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备好了。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皱着眉头登上了一艘看上去极其破烂的小船。船主长得精瘦,风里来浪里去荡涤出黝黑的皮肤,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让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他见到我们的表情,哈哈地笑道:“二位娘子莫担心,这船的皮子虽说看上去挫了点,但里子绝对是一流的。更何况,在我周猛的手里,只有过不去的路,没有驶不了的船。无论多急多险的水,我都管保能让你们像飞一样到想去的地方。”
对于这种夸耀,我和琉璃听完嗯嗯几声就过去了。天麟到底是小孩子,他好奇地问:“船家,你为什么说有‘过去不的路’?”周猛憨厚地咧嘴,先自己笑了几声,才答说:“我也不知道咋了。大半辈子在水上漂着都没什么事,但有数的几次走陆路出远门都遇上这样那样的意外,总也走不远。要是勉强走,还会出大事。我家的媳妇就说我是水鬼的命,活该在水上到处跑。”
琉璃一听也乐了,闪着亮亮的大眼一脸萌样地问周猛:“那你的水上功夫岂不是很厉害?”
周猛流露出非常自豪的神色,有点自矜地说道:“那当然。岂止是水上功夫,我掌舵的本事更是一流!你问问这十里八乡,那个不称我周猛是这行当里响当当的好手。我要说了自己的第二,谁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我们听了都有点不信,没想到担心师兄点点头,在旁边接道:“的确是这样。刚刚我向码头上的人打听时大家都向我推荐,要最快最妥当,就找这位周船家。”
连师兄都这么说,琉璃不再怀疑,她看向周猛的眼神多了一丝敬佩。天麟则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端端正正朝周猛行了个礼,嘴里叨叨:“那就麻烦周船家了。”搞得周猛连连摆手,一副窘态。我则顾不上管周猛,只是灰常诧异灰常不可思议地看着气定神闲地打坐的澹心,想不通就那么一点点时间他到底是如何完成搜集资料分析信息最后做判断这一连串动作的,我还以为他是随意看了两三家就挑定了呢。到了这时,我终于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他排行老五却能最得师父喜爱和真传,彪悍的人生必有理由啊。
但,至少在这艘船上,目前,最彪悍的人远非担心师兄,而是——没错,是周老大!不要以为刚刚那些话是他直愣愣站在船头跟我们说的,事实上,人家是一边操作一边与我们对话。就这么一会会儿时间,他不仅完成了检查、解缆、开船、上路,更在少许调整后,竹篙一点,小船便飞箭一般逐碧江东流而去。还记得刚刚他说过无论多急多险的水都能像飞一样不?你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琉璃的背紧贴着船舱壁,死死地拽住我的小臂,惊恐地说道:“我们是要赶路,不是要投胎,老大敢不敢别这么拼命?”
咳咳,没错,周老大的实力就是——水急水险船像飞,水不急又不险时,他能让我们体会到坐水上火箭的滋味。
在完全感受不到水的摩擦力之事实面前,天麟仍强作镇定,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憋气过猛,脸有些铁青。又熬了一段时间,琉璃实在忍不住,哀戚的小脸看向我,楚楚可怜道:“方易,要不我们唱歌吧。”
我看看貌似已经入定的师兄,有些担心地问;“会不会吵到你师兄?”
琉璃翻了个白眼:“放心吧,他道行深着呢,你就是拿面锣在他面前敲他都不见得会动一下。”
师兄闻言睁开眼,悠悠地说:“我会起身走开的。”
“为啥?”
“声音太大耳朵会聋。”
“哦,也对。”
我问琉璃:“唱啥?”
她又像只小猫一样歪着脑袋想半天,然后给我来了一句:“随意,你先来。”
我不推辞,但还是先扭头警告天麟:“待会不许笑。”
他郑重地点点头:“放心,彼非君子所为,无论娘子歌喉如何,吾定当仔细欣赏,真诚鼓掌。”
喵的,怎么听起来这么揶揄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唱什么,索性闭上眼,任第一句歌词窜入我的脑海。鬼使神差,我居然想到的是河图的《不见长安》: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露水未凝干
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撑过小河湾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想了一整晚
瓦下厅堂中谁又说起纸上的长安
。
桥面像结霜鞋底冰凉踏过青石板
擦肩的姑娘眉眼弯弯笑得多恬淡
我背着行囊坐上渡船扶舷回头看
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
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故事里的长安
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山水路漫漫
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看花开过几转
春夏秋冬风依次抚过我发端
。
我路过小镇夜凉如水天边月正弯
路过了江南看到书生睡在杨柳岸
我路过长街熙熙攘攘叫卖都宛转
路过了洛阳看到小姐画楼绣牡丹
。
我渐渐开始每晚梦到故事里的长安
长安城有人歌诗三百歌尽了悲欢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听风吹得暖软
可我为什么忽然失措在长安
。
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象
我心中曾有画卷一幅画着它模样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湿了繁华沧桑
慌张人潮里我遗忘了来时的方向
。
那年转身离去
水声远了河岸
村落是否依然
千万里外我怅然回看
。
师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天麟默然不语,许是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江陵,十年一觉,梦醒了是否还是那旧日的殿堂?家里的燕来燕往,又可还记得离别时的模样?
