,他借夜色掩护,装死尸,待马蹄声消失,才朝大旗的方向摸来。天黑得厉害,大旗却沐浴在光亮中,像指路明灯一样,他很快就找到这里。
到了安全地方,庆幸自己得救的同时,想起兄弟,这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没有血性啊。宋诚感概了一下,道:“想不想为你兄弟报仇?”
“想。可是打不过。”小兵实诚。
“人人这样想,人人都只顾自己逃命,才会被敌人逐个击破,你兄弟才会被杀死。你还要这样做吗?”宋诚问,眼睛凌厉扫了全无形象散坐在空地上狼吞虎咽的军士,最后停在一个同样身着铠甲,应该是将军的男人身上,厉声道:“你们还要继续逃吗?想逃到什么时候?逃得了吗?”
含着一嘴肉的停止咀嚼,正在咬肉的嘴里还含着肉,正在喝水的脖子还仰着,所有人的眼睛都望了过来,怔怔地看着宋诚。
那个将军停下咀嚼的动作,迎着宋诚凌厉的眼睛,慢慢走了过来,在宋诚面前三尺处停下,脸呈四十五度角望天,道:“本官武德将军邹德远,你是谁?现任何职?”
这官腔摆的威风凛凛。空地上这些人狼狈不堪,有些人不要说铠甲,连护甲都不知丢到哪里去,只着中衣。不用说,他的官职最大。
武德将军是五品武官,放在随驾出征的文臣武将中卑微得很,但现在队伍被打散,眼前除了宋诚,就他身着铠甲,虽然遇上两拨瓦剌军,他奋力抵抗,铠甲破了好几处,也受了一点小伤,但他已经打听过宋诚的背景。这并不难打听到,伙头军是宋诚带人救下的,对宋诚崇拜得不行,他刚起了个头,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一个没有官职的毛头小子,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
宋诚生硬地抱拳行了一礼,道:“西宁侯府宋诚。英国公令宋某救人,邹将军有何高见?”在军中,宋诚还没有官职,人家是五品的武德将军,他行参见上官之礼。
宋诚出身西宁侯府,而且敢这样通名报姓,肯定是嫡系,若邹德远圆滑些,应该还礼,哪怕不为别的,就为前段时间西宁侯宋瑛在阳和为国捐躯,起码的尊敬也是要有的。
可是邹德远皱了皱眉,一脸的嫌弃样:“原来是勋贵之后。”
他出生入死数十次,才积功升到武德将军,可是这些勋贵之后靠祖上余荫,成天走马章台,混吃等死,最是讨厌。
宋诚手早就放下,不咸不淡道:“宋某奉英国公之命救人,才凑巧救下邹将军,要不然邹将军这会儿怕是去阎王殿当将军了吧?”
这是嘲讽他吗?绝对是嘲讽。邹德远大怒,道:“你一个靠祖上余荫的勋贵子弟也敢跟本将军如此说话!”
“这就是邹将军对救命恩人态度么?将军英勇,为何不在白天率部下迎敌,而是此时狼狈赶来?”宋诚唇角勾了勾,语气平淡,像在说今晚天气不错,可空地上听到这话的人着实不少,人人望向邹德远的目光充满鄙视。
一支号称精锐的军队,在遇到敌人时各自逃命,说出去实在丢脸,可上官没有组织指挥,上下有志一同,只顾逃命,意义又自不同。眼前这人,可是正五品武官,官职比在场很多人高很多,很多人自然而然地就想,若是敌人进攻时,上官不是只顾自己逃命,而是组织我们抵抗,我们也不会去鬼门关转一圈,同袍更不会因此而死在敌人铁蹄之下。
小兵更是眼睛红红充满仇恨地瞪着邹德远,要不是这些狗官只顾自己逃命,兄弟怎会被杀?
邹德远感觉到小兵仇恨的目光,不过一个小兵,他不放在心上,只是恼怒宋诚嘲讽,怒道:“若不是英国公庇护,你何能得以保全?”
如果你不是勋贵子弟,怎么能跟在英国公身边?若不跟在英国公身边,也像我们一般无二,有什么好得意的?
小旗陈春旺刚好换班回来,听到邹德远的话,接口道:“将军错了,英国公为宋公子所救,若没有宋公子,我等都活不成。”
这些宋诚在战场上从瓦剌军手中救下来的人,对宋诚感激得不行,视宋诚为再生父母。有人向宋诚发难,哪管这人是五品还是四品,是将军还是千总校尉,脚步错动间,就把邹德远围在中间。
一双双愤怒仇视的眼睛让邹德远心寒,失声道:“你们想做什么?以下犯上吗?老子军法处置你们。”
话音未落,陈春旺喝:“打!”
