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羊腿瓦解同僚们的意志,俞士悦真是无眼看了,偏偏宋诚道:“俞大人快坐下吃点,晚了就没有啦。”
面对少年热心得过份的笑容,俞士悦无奈苦笑:“多谢宋大人美意,下官就不吃了。告辞。”已经说过让同僚们回去的话,大家的意志也瓦解了,再留下无趣。
门口的御史们让出一条路,目送他离去,不少人也跟着走了,反正挤不进去,待挤进去羊肉渣都没剩下,何必在这里挨冻?不如回家,吃老婆煮的热粥。
人很快散了大半,剩下的也把羊腿酱牛肉吃光了,很不好意思地跟宋诚道谢,走了。只有徐埕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抚着鼓胀的肚皮,最后一个离去。
远处朝臣们的家奴目瞪口呆:“就这么散了?锦衣卫怎么不再抓人呢?怎么御史们不开骂呢?他们不是嘴皮子最利索么?”
有人想当然道:“宋大人一定把御史们镇住了,要不然御史们怎么会离去?别看宋大人年轻,可是很有本事的。”
有人猜测:“说不定御史们回去写奏折了,写奏折他们拿手啊,明天宋大人就会被弹劾的奏折淹没了。”
有人担忧:“要这样的话,宋大人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人家有救驾之功,皇上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吗?我看,倒霉的是那些御史才对。”
一群人说得投入,就听有人喊:“快看,宋大人走了。”
宋诚上了马车,几个番子在拆帐篷,看样子是要走了。
“这雪越下越大了。”宋诚从帐篷到马车这么几步路,大氅就落下点点雪花,这还有番子撑伞呢。
第84章 恩将仇报()
风夹着雪花飞舞着,直往衣领子钻,车夫低声咕哝着什么,裹紧披风。他好好的在屋里睡觉,突然被叫起来赶车,已经够烦的了,偏偏又是这鬼天气。
车帘掀开一条缝,一个清脆的女声催促:“快点,晚了要冻死人了。”
“我的姑奶奶,这天气,哪快得了啊。”车夫无奈,他可真倒霉,被派给这位了。
苏沐语探出半个身子,恨不得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亲自赶车。
黑漆漆的路上,两辆车一前一后迎面驶来,车前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得厉害,可车夫眼尖,一眼认出对面赶车那人,失声道:“小四,怎么是你?”
对面赶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清秀,可不是宋诚的小厮小四?以前宋诚出府前呼后拥,自从从土木堡回来后,改了性子,喜欢独自出行,要坐车,也只叫上小四。下人们都说,小四最得小侯爷欢心。
小四见来了车,放缓马速,听到喊声,望了过来,奇道:“赵叔,你怎么在这里?”
车夫赵叔有苦说不出,道:“小侯爷可在车中?”
“在呢。赵叔,你要去哪里?”小四奇怪极了,这样糟糕的天气,你不在屋里睡觉,出来溜达啥?
赵叔跟见了救星似的,大声喊:“苏姑娘,小侯爷来了。”
苏沐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听见看见了。”她豪迈地掀开车帘子,大声质问:“宋大人,你不管那些昏倒的御史,就这么回来了?”
车里和顾淳说话的宋诚抚额:“她来凑什么热闹?谁叫的她?”
派人去请太医,太医还没来,人就醒了,然后大家散了,人是都察院的,俞士悦应该派人去跟太医院说一声,让太医们别来,可自己府里这位是怎么回事?
苏沐语让车夫停车,车没停稳就跳下来,追着宋诚的马车跑。小四在赵叔的惊呼声中停车,无奈道:“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苏沐语不理他,掀开宋诚马车的车帘,就要爬上去,吓得小四赶紧跳下车,给她拿小凳子。
在宋诚和顾淳惊诧的目光中,苏沐语狼狈万分地爬上去,道:“你怎么回来了?昏倒的人呢?要是冻死怎么办?那可是一条人命。”
顾淳怪叫:“苏大夫,你的命也是命啊,你这么不要命地跳上跳下,万一摔死了,咋办?”