而我呢?无数次梦回长安,无数次泪红阑干,又有谁能看见、听见?是迢迢之遥的子缄、风华夺目的想容、千山万水的仙女,还是一千年以后的再农?甚至是,同样散落在过去时空里的,Jam?
但是谁又有什么关系。长安此时当是秋雨正凉,汹涌的人潮里,我的确遗忘了来时的方向——不管是长安,还是X市。
琉璃轻轻晃着身体,开始哼我听不懂、却暖暖软软的小曲。温柔的歌声直入心扉,像绵细的丝线一圈圈把人的心房缠绕、包裹,再呵到怀里,无声地安慰。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万重山外,是越来越远的长安。长久来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此生,我是否还能再回返。
曾在那艘船上听过的幽幽乐声又起,两边的千仞绝壁、万壑松涛是其无声的伴奏。师兄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的剑,琉璃似乎浑然不觉,甚至开始与琴声相应和。袅袅琴声蕴含着无限怅惘,听得人哀伤。
大家各怀心事,各安天命。
第二十六章 夜泊秦淮近酒家
这一路终是没有出什么事。当然,根据我和琉璃的分析,也有可能是有什么但我们不知道,因为好几次我们都莫名其妙地睡得特别死,第二天起来后就发现担心师兄比较疲惫、似是一夜没睡。
小半个月后,我们一行四人到达江陵。我们用亲身经历雄辩地证明了周老大的神速已然到达神迹的地步,尤其是路上所有水流湍急的地方,我们仨几乎只能死死抓住任何能稳定身体的东西,感受那风驰电掣、似乎下一刻我们就会被掀到江里去喂鱼。也因此,在终于能下船离开的时候,我们紧紧地握住周老大的手,让他受宠若惊得哆嗦着话都说不溜。天知道,我们只是为自己能活着到达江陵而激动而已。
“我觉得,周老大比那些看不见的刺客还恐怖。”正式踏上六朝古都的地盘那一刻,琉璃下了最后的结论。我和天麟十分赞同,使劲地点点头。
担心师兄结清了工钱,向周老大再三道谢后领着我们继续上路。对,就是领着。具体的动作就是他牵着天麟在前面走,我和琉璃乖乖在后面跟。在他面前,我们俩女人是莫有什么话语权的——因为我们知道,他比我们靠谱多了。
这个时候,天已经比较黑了。作为N朝帝都,作为王公贵戚轻衣裘马多如虱子的城市,尤其是作为某姑娘产业高度发达且行业素质一直比较高的地方,在这个夜色霏靡、晚风轻柔的傍晚,蜿蜒的秦淮河畔那光影流离、明照十里,梨园搬演、声彻九霄,胭脂水粉、香动八方的景象是绝对不可或缺的。我之前说过,身为一条小野狗,某种习性是很难改的,而身为一条彻底自我放逐了的小野狗,彼种习性似乎更有了发扬光大的理由。
看着眼前被传诵了千古、无数文人墨客萦梦绕环的秦淮夜色,激动之下,我竟忘了考虑同行之人的情况,摩拳擦掌一脸兴奋地说:“我们去逛逛呗!”
闻言,澹心脸色一沉,琉璃惊讶地看着我,天麟满脸尴尬。
没有接收到预想的回应,我终于后知后觉自己的失礼。脖子一缩,舌头一伸,我自动自觉地躲到琉璃身后——担心师兄的X光眼,太特么让人难受了。
最后到底还是琉璃护着我,她眼珠子一转,一脸天真地向担心师兄问道:“五师兄,那边好热闹哦,是什么地方?”
天麟倒抽一口冷气,师兄有点挫败地把话题移开了:“二师兄已经给我们安排好客栈,我们快走吧。”
琉璃闻言瞪大眼睛:“你们什么时候有过联络?”
师兄翩翩一转身,不言不语地大步流星往前走。天麟见状急步追上去,琉璃扁扁嘴,和我对视一眼,无奈地也跟在后边。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是我还是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把我深情的目光留在了那些笙歌戏楼、那些游船画舫、那些才子佳人、那些风花雪月……
“方易!”
我一惊,转头看向突然大声吼的琉璃,这才发觉我刚才太过深情以至于与他们仨人都落了好远。澹心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天麟乖巧地不出声,琉璃又是一脸无奈。
我低着头,赶紧跑上去,再不敢动什么妄念。
古往今来,所谓商机也不外乎果断发现市场需求然后迅速提供供应而已。这从侧面反映了一个道理——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供应。从这个角度,大家就可以很清楚地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即使某种扫除颜色的行动一直不断,某种颜色产业也一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低头走路的我撞到了一个馨香满溢的怀里:诶,味道好熟悉啊——琉璃,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她无语地指指前面,我于是看到了一面旗子迎风招展——龙门客栈——原来是到了。
咳咳,好吧,只要里面没有金镶玉没有朱由检,你叫罗生门我都不管你。
一行四人鱼贯而入,店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跟师兄对了几句,便满脸堆笑地把我们引到了两间上房跟前。师兄给了小费,打发走小二,便转身对我们说:“先进来,我把事情安排一下。”
听话进门,乖巧坐下。师兄把行李一放,也坐到桌子旁:“我和二师兄已经安排好了,他早先通知了齐府,等明天他与我们会合后,就一同将齐郎送回家。然后琉璃,你跟着我们回玉眠山。至于方娘子,不知你是何打算?”
