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少年,也先很不爽,你以为这里是明营吗?当这里是自己府上吗?
“来啊,拿下。”
也先一声令下,帐外两个亲卫冲进来,其中一个是巴特尔,两人冲向宋诚,顾淳和谷子挡在宋诚身前,和巴特尔两人对峙。
宋诚道:“太师说话有如放屁吗?”
两军阵前约好,三天后再战,在战之前宋诚要探监,而且还有保人,现在宋诚过营,也先却喊拿下,岂不是说话有如放屁?
“本太师为你蒙骗,前天的话不算数。”也先回营就后悔了,当时怎么一时脑热,答应他了呢?派喜宁当使者催促赎金,就有等宋诚过营宰了他的念头,机会多难得啊。
宋诚道:“贵使下午刚走,今晚定然歇在怀来,若宋某有不测,英国公肯定派人追回贵使,再写奏折禀明朝廷,太师要的粮食、盐、铁,最快也得筹备三五个月吧?眼看就到九月了,很快第一场雪就下啦,白灾也不远了。你的部落捱得过这个冬天吗?”
是啊,冬天快来了,可怕的白灾会冻死无数牛羊,不知会饿死多少人。这正是也先担心的。他眼巴巴盼着大明的粮食呢,先把三百万担粮食运回瓦剌,再挥军南下,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威胁本太师?”也先怒。
宋诚笑:“以我一命,换贵部无数条命,这买卖合算极了。快,把我杀了吧。杀了我,朝中诸公知道太师言而无信,就算送来粮食也救不回皇上,干脆以举国之力和太师死战。”
也先怀疑:“你的命这么值钱?”大明的勋贵皇亲,真这么牛逼?如果喜宁在就好了,问他就清楚。
宋诚道:“两军阵前的约定你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亏你是瓦剌太师,征战一生,这点常识也没有吗?”
两军阵前也先默然,前天怎么一时糊涂,被这小子一激就答应了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大哥别乱来。”一人抢进帐中,见到帐中的情形,赶紧道:“我可是做过保的,你若是顾念兄弟情义,不能言而无信。”
此人正是伯颜贴木儿,朱祁镇担心宋诚过营有危险,请他过来周旋。
也先黯然道:“二弟,三弟不在了。”从小一起长大,并肩杀敌的兄弟,就死在明军的火铳下,尸骨无存,怎么不令人伤心?
伯颜贴木儿道:“大哥明天在两军阵前取此人首级,为三弟报仇,我只有欢喜,决不相劝。现在却不能杀了他,就让他多活一晚吧。”
以宋诚的小身板,哪是也先的对手?只怕交手不到一合,就会被斩于马下。
也先沉默良久,挥手让巴特尔两人退下,道:“暂且让你多活一晚,明天阵上斩你。”
巴特尔两人一退下,顾淳和谷子也退到宋诚身后,谷子有意无意间,大包袱挡住大部分光线,岳雨生一直低着头,伯颜贴木儿并没有发觉什么。
宋诚笑对伯颜贴木儿道:“多谢。”又对也先道:“宋某这就去见吾皇,明天阵上见。”
这是探望完皇帝不再来辞了。也先也不想见他,道:“赶紧滚。明天一定斩你。”
伯颜贴木儿道:“我带你去吧。”
“那倒不用,我记得路。”宋诚露出大白牙,道:“皇上还住在原来的帐篷吧?”