“?”苏沐语怔了一下,貌似他说得很有道理啊。
宋诚道:“你来做什么?”
“救人啊,不是说有人昏倒了?”苏沐语理直气壮地道,在宋诚下首坐了。
宋诚吩咐小四驾车回府,才对苏沐语道:“醒了,大家都散了。你也回去吧,大半夜的别乱跑。”
这里是京城,有宵禁,也就是西宁侯府的马车,要是别人的,麻烦不小呢。
苏沐语听说人救醒了,埋怨道:“害得我急急赶来。”
“以后别听风就是雨。”
“嗯。”
顾淳朝苏沐语竖大拇指:“你这急公好义的性子,真不像女人。”
这是夸人的话吗?宋诚无语,苏沐语也翻了个白眼。
回到西宁侯府,雪又大了几分,顾淳干脆没回去,就在厢房歇了。
一夜无话。
朝臣们得到家人们的禀报,心中各自掂量,冒风雪按时赶到午门前,只见一片白茫茫,雪有脚盘那么厚。
不知都察院还会不会继续静坐,很多人望向俞士悦的方向,以及有监察御史经过时,都不免多看几眼,宫门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了,群臣列队进宫,早朝开始。
不出家奴们所料,这一天,上朝的御史很多,奏折更是多得出奇,可列为本朝第二,也就比土木堡兵败,王振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弹劾王振的奏折少些。
朱祁镇已经得知昨晚宋诚冒风雪赶到午门,救了昏倒的御史,又让御史们离去。宋卿宅心仁厚哪,他感概。
今天的朝议貌似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御史们集中火力弹劾宋诚和顾淳,无故抓走都御史王文,要求释放王文。
满殿回荡着御史们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的声音。
宋诚是正三品,也得上朝,站在队列中,跟看演讲似的看着一个个御史说得口沫横飞。
“皇上,当治顾淳飞扬跋扈之罪。”这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御史,昨晚这人也挤进帐篷,吃了好几片烤羊腿,今早却翻脸不认人。在他看来,一饭之恩当图后报,可顾淳无故当着都察院所有御史的面,抓走王文,却是必须惩治。
“皇上,宋指挥使上任不足一月,便公报私仇”这是弹劾宋诚的,这人还真有骨气,昨晚没有进帐,也没有挤到帐门口,更没有吃一口羊腿或酱牛肉,在他看来,再没有比宋诚更危险的人了,小小年纪,却这么睚眦必报,以后还了得?
“皇上,宋诚未曾得志时便横行京城,有小霸王之称,土木堡之役侥幸立下大功,得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却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对国之栋梁下手”这是翻老帐的。
朝臣们幸灾乐祸。昨晚得到家人禀报,他们还以为御史们屈服了,没想到今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弹劾,看样子宋诚不仅没有让他们屈服,反而激得他们变本加厉了,有好戏看了。
皇帝没有不快,他也认为宋诚所为太过吧?御史们感到前途一片光明,若是能用一张嘴,一百多封奏折,把新上任的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镇抚使拉下马,救出王都御史,以后百官谁见了都察院敢有二话?御史们在京城还不是横着走?正在滔滔不绝的御史越想越兴奋,声音也洪亮了很多。
今天上朝的御史特别多,足足有五十多人。御史不用每天上朝,有事上奏才上朝,他们单独列一队,今天这一队排得老长,特别拉风。
到巳时,才十几个御史说完,后面还有很多人呢。朱祁镇厌烦了,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只是用词稍有不同而已。宋卿昨晚救了你们,免得你们冻死在午门外,你们怎么不说?