一群人如狼似虎扑上去,拳脚交加,很快邹德远就被打倒在地,就这,陈春旺和那个小兵还不解恨,抬脚猛踹。
第17章 确认身份()
一群人群殴邹德远,宋诚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劝阻,也没有上去帮手,直到邹德远对踏在身上的大脚没有反应,眼看活不成了,宋诚才出声:“够了。”
陈春桥等人听到恩人的声音,踩在邹德远身上的脚先后收回来,小兵回头看宋诚没注意他,又飞快踹了一下。
他的小动作哪里躲得过宋诚的眼睛,多大仇啊,还非得多踹一脚。
宋诚上去探邹德远的鼻息,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他道:“拿水来,淋下去。”
一听不要殴打改用水淋,小兵飞快朝左侧跑去,伙夫在那儿煮马肉呢,军士取来的水就放在那里。
这小子哭天抹地的,观察力倒不错,宋诚还来不及夸他,就见他如飞提一桶水跑过来,一个脸颊同样乌漆麻黑的伙夫边喊边追,开玩笑,这些水可是军士冒生命危险取来的,你想偷,是瓦剌的奸细吧?
小兵哪去管他,跑得急,泼了不少水在地上,到宋诚这里只剩半桶了,把桶往宋诚面前一放,道:“现在泼吗?”
“泼吧。”宋诚点头。就见这小子哗啦一声,在伙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把半桶水倒在邹德远头上。
邹德远悠悠醒转,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圈满是污泥的腿,接着一张俊朗的脸出现在头顶,那张脸眉开眼笑地道:“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特么的你唆使人毒打老子,还问老子感受如何?邹德远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但他不敢这么说,而是怒瞪宋诚,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早把宋诚杀死了。
宋诚退后两步,道:“是男人别躺地上装死,赶紧的,起来吃饭,吃完率一队人去换下提水的同袍。”
天黑以后,提水的行动就没停过,几千人要喝要吃,战马也要喝水,哪里少得了?可也不能让一队人提一夜水啊,每个时辰换班一次,这是宋诚早就定下的。
邹德远大怒,一骨碌爬起来,满头满脸的水也不抹,大声道:“你让本将军去提水?”
“不提水你哪来的水喝?刚刚为救你就用掉一桶水,你以为这水能从河里直接飞过来啊?赶紧的,带一百个军士去。”
战场上一片狼籍,各种物事四处散落,盛水的东西并不难找。
“老子是正五品武德将军,你是什么人,敢指使老子?”邹德远很识相,吼出这一声后,凝神戒备,随时准备逃开,以免再遭这些疯子毒手。
宋诚道:“哦,正五品武德将军很了不起啊,我很怕啊。既然你这么了不起,那和也先正面抵抗的事就交给你一个人好了,我们现在就撤。”
陈春桥等人都哄笑道:“就会在自己人面前耍威风,敌军来袭,怎么不见你带人抵挡?”
邹德远差点一口老血吐一地,他哪里没有抵挡了,明明是且战且退,看看他身上的伤势就知道了,这些人啊,太不是东西了。
哄笑声中,军士来报:“瓦剌使者又来了。”
这次,巴特尔送来朱祁镇的禁步,张辅看到禁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宋诚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水敷,忙活半天,才把他弄醒。
“皇上,真在敌军手中。”张辅老泪纵横,语不成句。
皇帝被俘,实是奇耻大辱,现在怎么办?张辅深恨自己身受重伤,不能横刀跨马,把皇帝救出来。
宋诚见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道:“国公爷,救出皇上的事交给我吧。”
“你?”张辅转头看他,突然发怒:“你小子还好意思说,让你去救皇上,你没救回来,他他落在也先手里了。”
他气糊涂了,要不是行动不便,现在真想先揍这小子一顿再说。
宋诚道:“瓦剌使者还在外面,我现在就去打他一顿给你出气。”说完转身就走。
张辅大惊:“两国交恶,不斩来使。你怎能坏了规矩?”
二十万人被人家五万人包了饺子,还谈规矩?宋诚腹诽,只当没听见他的话,飞快出帐。
巴特尔见了空地上明军的委顿样,自豪感油然而生,顿时有高明军一等的感觉,站在帐外趾高气扬,正想待张辅确认禁步的真伪后,落张辅的面子,顺便敲敲竹杠,弄点私货。他这正想得挺美呢,眼前黑影一闪,脸上巨痛,扑倒在地。
然后,靴子不断落在他身上,砰砰有声,很痛,特别痛,他甚至以为,他会死在这里。
宋诚来来回回踹了十几脚,直到顾淳出来,无奈道:“英国公让你住手。”再打下去,使者没打死,先把张辅气死了。
宋诚停手,拎起巴特尔的衣襟,把他拎起来,道:“说,皇上在哪里?”
