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成跟上前道:“也没什么,我听闻那边派了人过来,担心王爷。”
燕修垂眉未答,暗黄灯辉照在他消瘦的侧脸上,华年成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便忍不住又问他:“王爷身子不舒服吗?”
他摇头道:“不是,就是觉得乏了。”
华年成上前替他把了脉,才道:“那您早些休息。”
燕修应了,又浅声道:“吩咐下去,今晚本王不见任何人。”
华年成看着他躺下在退出去,片刻,燕修却又坐了起来,他拿出了袖中的丝帕定定看了一眼,蓦地站了起来大步朝外头而去。
————
容止锦等人出了越州一路往西楚军营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路,便瞧见沿途有一个简易的茶铺,正巧在前面探路的人还未回来,容止锦便下令所有人都下去歇脚。
上茶的是个跛脚的年轻男子,容止锦一屁股坐下,目光在那男子身上流连,不觉开口道:“这里荒郊野外的,你们怎么会想着在这开个茶铺?能赚几个钱?”
跛脚男子笑着道:“爷,你们尽管用,多少都不要钱?”
苏昀吃了一惊,容止锦似是隐隐有了警觉,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毫不客气地当着跛脚男子的面将一枚银针插|入茶水中。跛脚男子显然有些尴尬,但他仍是腼腆地笑了笑。
被浸入水中的银针却并没有变黑,容止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解地看向面前之人,道:“不图钱,也不要命,我倒是还头一次遇见这样的!”
那男子给苏昀也倒上茶,这才道:“大梁如今跟西楚打仗,我一个瘸子也帮不上什么忙,这里却总会有大梁士兵经过,前后不着村,我和娘子商量着,便来这里开了个茶铺,好给军爷们歇脚。”
容止锦的眉梢一佻,淡笑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越州、沧州一带的人。”
男子点头道:“官爷好耳力,小的是利州人士,名叫徐仲显。”
苏昀看向容止锦,见他摸着下巴道:“利州离开这里可有一段距离,你真是有毅力!”
这时,一个士兵上前来,附于容止锦耳边小声道:“侯爷,小的是听从外头回来的人提过离开越州二十多里的地方有个免费茶铺,应该没什么问题。”
容止锦抬手让他退下,闻得徐仲显又道:“我家娘子曾受过一位贵人的恩惠,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我与娘子都会尽我们的绵薄之力。”
容止锦笑了笑,他伸手便故意将茶杯推落在地,徐仲显忙弯腰去捡,容止锦起身扶了他一把,他笑着说了声“谢谢”,又给他倒满,随即转身地给另外的人倒水了。
容止锦缓缓坐下,自语道:“不会功夫,言行举止又像是读过书的,却愿意在这样苦寒之地开个免费的茶铺,这事儿倒是有趣了。”
苏昀却不以为然地喝了一口茶,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难道这年头连做好事都不可以吗?”
容止锦回眸瞪她一眼,道:“不是不可以,小心行事总不会错的。快喝吧,等探路的人回来我们便上路。”
苏昀却放下了茶杯站起来,容止锦忙拉住她:“去哪里?”
苏昀笑道:“你对那位徐老板感兴趣,我倒是对老板娘更有兴趣,到底是怎样贤惠的妻子才能跟随丈夫来这种地方服务梁兵呢?”她说着,推开了容止锦的手抬步往前。
容止锦耸耸肩,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
对于他这种喝多了上乘好茶的人来说这的确算不上什么好茶,不过眼下这种钱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说,能有一口茶喝就不错了。
苏昀径直走到后面,火堆旁,见一抹身影蹲在一侧烧水。她突然道:“仲显,是水不够了吗?等一等,很快就开了。”
她说着转过身来,见站在后面的是个陌生男子,她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来。
苏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装束,她冲她笑了笑。女子局促地擦着手,低声问:“军爷是有什么事吗?”
苏昀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能甘愿忍受这么恶劣的条件随丈夫在此处开茶铺?”
女子的眼眸微微撑大,她讶然道:“您……不看着您还以为您……哦,民妇该死,说了不该说的!”苏昀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因她虽戴了面具却没有隐藏自己的声音。苏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火光跳跃在她略带着泥尘的脸上,苏昀的眼眸微微紧缩,她怎么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吗?
“军爷?”女子小声叫她。
苏昀回过神来,忙笑着道:“哦,请问你以前去过大楚吗?”
“大楚?”女子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她随即道,“军爷是大梁人,怎会这样称呼西楚?”
苏昀暗叫糟糕,她一时间改不过来,只好道:“哦,我开玩笑的,我是问你以前去过长安吗?”
女子的脸色突然变了,忙摇头道:“没……民妇没去过。”
“阿昀,水开了吗?”徐仲显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女子忙道:“哦,好了,我马上给你拿出来!”
苏昀愣愣地看着她将水送出去,直到她回来,苏昀仍是呆呆立着,她下意识地回眸问:“你也叫阿昀?”
阿昀,阿昀……
她若记得没错,她初次在沧州城外的林子里见到方婳时,她就是这样叫她的。
女子不解地点头:“军爷为何这样问?”