琉璃听了中间那句话,眼泪汪汪看向师兄,可惜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她又转头看我,我耸耸肩,无所谓地答道:“没事,我再四处逛逛。”
师兄露出不能赞同的表情,但又觉得不方便干涉我的私事,就点点头,不再言语。天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无用,低下了头。
良久,还是师兄出声打破沉默:“那么,你们便回房睡吧。”
回到房间,琉璃洗洗便躺到榻上,抑郁之情写满脸。我坐到她旁边,拍了拍她的肚子:“别郁闷了。”
她翻身对我,撅着嘴说:“我不想回去。”
“嗯。”
“回去后肯定就很难再下山了。”
“嗯。”
“我还没和你玩够呢。”
“傻丫头。”
“……”
“……”
许久。
“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的身世,你是什么人、从哪来、为什么要去找我师父呢?”琉璃第一次打听我的来路。
我之前无数次设想过她提这个问题的情形,但怎么也不会料想到这般仓促的情况。那么,我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刚从长安出来的时候,我认定我终究会回去的,等我们都足够冷静、都想清楚以后的路要怎么相处怎么走的时候。所以,我从没想过要瞒琉璃一辈子,只想等自己有了决定后再跟她解释。但是,随着这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江湖路”越走越长,我开始迷惘——我真的必须回去吗?只是这样一个人活着,不可以吗?又或者,我们真的能找到那条可以相伴终生的路,然后一起执手偕老吗?
生出这种念头,我不知道是我长大了,还是离开他,感情淡了。
不管是哪样,我都不知该对琉璃从何说起。
看到我眼中的犹豫和挣扎,她调皮地笑笑,轻叹一声,不再问。
窗外飘进来熟悉的忧郁的音乐,因为路上无数次听到,我已经能分辨出哪首曲子代表着安全。我低头看到被褥上的繁花似锦,脑海里浮现出十里光景的潋滟,一时冲动之下竟对琉璃说:“我们去逛下妓院吧。”
我只是想以此告别彼此共同的江湖而已,没想到却因此使各自人生转了个大方向,向着未知的未来,茫茫奔驰。
第二十七章 鹤鸣
虽然琉璃被我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惊到了,虽然她已经纯良地在山上活了十六年,虽然澹心就在隔壁,虽然她明天就得回玉眠山——但是,她几乎是立刻答应了我这个提议——不知道是早有此念还是做最后的疯狂。
在她一口应承后,我竟生出一点小忐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怕害了她,毕竟这么天真可爱活泼的小花一朵。
如果我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会对我们以后各自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我一定会慎重考虑过再开口。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所以日后也只有长安的暮鼓晨钟一遍遍陪伴在我身旁,提醒我这段阴差阳错的过往。
熟练地帮我也帮她易装完毕,确定担心师兄应该已经睡熟后,我们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前面说过,我们俩都是路痴,但托那位莫有见面的二师兄的福,订下的这个客栈离某河岸实在不远。出门后没走几步,就能看见一片片艳帜高扬,通明的灯火指引着我们不用问路就可正确无误地往目标方向走去。
琉璃稍稍有些紧张,但每次我看向她时都会佯装英俊潇洒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去一家熟悉的酒楼和朋友吃个饭。
基于前两次逛妓院的狗血经验,我对能顺利泡到美女不抱什么希望,反而好奇今晚又会发生什么天雷滚滚的事情。
果不其然,出门没多久,我们就被雷劈了——由于我们不可逆的路痴本性,左拐右拐之下两人居然逐渐偏离了大道,拐到疑似妓院后巷一类的地方来。
此刻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半大的巷子,或红或黄的灯笼挂在石刻木雕的门檐上,每一扇门旁都盛开着不同的雕花或吉祥图案。青石板慵懒地趴在路上,安静的街道没有行人,磕了角的石阶似乎也陷入了沉睡。静谧的巷子仿佛一个满腹故事的老人,我们在穿过时,一不小心就会窥见其中一些风花雪月、离合悲欢。
于是,我们真的遇见了。
两栋楼夹住的小道间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影,把我和琉璃撞个趔趄。琉璃眼捷手快地抓住撞到怀里的人,仔细一看,是个惊慌失措、满脸泪痕的清秀女子。她一边不住地向琉璃道歉,一边惊恐地朝来路回望,挣扎着要继续跑。但嘈杂的声音响起,追逐的声音已离我们不过咫尺。几乎只是转瞬,我们就拉着姑娘躲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听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停住,又渐渐远去。
等确认暂时安全后,我们齐齐看向姑娘,试图弄清楚这又是一个怎样逼良为娼的故事。姑娘没有让我们失望,尽管身上还在打着哆嗦,说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