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到这里看情况还这么拉风?很多人佩服得不行,就见两辆马车从他们身过驶过,朝午门而去。
“这”有人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来的是谁啊?
有人往前凑凑,想看清楚些,就听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叫同伴:“快回府禀报,宋大人来了。”
“什么宋大人?”有人不明白,陪笑凑上去问一声,大家好歹一起在这里喝西北风,怎么着也培养出一点感情了,有情报分享一下很应该嘛。
中年男子睥睨一切似的瞟了问话的青年一眼,道:“你不识字?”
我去,我要识字还问你做什么?青年怒了,不止青年,凑上来想分享情报的一群人都很不高兴,识字很了不起吗?你倒是识字,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在这里喝风。
中年男子感觉刀子跟雪花似的,嗖嗖的,不自然地干笑一声,道:“我是说,你们没看气死风灯上的字吗?”
眼刀子快把他淹没了。我们看到了,就是不认识,你非得在我们跟前显摆咋滴?
中年男子干笑:“上面四个字:指挥使宋。”
一片吸气声。有人不敢置信地道:“你说来的是宋大人?”
中年男子昂然道:“可不是。”要不,他怎么让同伴赶紧去禀报家主呢,宋诚亲自来了,这消息太重要了,必须禀报。
他话音刚落,先前围着他问东问西的人们急了,有扭头就跑的,也有商量了一下,一人留在这里继续观望风色,一人回去禀报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
宋诚的马车驶到午门前,御史们齐齐望过来,然后见马车停下,车帘掀开,几支气死风灯把马车周围方圆几丈照得亮堂堂的,两个身披大氅的少年一前一后从马车里出来,他们看得清楚,可不是该死的宋诚,和该死一万遍的顾淳?
有年轻的御史跳了起来,在风地里坐久了,腿麻得厉害,没站稳,差点摔倒,可他不管自身狼狈,大声质问顾淳:“顾大人无故把我都察院左都御史下诏狱,是何道理?”
枪打出头鸟啊,徐埕摇了摇头,自己的昨天,就是这个年轻同僚的明天。当日人人准备南迁,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提议南迁的,结果现在成了过街老鼠,升迁是不用指望了。如今宋诚风头正劲,顾淳助纣为虐,横行京城,你知道你为了出风头,跳出来指责,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宋诚和顾淳刚在地上站定,便有番子撑伞为两人挡雪。
车里炭火烧得旺旺的,暖和得很,一出马车,风雪扑面而来,气温陡降,让顾淳不得不裹紧大氅。突然听到质问,他望了过去,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灯光照不到,看不清是谁说话,他也不管谁出声,无所谓地道:“我北镇抚司办案,何用向你们禀报?”
年轻御史大声道:“王都御史犯了何罪?”
这次他站得笔直,在一群坐着的御史中如鹤立鸡群,顾淳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道:“和我说话,你还不够格。”
御史是清流,以不畏强权著称,哪怕内阁大学士,他们也敢弹劾。顾淳这么说,是对他们不屑到极点。御史为官员们所敬而远之,却从没被人不屑过,徐埕是异数,因为他提议南迁,已没有御史该有的风骨。
一大半御史不满,不顾手脚麻木,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也有人望向俞士悦,想看他怎么说。王文下诏狱,现在都察院以俞士悦为尊,又是他带领他们到这里静坐,为王文讨说法,无论怎么说,俞士悦都不应该沉默。
果然,俞士悦没有让他们失望,虽然立足不稳,还是尽量让身形挺拔,慢慢走了过来,在宋诚和顾淳面前站住,不理顾淳,盯着宋诚道:“宋大人好威风。”
宋诚从官服上认出他,仰天打个哈哈,道:“好说。俞大人好清闲哪,没事带下属们到这里看风景,本官得报,也来凑凑热闹。”
凑凑热闹?什么意思?御史们全站了起来,跟在俞士悦身后,把宋诚的话听得真真的,顿时议论起来。
俞士悦不明白宋诚的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就见一个留山羊胡子的千户带番子们搭了帐逢,抬了桌椅,放上酒肉,恭请宋诚和顾淳过去。
宋诚道:“本官带了酒肉,俞大人可要一起赏雪?”