巴特尔大喜:“他真是大明皇帝?”
太好了,这次发达了,只要有这个人在手,粮食会有的,衣服会有的,铁器也会有的。巴特尔兴奋得浑身发抖,顾不上一个使者该有风度,挣扎开宋诚的手,转身就走。
顾淳目瞪口呆:“他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确定人质的身份呗。你去陪英国公吧。”宋诚丢下一句,继续去巡视了,刚转过弯,就被顾淳追回来了:“英国公有请。”
在没有确定眼前的俘虏确实是大明皇帝之前,也先烦躁不已,哪有心情做那事?他在帐中走来走去,晃得朱祁镇头晕,于是劝他:“稍安勿躁。”
也先没理,继续绕圈圈。
朱祁镇再劝:“坐下等消息。”
意思是,你在这里绕到死也没用,不如心平气和坐下等巴特尔回来。
也先果断不理他,继续绕他的,好在小半个时辰后巴特尔鼻青脸肿回来了,道:“认了,确实是大明皇帝无疑。”
“真的?”也先旋风般转身,看朱祁镇像看一堆堆积如山的粮食,双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来回晃,道:“你果然是大明皇帝?”
身份被识破,朱祁镇强忍肩头巨痛,很有皇帝威严地道:“如此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喜宁适时跳出来:“你竟敢对太师如此说话!”
第18章 太可怕了()
下半夜摸来的明军渐少,换班还在继续,宋诚见张辅情绪稳定,才去睡。这一天实在累坏了,头一沾枕,立即进入深度睡眠。
顾淳很累,却睡不着,闭上眼睛,白天的惨状就像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晃来晃去,到现在祖父依然不见踪影,想必死得不能再死了。他眼角有泪水滑下。
天边露出鱼肚白,然后,一轮红日跳出云层,洒下万道金光。
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很多明军从睡梦中惊醒,宋诚也不例外。没有人解甲而眠,宋诚一声令下,除了伤员,全部列队。
宋诚站在队前训话:“你们都是帝国的精锐,又经过激烈的厮杀,从敌军铁蹄下活下来,可谓精锐中的精锐。现在,给我打起精神,救出皇上,把敌军赶回草原。有没有信心?”
“有!”
响应的是昨天跟随宋诚在战场上救人的神机营和由许清华接手的补刀队。这些人昨天先是被宋诚所救,然后和宋诚并肩作战,像英雄一样把同袍一个个从敌军铁蹄下救出来,得救的喜悦还没消退,成为英雄的自豪又让他们信心满满。
这种体验,以前从来没有过。谁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英雄,救出一个又一个被敌人追杀的同袍呢?这种感觉太好了。
他们对宋诚崇拜得不行,深信只要跟随这人,就能把瓦剌军打跑,因为再凶残的瓦剌军在宋诚手下,都是没有还手之力,都是一枪毙命。这仗,打得爽啊。
而面露惊恐之色,心有余悸,一心想逃回京城,只是不敢先说出来的,却是昨晚天黑后摸来寻求庇护的军士。敌军太可怕了,他们不知多少次看见瓦剌军飞马驰来,马刀一挥,同袍大好的头颅就跟白菜一样飞起,喷着血的身体倒地后,凶残的瓦剌军圈转马头,就给踩得稀烂如泥。
太可怕了!
昨晚他们睡梦中一直被瓦剌军追杀,不知多少次被踩成肉泥。
一边士气高昂,巴不得立即把瓦剌军杀个落花流水;一边士气低迷,不少人身体颤抖。宋诚转向士气低迷那边,道:“有谁想回京的,出列。”
低下的脑袋霍地抬起,军士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有一个人向前跨了一大步,声若洪钟地道:“本将军一定要回去。”
正是武德将军邹德远。昨晚带领一百军士提一个时辰水,他骂了一个时辰,换班后实在累坏了,倒下就睡。刚才宋诚列队,他就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愤,现在站出来,道:“敌军不可战胜,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还是赶紧逃命吧。”
宋诚举起火铳,都没怎么瞄准,“砰”的一声响,黑洞洞的火铳冒出轻烟,邹德远额头一个枪口潺潺流出鲜血,扑倒在地。
宋诚道:“想当逃兵,这就是榜样。”
邹德远死不瞑目,他想回京,继续当他的武德将军,错了吗?
想逃回京城的军士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们似乎看到黑白无常来到他们身边,就差把他们套走了。
许清华出列,走到宋诚身边,往后站了站,突出宋诚的主将地位,然后道:“诸位,宋公子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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