“退朝,宋卿随朕进宫。”朱祁镇打断滔滔不绝的御史,突兀地来这么一句。
第85章 别冻昏()
正在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御史风中凌乱中,皇帝啊,您有没有听我说话?为什么别人说你不打断不退朝,我说到关键处,你就打断,就退朝呢?
朝臣们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狂喜,都察院和锦衣卫,一个像疯子,成天捕风捉影乱弹劾,让他们胆战心惊;一个如同阎王勾命,只要进了诏狱,那是有死无生啊。
现在他们掐上,真是苍天有眼,最好他们掐个没完,最后同归于尽,都察院再也不能像疯狗一样乱咬,锦衣卫再也不能绮骑四出,随意捉拿朝臣了。
皇帝也希望他们掐下去吗?朝臣们觉得,有人要倒霉了,不管哪边,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恭送皇上。”他们很有默契地道。
俞士悦刚要说话,冷不防一片“恭送皇上”的声浪响起,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就见朱祁镇起身,走下御座,在旗手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宋诚跟上。
“这”他有点傻眼,昨晚散了是不假,可都察院的骨干并没有回府,而是去他的府邸,大家开了个碰头会。很多直接回府的御史,却是吃过饭,缓过劲,马上磨墨写奏折。
都察院自有都察院的流程,如果以为一只羊腿就把他们收买了,那也太天真了,这一晚,除了那位昏倒被救醒的老御史外,几乎人人连夜写奏折,今早赶来上朝的,除了住得比较近,时间上来得及的,便是激进份子了。
他们也傻眼了,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们立即把视线投向他们的上司,等待俞大人进一步的指示。
宋诚进太和殿,曹吉祥刚好把漆盘上的点心一碟碟放在御桌上。皇帝下朝,照例会用些点心,毕竟半夜起来上朝,到现在日上三竿,早就饿得很了。
“宋卿坐下一起吃。”朱祁镇随意招呼着,让曹吉祥去端茶。
曹吉祥很不情愿,又不敢说什么,只好低低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端了茶来。
宋诚谢恩坐下,见曹吉祥不情不愿的样子,很怀疑死太监会在茶中吐口水,故意伸手去接,假装失手,茶洒了他一手。
“烫着没有?”朱祁镇关心,又责怪曹吉祥:“你年纪不小了,怎么毛毛糙糙的?”
曹吉祥心里这个恨啊,你小子不过立了些微功劳,就故意这样害我,当我是吃干饭的吗?偏偏他不敢说实话,只好道:“奴婢该死。”
“下去吧。”朱祁镇道:“这里不用你侍候。”
曹吉祥含恨退下,走没几步,就听朱祁镇关心地问:“可烫着没有?”
宋诚已掏出帕子拭了手,道:“没事,天气冷,不太烫。”
朱祁镇看宋诚的的手,皮肤上有点红,并没有起泡,也就不再说什么。
两人把四碟点心吃光了,拭了嘴,朱祁镇道:“王千之招了没有?”
“没有。”
“当日此獠当着群臣的面诬朕非真龙,满朝文武只有王卿为朕说话,实在让朕寒心。卿好好查查,此论从何而来,他可有同党。”
朱祁镇难得生气,要知道当时如果不是王直有良知,肯站出来直言,说不定群臣为王文所惑,如果朱祁钰再机灵点,以假冒之名,喝令金吾卫把他抓起来
当时,从土木堡带来的两万多三大营精锐全留在宫门口,他身边只有宋诚、张辅等几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见王文恶毒,这样的人,不仅不能留着,还要查出同党。
宋诚道:“是。臣定会详查。”
这时,曹吉祥在殿口禀道:“皇上,俞大人率都察院的诸位大人又在宫门外静坐了。”
出了宫,俞士悦就在午门前坐下了,一起上朝的五十多个御史,一个不落坐在他身后。俞士悦昨天说过明天再来的话,住处离皇宫远,昨天回得晚,赶不及上朝的御史们天亮后也陆续赶来,全聚在午门外,这时也坐下。
雪已经停了,地上的积雪却很厚,这次,御史们有准备,有带垫子的,有带蒲团的,用手扫开地上积雪,铺下垫子,就坐下了。几乎人人自备食物。
朱祁镇不理殿门口的曹吉祥,问宋诚:“都察院没查出什么吗?”