酒肉?赏雪?俞士悦怔了一下,随即脸色铁青,声若洪钟地道:“宋大人可知我都察院全体同僚为何在这里静坐?”
御史们也炸了,一个个恨不得生吃了宋诚。这是把别人的痛苦建立在自己的快乐之上好吗?他们本来可以下衙回府,舒舒服服吃完晚饭,在炭火前看看书,何用在这里喝西北风,快冻僵饿死?
现在宋诚竟然要在这里赏雪喝酒?可忍孰不可忍哪。
第82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御史们齐齐上前几步,对宋诚怒目而视。
宋诚做惊讶状,道:“难道都察院诸位大人不是在这里赏雪么?哎呀呀,午门前乃是文武百官上朝前列队的地方,不是赏雪之所,可诸位大人非要在这里赏雪,本官一时好奇,也跟着过来凌凌热闹。俞大人不欢迎么?”
御史们快气疯了,我们哪里是赏雪,分明是静坐好不好?有心直口快的要说话,旁边同僚眼疾手快,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道:“大人在。”
能和宋诚这大魔头对话的,唯有俞士悦,而俞士悦以强硬闻名于世,平日连王文都得让他三分,绝对不会在宋诚面前弱了气势。
俞士诚脸色如铁,一字一顿道:“宋大人,都察院诸位同僚在此请愿。”请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请愿?不知诸位大人请什么愿?”宋诚朝午门望了一眼,酉时正,宫门落锁,两扇朱红大门紧闭。
他这一眼的意思,俞士悦如何不明白,这也是他愤懑的原因,都察院一百多人静坐几个时辰,宫里没有传出一点消息,皇帝竟偏袒宋诚至此。他是遇强愈强的性子,断然不会退缩,非逼着皇帝给个说法,或是王文出诏狱为止。
俞士悦还没说话,身后的御史们嗡嗡声大起,年轻的、性子急的、耿直的都炸了,你要不抓走都察院一把手,我们用得着在这里喝风吃雪吗?
俞士悦抬了抬手,御史们的议论声才渐渐低了,直至停了。
“请问宋大人,王大人所犯何罪,因何下诏狱?”俞士悦说话声一向洪亮,此时更是穿透风声,传出去老远。这一句,也是御史们想问的,无缘无故抓走王文,真当都察院好欺负吗?
宋诚道:“俞大人应当知道啊,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俞大人知道?”
“闭嘴,别说话。”
俞士悦身后声音又起,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徐埕站在同僚中间,只是冷笑,且看今天有几人倒霉吧。
前头,俞士悦有些意外:“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宋诚点头:“如果俞大人细想,应当知道。”
细想,怎么细想?很多人“哦”了一声,接着怒了,果然是秋后算帐啊,不就是你满京城殴打我们读书人,王文出于义愤,弹劾你吗?就算弹劾的次数多了些,不也是你打人的次数多吗?现在你执掌锦衣卫,马上把王文下诏狱,然后大言不惭地让俞大人细想?真正岂有此理!
俞士悦道:“宋大人小题大做了,王大人率性而为而已。”
他也误会了,以为宋诚公报私仇,如果当日王文指使都察院默默无闻的御史弹劾,就没有今日之祸,有谁想到当日的小霸王,会摇身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呢?王大人大意了啊。
宋诚反问:“是吗?”不再理俞士悦,和顾淳走进帐篷,在铺着狐狸皮的椅上坐下。
风夹着雪,直往衣领子里灌,很多人冻得脸色青白,嘴唇青紫。任谁在寒风中坐三个时辰不动,都会冻僵的,现在天晚下雪,气温降得厉害,要不是靠意志支撑,年老体弱的,早撑不住了。
如果在烧得旺旺的炭火前,喝着温得正好的小酒,吃着烤得喷香的羊腿,对,就像帐篷里,火盆子上头铁架子上那两只焦黄的羊腿一样,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馋涎欲滴。
好香的酒!有好喝两口的吸了吸鼻子,恨不得抢下宋诚手中的小瓷瓶,仰脖子把里面的琼浆喝下。
宋诚举杯朝俞士悦示意,朗声道:“俞大人可要喝两杯?”