“是。”伯颜贴木儿点头,道:“也好,你们君臣说说话。”
明天宋诚将会被斩于阵前,今晚或许是他们君臣最后一次见面了。朱祁镇是伯颜贴木儿遇到的最具亲和力,举止最优雅的人,这个人在如此困难的处境之下,还能从容淡定,实在了不起,可这人的表弟,最忠心的臣子,却将死于自家兄长的刀下,伯颜贴木儿无力阻止,唯有为两人制造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今夜没有月亮,夜色茫茫中,一前一后两个人站在帐前,见宋诚一行四人走来,前头那人快步迎了上来。
“可是宋卿?”朱祁镇等得心焦,担心也先为报五千骑兵之仇,把宋诚杀了。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再也坐不住了。
宋诚应声:“正是臣。”
听到宋诚的声音,朱祁镇松了口气,这才感觉中衣湿透,刚才太紧张了,出了一身冷汗。
“臣参见皇上。”宋诚和顾淳施礼参见。
“快快平身,入内叙话。”朱祁镇说着,当先入帐。
松柴烧得正旺,照得帐中亮如白昼。朱祁镇眼睛扫过宋诚、顾淳、谷子,最后落在岳雨生脸上,这人跟自己长得好象。
岳雨生也在看朱祁镇,心头浮起同样的感觉:这人长得跟自己好象。
其实两人站在一起,虽然五官脸庞相似度高达七八成,但谁是皇帝,一目了然。朱祁镇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举止优雅,又当了八年皇帝,气质雍荣华贵中透着威严,虽然本人亲和人力极强,但上位者的威严却是掩盖不住的。
而岳雨生出身寒门,从小没有读书,一直为生计奔波,普通得丢在人堆中认不出。
这也是宋诚清楚岳雨生假冒不了多久的原因,也先只要一见岳雨生,马上知道被调包了,一旦事破,岳雨生小命难保。
宋诚道:“此人姓岳名雨生,怀来人氏,特来救皇上。”
岳雨生跪下磕头:“小民见过皇上。”
做梦都没有想到有见皇帝的一天,他紧张得手脚不听使唤,可一想到自己一条贱命居然能换皇帝贵重的一命,他又觉得自豪,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头磕得砰砰响。
“快快平身。”朱祁镇道。
“快起来,别把额头磕破了。”宋诚说着,一把把岳雨生拉起来,去看他的额头,确认没有红肿破皮才放开他。
朱祁镇道:“卿救朕有功,朕回营后当追封卿。卿有何未了心愿,朕一并替你办了。”
这就是朱祁镇了,要是换作别的皇帝,给你假扮朕的机会,那是你的荣耀,哪会想到人家以命换命?
岳雨生显然没想到可以提条件,“啊”了一声,望向宋诚,这话要怎么答,他不懂啊。
宋诚道:“皇上,臣许他妻儿衣食无忧,待回京后接他妻儿进府,抚养他两个儿子长大,给他们置办院子,为他们娶妻。皇上不如赏他两个儿子小旗之职,待他们成年,入营当差。”
第37章 调包()
岳雨生入牢后悔恨不已,恨自己太冲动,一气之下杀人,自己死不足惜,害苦了妻儿。宋诚承诺让他妻儿衣食无忧,他深信不疑,可亲耳听到宋诚对他妻儿的安排,还是激动不已。
儿子会去京城,由眼前的少年将军抚养长大,儿子会在京城有居所,会在京城娶妻生子,妻子往后会丰衣足食。他觉得,自己死得值了。
然后,他就听朱祁镇道:“朕准奏。”
宋诚道:“谢皇上。”
岳雨生福至心灵,跪下以额触地。儿子长大会当官,是小旗官哪。一时间,他眼泪都出来了,高兴的。
“请皇上更衣。”宋诚接过谷子手里的大包袱,打开,拿出最下面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分别递给两人,道:“快换上。”
朱祁镇由袁彬侍候换上衣服,岳雨生情绪激动,又没穿过锦衣,手忙脚乱中连袖子都找不到,顾淳看不过去,帮他穿上。
两人收拾好,朱祁镇凝视袁彬,眼中湿润:“阿彬,朕会厚待你的家眷,赏赐官职。”
这几天多亏袁彬照顾,袁彬对他算是雪中送炭,若没有袁彬,朱祁镇不知道自己怎么捱过在敌营中的日子,现在自己脱身,袁彬却留下,成为也先迁怒的对象。两人这一别,可谓死别,再难相见。
袁彬如何不知道朱祁镇脱困之时,就是自己丧命之际?他一直没说,一心盼朱祁镇回营,完全不计较自己的险境。
“臣谢皇上。”袁彬施礼,道:“皇上快走,只要皇上得以回归,天下之福,黎民之福也。”
皇帝身份高贵不解释,把皇帝救出去,是张辅的请托,也是大明的需要,无论如何,皇帝不能当俘虏,皇帝当俘虏,国就要灭了。袁彬只是锦衣校尉,锦衣卫有很多校尉,在被派来照顾朱祁镇的生活起居前,袁彬在锦衣卫中并不显眼。
匆促之间,找一个和朱祁镇长相相似之人已是大海捞针,宋诚很难再找一个和袁彬相似的,而找到又如何?大家都是普通人,你的命是命,我的命难道不是?谁会大方到拿自己的命换别人一命?