“还在查。”一百多人,每一个都要细查,没有几天时间,怕是办不到。
朱祁镇就不说话了。
宋诚道:“臣告退。”
“去吧。放心去做,不要怕。”朱祁镇不忘叮嘱。他担心宋诚年轻,勇气不足,被都察院的御史们一吓,退缩了。这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宋诚应着,出了宫。
午门口,百官还没有散去,很多人故意磨磨蹭蹭,就想看今天都察院的御史们会不会静坐,果然,他们还没磨蹭多久呢,一群人呼啦啦地就坐下了。
这是不死不休之局啊。
有人在旁边站着,只是微笑。
王直看着不是事,刚要求见朱祁镇,就见宋诚从宫门出来,赶紧拉住他,道:“王大人到底犯了何罪?”
他不相信王文无缘无故下诏狱,可是犯什么事了?再一个,朱祁镇回京没几天,先是把喜宁凌迟了,喜宁是阉党,大家就当看热闹,可王文是左都御史,是文官,是读书人,大家不免后背凉嗖嗖的,担心王文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宋诚这孩子本性不坏,人人说他是小霸王,也没见他欺男霸女,只是喜欢找手无缚鸡之力的官二代打架。这样的人,做事有分寸。
“王大人难道忘了当日之事?”宋诚道:“当日多亏王大人仗义执言。”
当日之事?当日什么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哇。
实在是朱祁镇兵临城下,在德胜门口不肯进城,大家又惊慌又无措,精神高度紧张,只想应该如何善后,反而没有把王文说过的话当回事。
其实不仅是王直,朝臣们也大多忘了这一茬。
王直愣神的功夫,宋诚已走过金水桥,来到午门前,扫了御史们一眼,很好,官袍鼓鼓胀胀,普遍多穿几件衣服。
“这天气,怕是还会下雪,诸位大人带伞没有?”宋诚一句话差点没把御史们气死。
俞士悦皱眉,道:“宋大人此话何意?”
“别冻昏过去啊。”宋诚说话,施施然走了。
第86章 原来如此()
他走了!他竟然走了!御史们愤怒,有人仰天悲呼:“苍天啊!”怎么不把这货收了呢。
这人声音太大了,走出一段距离的宋诚听到,回头望了那个方位一眼,把那个方位的人吓得一哆嗦,只觉天气更冷几分。
王文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身边很多刑具,对面是一个记录的番子,待他写完,按上手印,番子毕恭毕敬把供词拿给顾淳看。
顾淳很满意,道:“真是聪明人。”
昨晚下大雪,气温陡降,王文差点冻死,今早顾淳一来,他就招了。顾淳正要带人去拿陈循,宋诚来了,看了供词,点头道:“去吧。”
午门前很多朝臣三三两两站着说话,聊的不外乎看样子又要下雪了,今冬第一场雪下得早了些之类的话,陈循跟户部几个同僚站在金水桥边,一个同僚指着飞马而来的锦衣卫,兴灾乐祸道:“宋大人到底年轻,按捺不住性子了。”
“可不是,总得拿几个御史杀鸡儆猴嘛。”另一个同僚满脸的笑意藏也藏不住,看两大机构撕逼真爽啊。
陈循微笑道:“两位,慎言。”
“怎么朝这边来了?”
来的足有五六人,行动如飞,下马后直冲他们这边走来,当先一个少年,长相俊朗,飞鱼服更衬得他齿红唇白,可不正是顾淳。
看清来人是顾淳的朝臣脸色变了,顾淳亲自来,可见倒霉蛋级别不低。
有人奇道:“怎么不是冲都察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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