俞士悦脸色如铁,看不出喜怒,双眼直直望着宋诚,双手紧紧握拳。宋诚竟然嚣张至此,皇上也不管一管吗?
此时,朱祁镇在坤宁宫吃过晚饭,正和钱皇后说话,午门前的事,曹吉祥禀报几次,朱祁镇只是看冷冷看他,不发一眼,到最后他也不敢再说了,若是惹皇帝不快,把他贬去守陵,可怎么好?他一心觊觎掌印太监这个位子,想像王振一样威风呢。
宫门已闭,有急事塞纸条进门缝,显然,宋诚跑这里搭帐篷喝酒,不属于急事的范围,没人动用这应急方案,朱祁镇并不知道宋诚来了。
宋诚喝了一口酒,道:“这荷花蕊夏天喝最佳,冬天喝未免不够爽快,温热再喝口感更加不好。”
陈春桥在旁边诚惶诚恐地道:“标下知错。”
他用心打听过,宋大人最喜欢去丰乐楼,他刚才特地跑一趟,肉食和酒都是从丰乐楼买的,掌柜的不敢收钱,他放下一碇银子就走。宋大人既这么说,下次不能去丰乐楼买酒肉了。
顾淳咣当一声,仰脖喝光,杯底朝下,道:“我觉得温热味道更纯,勉强可以入口。”
“这哪里是纯,分明失去爽利。”宋诚说着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拿起小银刀,切下一小片焦黄的羊腿,放入口中慢慢嚼着,道:“是从丰乐楼买的?”
“是。”陈春桥生怕宋诚嫌弃,赶紧道:“可合大人胃口么?”
“丰乐楼也就这个味。”宋诚说着,又切下一小片,放进口中,另一边,顾淳却是切下一块酱牛肉,用力咀嚼,道:“丰乐楼也就酱牛肉吃得。”
杀耕牛是要判死刑的,病牛却能杀,向官府备案后就可宰杀食用了。丰乐楼不知有什么手段,总之,酱牛肉是它的名菜之一,味道确实不错,只是贵得离谱。
御史是清流,以风节闻名于世,日常生活大多粗茶淡饭,几曾这么享受过?御史们先是目眦欲裂,接着喉结滚动,不断咽口水,现在听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旁若无人,大谈特谈丰乐楼,只觉满心悲凉,天可怜见,他们一个月的俸禄,不够在丰乐楼吃一顿饭好吗?
看看人家,帐篷挡风雪,身前的炭火烧得正旺,酒温得正好,肉香四溢,而自己饿着肚子在风雪地里快饿晕了,这叫什么事啊?
很多人眼巴巴的看着俞士悦,实在不是他们没骨气,这么大的风雪,这么冷的天,早上两碗稀粥,实在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在这里儿熬下去。
还要在这里静坐多久?不少人心生退意。
第83章 风骨()
风雪越发大了,不少御史又冻又饿,快支撑不住了。
俞士悦沉吟片刻,正想下令先回去,明天再来,就见宋诚笑吟吟从帐篷走出来,道:“丰乐楼的烤羊腿味道不错,诸位大人可要尝尝?”
很多御史本来身子冻僵了,连动一根手指头都难,一听他这话,立即燃了,一个个眼露凶光,特么的,你再提丰乐楼,我们跟你拼了。
俞士悦一声长叹,道:“宋大人客气了。”转过身,眼睛缓缓从一众下属脸上扫过,很多人身着官袍,连披风都没有,更不要说大氅了,不是不想披在身上,是生活拮据,买不起。
御史之所以为清流,一是风骨,不管皇亲国戚还是内阁大学士,只要看不顺眼就弹劾,以不畏强权著称;二就是没油水,你弹劾人家收受贿、赂,自己好意思伸手讨要好处吗?再说,也没人给御史送礼。
“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能上达天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俞士悦缓缓道。
一听这话,御史们松了口气,总算可以回家了,真不容易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御史,身子骨弱了些,这一口气松了,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了下去。同僚赶紧扶住,连声呼唤。
宋诚道:“可要本官帮忙请大医?”