离别的悲伤气氛充斥帐中。
自古无情帝王家,像朱祁镇这么重感情的皇帝极少。宋诚感慨,道:“袁校尉,若你不能回京,你的妻小,我会尽力照看,放心。”
“多谢。皇上就拜托你了。”两个男人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放心,交给我,我会护送皇上安全回京。”宋诚认真道。
袁彬再拜,向朱祁镇道别。
四人出帐,朱祁镇眼泛泪花,回头停步望送出帐的袁彬。袁彬轻声道:“快走。”
只顾自己脱身,不顾扈从死活的皇帝多得是,哪有人像朱祁镇这么有情义?宋诚又感慨了一下,道:“快走吧。”
若被瓦剌军发现,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朱祁镇也明白眼前的情况,应了一声,跟在宋诚身后,加快脚步。
瓦剌的营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颇有章法,朱祁镇所居的小帐,被重重帐篷包围,无论他从哪个方向逃跑,都能被拦住,逃不出去。
四人越过无数营帐,就原路返回,走到半路,一人站在帐篷旁道:“你们要回去了?怎么不多说一会儿话?”
伯颜贴木儿一直在自己帐篷等着,想等宋诚走后再去安慰朱祁镇,少年是他的臣子、表弟,有可能两人见最后一面,自此生离死别。他估摸着,以朱祁镇的性子会很伤心。朋友伤心难过,自己有义务劝解啊。
他以为会等很久,吩咐手下别去打扰他们,没想到很快就见宋诚一行四人过来,他以为其他三人是宋诚的侍从,也没注意。
朱祁镇心情复杂,在瓦剌营中这些天,全靠伯颜贴木儿周旋,要不然他的日子会更难过。这个人,是真当他是朋友。他就要回去了,却不能当面告别。
宋诚不答他的话,道:“皇上还请你多多照拂。”
是不是明天要打仗,所以提前回去准备?伯颜贴木儿脑补了一下,道:“这个自然。”他觉得宋诚在交待后事,这是把大明皇帝交托给他呢,又道:“若你被斩于阵前,我定然想办法劝家兄送大明皇帝回去。”
我保证做到,你就放心地去吧。
宋诚没想到伯颜贴木儿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抱拳道:“多谢,宋某铭记在心,永感恩情。”
朱祁镇也百感交集,若不是回营的念头胜过一切,差点就站出来了。
宋诚担心朱祁镇一时糊涂没忍住,要是出声前功尽弃不说,他和顾淳就得死在这里了,也先杀二十万明军眼都没眨一下,会在意他们俩?
宋诚道:“明天阵前再见吧,天色不早,我们回去了。”
伯颜贴木儿道:“我去看看皇上。”想必这时朱祁镇心情不会太好,他得劝解啊,宋诚一定会死在也先手下,这是事实,必须让他有心理准备。
要去见朱祁镇,不得穿帮啊?宋诚赶紧道:“皇上已经睡了,明天再去吧。”半夜三更的串什么门啊,赶紧洗洗睡吧。
“嗯?”伯颜贴木儿奇怪:“你们不是刚出来吗?怎么这么快就睡了?”