“哦……我也认识一个姑娘,叫苏昀。”
“真的?”女子先前的防备也卸下了,笑着道,“民妇也叫苏昀,是利州人士,军爷说的那个苏姑娘是哪里人?”
日后你便是苏昀了,利州人氏,家中只有一个病重的母亲。
恍惚中,似乎谁曾对自己说了那样的话。
苏昀的脸色苍白,脱口问:“你家中曾有个病重的母亲,你认得婳贵妃?”
女子惊讶地望着她,随即才道:“您知道?您是贵妃娘娘是人吗?当初我母亲病重,我有落选了,万念俱灰之际是贵妃娘娘帮了我,她帮我逃出宫,帮我得以能回家照顾母亲,娘娘是我的大恩人啊!”
恩人?
苏昀恍恍然往后退了一步,容止锦说不知道方婳为何要他帮她做一张脸,如今她算是知道了!方婳要帮另一个人出宫,然后叫她留在宫中以别人的身份活下来!
苏昀,苏昀……
呵,她忍不住一笑,原来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名字!那她到底是谁?她是谁?
轩辕承叡骗了她,连方婳也还是在骗她!
面前女子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仍是低声道:“若非有贵妃娘娘相助,我不可能陪伴我娘到离世。后来我嫁了人,夫君虽不是达官贵人,对我却也是疼爱有加,我便每日都祈祷娘娘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如今两国交战,我和夫君没什么能帮上的,便千里迢迢从利州赶来,就是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对了,军爷,贵妃娘娘她还好吗?”
苏昀心中愤怒不已,她咬牙就往前面冲了出去。
“哎,军爷……”女子皱眉叫了她一声,她的步子没有停下,不多时便消失在夜幕中。
容止锦喝了大半杯的茶也不见苏昀回来,他不觉起身走到后面。
女子仍是在烧水,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容止锦的眼睛直了,他大步上前道:“苏丫头,你……你怎么传成这样?这面具你从哪里弄来的?”
女子睁大了眼睛道:“小侯爷!”
咦?这声音分明不是苏昀。
容止锦呆了片刻,忽而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你是……苏昀?啧,利州……我怎么早没想起来!”
女子笑着道:“您怎么来了这儿?是皇上让您来的吗?”
容止锦眼下没时间说这个,便问:“之前来这里找你说话的那个人呢?”
女子转身往后面的林子一指,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他说着说着,突然就跑了。”
“什么?”容止锦的脸色一变,“她问了你什么?”
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问我认不认得贵妃娘娘,我说认得,他后来就跑了。”
容止锦的眉头紧蹙,先去探路的士兵已经回来了,告诉容止锦前方十里也未能见皇上的踪迹。容止锦只能派了两个士兵去找苏昀,又嘱咐了徐仲显夫妇,倘若苏昀回来便要想方设法留住她。
容止锦咬着牙上马,低语道:“苏丫头又闹什么脾气!”
————
月色正浓,静谧小道上,一人策马狂奔着。
前头两间矮屋依稀可见,燕修减缓了速度,周围传来一阵细碎声响,接着闻得一人道:“还请九王爷下马!”
话落,他清晰听到长弓张开的声响……
第132章 蚀骨缠绵
6
火光瞬间照过来,燕修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有人自屋子内出来,他模糊望去,记忆中这张脸仿佛已快要忘记。
燕欢看着他的目光骤冷,她冷冷笑着道:“朕还以为皇叔对待她会像对待潋光那样,呵,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燕修跳下马背,余光瞥向四周,看来他早已被包围了,眼下要突围是绝不可能。缓缓将目光收回,重新看着面前之人,他沉声道:“婳儿呢?”
燕欢浅声笑道:“自会让你们相见,你急什么?”她冷冷使了个眼色,一侧飞速冲出两个侍卫径直押住了燕修的手臂,利索地将它们反绑住。
“这是干什么?”燕修蹙眉问纡。
燕欢淡淡道:“不拿下你,朕又怎么知道跟随你来的人不会对朕暗下杀手?”她的目光锐利,冰冷中带着几分阴鸷。
燕修却是笑道:“我没带人来。”
燕欢笑一笑没有说话,他自然会说没带人来,但她却不信。能那么缜密地把一枚棋子这样悄无声息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做梦都想着能将她从龙椅上赶下来的人,又怎会真的那么听话独自前来?眼下她虽未曾发现燕修的人,但她却仍不能掉以轻心祛。
侍卫已将燕修押上前,燕修只道:“放她走,这件事与她无关!”
燕欢冷滞一笑,低语道:“九皇叔当朕是元白,那样好骗吗?”
燕修一怔,面前之人又道:“元白根本就没死在西楚人手上吧?可惜朕想通得太晚了。”
燕修抿着唇不说话,燕欢继续道:“有一件事朕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你还活着,那当日死在皇陵外的人又是谁?朕亲眼见过尸身,简直与你一模一样。”
燕修回眸看着她,低声笑道:“自然是用了易容术。”
钱成海的脸色一变,他忙看向燕欢,只听她倏然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把止锦也拖下水吗?你以为朕会信你?”