普通的御史,不见得请得动太医,宋诚是好心。
俞士悦倒也干脆,道:“如此,有劳了。”
他肯接受宋诚的好意,宋诚让人把晕倒的御史扶进帐篷,又让人去请太医。这人上了年纪,身体虚弱,饿太过,又冻了半天,这一抬到火盆边,两口热酒灌下去,不久悠悠醒转。
徐有贞冷眼看着,只是摇头,太丢人了。
“谢宋大人。”那人羞愧,赶紧起身,连声道谢。
宋诚道:“现成的羊肉,吃一点吧,肚里没有一点东西,出去还得晕倒。”
那人满脸通红,连声道:“不用。”他们聚在这里,声讨宋诚横行不法,把他们的一把手下诏狱,被抬进帐篷已是无脸见人,若是吃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还怎么在都察院呆?这是一生的污点啊,他还想继续当御史呢。
他不吃,宋诚也不勉强,没想到俞士悦道:“宋大人说得是,你吃一点。”
御史们愕然,一向以强硬著称的俞大人这是向宋魔头妥协吗?那人无措,难道俞大人嫌弃他,这是准备把他扫出都察院大门了吗?
宋诚朝俞士悦竖大拇指:“俞大人好胸怀。”
有风骨的文人不吃嗟来之食,现在俞士悦不计较双方剑拔弩张,让那人吃桌上的羊肉,可不是光怀磊落?
俞士悦平静地道:“宋大人见笑了。”又对那人道:“吃吧。”
美味的羊腿和酱牛肉就在眼前,这些东西,平时买不起,也吃不到,可那人味同嚼蜡,感觉到同僚们热辣辣的目光,差点咽不下去。
宋诚也感觉到了,招呼道:“都过来吃吧。”
御史们眼巴巴地看着,没人敢动,有人看着眼馋,有心假装晕倒,又丢不起人,正犹豫,只见一人大步走了进去,朝俞士悦施一礼,又朝宋诚拱了拱手,道:“宋大人有命,下官敢不从命?”
御史们佩服这人的胆气,有三四人抬腿想跟上去,待得看清楚这人的长相,顿时露出鄙视不屑的神色,更有人低声道:“原来是他,呸。”
这人长相清癯,颌下三络短须,可不是徐埕?也就这个臭不要脸的敢往前凑,他这是想走宋诚的门路,成为锦衣卫的鹰犬吗?
宋诚束手做请,徐埕无视众同僚鄙视的目光,坐到火盆边,用小刀切割羊腿,大嚼起来,他吃得津津有味,看得众同僚狂咽口水。
俞士悦看得脸皮阵阵抽搐,大家都很饿,怎么就你忍不住呢?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啊。
宋诚笑眯眯的,在御史们眼里像一只黄鼠狼,道:“人有点多,可能不够吃,先到先得哦。”
先到先得!耿直些的御史无语凝咽,当他们清贵的御史是什么?他们是见羊腿就挪不动步的人吗?可让这些人大跌眼睛的是,还真有人动了,低头进帐,朝宋诚拱拱手,在火盆边坐下。
有人带头,陆续有六七人进帐,火盆边很快坐满,眼看同僚大快朵颐,铁架子上的羊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酱牛肉更是很快只剩一点,饥肠辘辘的御史们站不住了,纷纷往帐门口涌,只是人有点多,一下子全挤在门口。
一条羊腿瓦解同僚们的意志,俞士悦真是无眼看了,偏偏宋诚道:“俞大人快坐下吃点,晚了就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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