“明天两军开战,皇上也要列阵的吧?唉,前天太师让皇上到阵前叫阵,实是大失皇上颜面,若明天再这样,皇上的面子往哪搁?皇上一晚上闷闷不乐,早早就睡了。”
会闷闷不乐是在担心你啊。伯颜贴木儿对宋诚曲解朱祁镇的心理活动极为不满,少年太不懂事啊,这么明显的事愣是没看出来。他一刻也呆不住了,拔腿就走:“我看看去。”
“喂——”宋诚很想把他扯回来,却见他很快走出三四丈。没办法了,若岳雨生真的睡觉还好,万一这货想享受一下当皇帝的滋味,哪怕是坐监的皇帝,他们四人死定了。
“快走。”
不用宋诚说,其余三人都知情况危急,几步是小跑了,宋诚担心朱祁镇走不快,吩咐顾淳扶他一把,自己还得走在当头,扮老大呢。
第38章 脱困()
总算出来了,朱祁镇喘着粗气回头望向黑沉沉的瓦剌营帐,恍如隔世。
一条缰绳塞在他手里,宋诚在他耳边道:“快上马。”
宋诚四人当然是骑马来的。
朱祁镇清楚,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只要伯颜贴木儿见到岳雨生,百分百露馅,瓦剌军随时会追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当先挥靴狂奔。
宋诚、顾淳、谷子上马紧随其后。离开瓦剌营后,四人打马如飞,不一会冲到明军辕门口。辕门口的军士见四匹马狂奔而至,前头那匹快撞到横木了,刚问一声:“来人是谁?”那马人立而起,硬生生停住。
第二、第三人同时冲到,一人道:“是我,快搬开横木。”
“原来是宋公子。”一人说着,招呼同伴把横木移开,刚移开一个空隙,人立而起那匹马已冲了进去。军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人是谁,竟敢冲在宋公子前头?刚才马人立也没摔死他。
宋诚三人紧随朱祁镇身后进营,直至大帐前。
朱祁镇望着飘扬在空中的张辅大旗,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原来的中军大帐,竖的是他的团龙旗。
“皇上请下马。”宋诚下马,招呼完朱祁镇,对帐前的军士道:“快快禀报国公,皇上回营了。”
用烈酒清毒和用药后,张辅的伤口已经结疤,今晚宋诚去接朱祁镇,饶是他一辈子大风大浪过来,也紧张得不行,只恨不能亲自去,自打宋诚出营,他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帐门口,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耳朵。
马蹄声响。
宋诚回来了。
军士还没进来,他已经下床。今晚轮值的大夫是苏沐语,年轻人嘛,精力好,轮夜最合适了。苏沐语见他大步朝帐门口走去,赶紧提醒:“伤口要裂了。”
张辅哪顾得上这个,三步两步窜出帐,门口松柴烧得正旺,一个俊朗青年站在帐前,可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皇帝?
“老臣参见皇上!老臣该死,致令皇上身陷敌营。”张辅说到最后,伏地号啕大哭。
朱祁镇想起在敌营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泪水无声滑过脸颊,他活了二十四年,何曾离死亡这么近?那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啊。
“爱卿快快平身。”他扶起张辅,君臣抱头痛哭。
苏沐语追出来要阻止,张辅胸口的伤口太深了,不能有太激烈的动作。宋诚朝她轻轻摇头,她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抱头痛哭,大概吓傻了,挪到宋诚身边,小声问:“什么情况?”
宋诚低声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吧。”
“可是他”苏沐语纠结:“他,国公爷不能乱动,伤口会裂的。”
张辅上了年纪,浑身大大小小几十道伤口,只要有一道伤口发炎,老命就没了。他位高权重,又是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帅,宋诚要求大夫们用全力救治,大夫们哪敢不用足十二分精神?要不然也不会日夜有大夫守在这里。
宋诚道:“没事。”
“没事?”苏沐语不解:“怎么会没事?”
“不让他哭,他会憋坏的。”宋诚叹气:“皇上救回来了,没事了。”
这几天,张辅何曾不是靠意志在苦撑?宋诚机智沉稳,可是名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