燕修淡淡道:“你错信的人也不少了。”
话落,燕欢的脸色骤然大变,她反手抽出了侍卫身上的佩刀,倏地架在燕修的颈项上。她疾步上前,锋利的刀刃划破他的皮肤,一排血珠很快就渗了出来。
他的俊眉微蹙,燕欢冷冷道:“你以为你赢了吗?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她美丽的瞳眸里尽是怒意,连呼吸声也渐渐沉重起来。
“皇上……”钱成海在一侧小声劝她。
燕修仍是不惧地看着她,笑一笑道:“被信任的人背叛滋味不好受吧?”
“你!”燕欢握着佩刀的手指一紧,她随即冷笑道,“你放心,就是要死,朕也不会让你死得这么轻松!把他带进去,让你去见见你的婳儿,也要让你死得瞑目!”
————
“驾!驾!”
一队人马疾驰在小道上。
华年成的脸色低沉,他不放心才又去燕修的营帐看了看,竟发现他早就出去了!不必想,他也知道一定是往越州的方向去了,也许那个梁兵来传的话根本就不是燕修说的那样!是他大意了!
也不知行了多久,突然听见身后的侍卫大声道:“华先生,那边有人!”
华年成凝神顺着侍卫手指的方向瞧去,昏暗的林子里,的确似乎有一个人,没有火把,会是谁?
难道是王爷?
华年成的脸色大变,忙道:“快,上前去看看!”
————
外头的说话声已经持续了很久,方婳被绑住丢在床榻上,外头的脚步声忽而近了,她下意识地抬眸瞧去,房门被人狠狠踢开,一个人被推了进来。他踉跄往前几步,才勉强站住了步子。
屋内点着灯,男子的面容瞬间落入眼帘。
方婳的心头一跳,她几乎是本能地咬牙撑了起来。燕修怔怔望了她一眼,忙抬步朝她走去,她却往后缩了缩,红着眼睛道:“你不要过来!”
“婳儿……”他的眸中一痛,低声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她不知道,他在拿到那方丝帕时心到底有多痛,他以为那些血是她的,以为燕淇打了她。如今见她安然无恙,他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泪水弥漫而下,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看她的眼底似有担心,分明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燕修,倘若没有那么多事,她一定会很开心,开心在死前能见着他最后一面。
燕修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定定看着她,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他的眸华低垂,不经意间便落在她半挽起衣袖的光洁藕臂上。内室灯火透亮,那颗守宫砂显得愈发夺目刺眼,他看得一愣。
她悄然低头睨了一眼,徐徐开口道:“轩辕承叡给韦如曦下毒是因为他深知她喜欢皇上,可轩辕承叡不会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在我的记忆中,它似乎一直这样艳丽耀眼。”她略微一顿,话语更是轻柔下去,“师叔,是你做的吗?”
自燕欢告诉她韦如曦身上带着和她一样的毒时她便怀疑了,不会是轩辕承叡,燕修既然与轩辕承叡,他能拿到便也不是稀奇的事了。
世间万物似乎也在那一瞬间安静了下去,也不知隔了多久,那道声音才缓缓地响起:“是。”
她已早早猜中,却在听到他亲口承认时,心痛弥漫。
方婳悄然别开脸,不想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暗自深吸了口气,她才又道:“告诉我。”
既是问了,那便问个彻底,反正是要死了,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去了地下,也要告诉阎王,下辈子不要再和他相遇!
燕修呆立在她面前,俊颜早已失尽了血色,他的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终是开口道:“凝娇露。”
凝娇露!
方婳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多少年了,白马寺的一切仍像是昨天发生的一般,时常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日,他轻笑着告诉她,他有一样东西要给她。他说擦了凝娇露,手就不会再粗糙,还特意嘱咐了她要藏好,别让刘妈看见。
她觉得自己得了一样宝贝,她曾是那样高兴,以至于他要元白替她干活的时候她还怕要把凝娇露给元白呢!眼泪“啪”地滚落在衣裙上,她自嘲地笑:“所以你教我那么多东西,根本不是为了帮我嫁给袁逸礼,你一开始就想利用我,像我吸引皇上的目光……是不是?”自后三个字,她拼命地咬紧了牙关才吐出来。
燕修没有再往前,浓黑的睫毛遮挡住了眼眸,他轻声道:“是,那时的你还小,很单纯。还记得方娬抢走袁逸礼的那一日,你哭着说是你的东西谁也抢不走,那时我便知道,你能为我所用。”
方婳的双肩颤抖不已,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后来方娬要入宫,你二娘再想你嫁给袁逸礼,我便知道依你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施舍的。而我能给你方家人无法给你的温暖,届时你势必会回来白马寺,所以我故意不认你,你那样好胜争强,最后一定会选择入宫。”
真相被他一点一点说出来,方婳的心早已痛得麻木,那一瞬间眼泪竟也再流不出来,她的脸上带着可疑的笑容,浅声道:“你果然很了解我,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
当初她选择入宫,就是为了赌一口气!
只可惜,她太过稚嫩,完全不知道自己早早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嘴唇被咬破了,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却仍笑得出来,低低开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