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停住了脚步,站在院门口不敢前进。他侧身避让了鲁郤姬的行礼,淡淡的说:“你不该在这里,我家中不该有郤氏的人出没。”
鲁郤姬深深鞠了一躬,坦然的说“昔日三郤面对国君的步步紧逼,商量着进行反击,但郤温子(郤至)却不愿对国君动手,致使有后来的三郤之难,郤温子退下来后说:若有一天,郤氏遭遇大难,能保全郤氏孤儿的,或许只有赵武子了。果然被他料中了。
当年我带着郤犨的两个孩子想前往鲁国避难,可惜所托非人,致使两个孩子蒙难。倒是郤温子的孩子留在国内,被赵武子一句话而拯救。国中都流传着你责问史官的话,国君对付三郤没错,但三郤纵有罪,也该经过司法审判,其罪也不至于剥夺领地,没想到国君却用这种极端手段灭了一个家族。
妾身为郤氏未亡人,当日你我商谈后,赵氏慷慨,把香町许给我这个未亡人居住,但我没想到赵氏履行承诺如此之快,如今郤温已经回到了自家领地,但我却不愿继续依靠郤氏生存,故此先来恳谢赵武子活郤氏之恩,后求武子继续允许我居住于香町。”
赵武依旧侧着身,他冷着脸,淡淡的说:“你我相互约定,只是一样交易而已,你履行了合约,香町可以继续由你管理,而不是郤氏居住。当日三郤挥兵攻灭了赵氏的时候,心中可有半点慈悲?郤至他凭什么认为郤氏遭难,我这名赵氏孤儿心中还有慈悲?你错了,我的慈悲不是针对三郤,而是针对法理。”停了一下,赵武很快又说:“我有点奇怪,你是郤犨的妻子,却不为郤犨的子孙求情,怎么偏偏对郤至的话如此记忆深刻?”
鲁郤姬拜倒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听到赵武最后的问话,她抬起头来,答:“妾身是郤氏未亡人,如今郤氏只存郤温子一脉,妾身不为郤温子说话,你让妾身为谁开口?”
赵武点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说吧,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
智姬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赵武审问鲁郤姬,单姑娘因为自己队伍里的人被人如此严厉的询问,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扭了扭身子,准备开口解释,却听鲁郤姬回答:“国中卿大夫都说武子聪慧,果然如此。妾身两嫁之人,再也无心寻找凡夫俗子了此终生,只是前不久妾身遇到了郑贾,智姑娘应该知道这名郑贾,他现在叫做齐贾。”
智姬悚然动容,她收起冷笑,表情庄重的冲鲁郤姬鞠了个躬,询问:“可是那个曾想搭救父亲的郑贾?”鲁郤姬点头:“没错。”
昔日,邲之战中,荀罃(智罃)被俘,在楚国被囚九年。在漫漫的铁窗生涯里,智罃也从来没有破灭了自己回国的希望。就在他父亲用楚国战俘意图交换回自己儿子的前夕,有一个郑国商人就已经在图谋营救荀罃的事宜,打算以经商为掩护,把他装进大皮囊(褚)中,运出楚国。
这个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荀罃就因交换战俘而获释了。这年冬天,郑贾来到晋国,荀罃百般善待,就象他真的救出了自己一般。这位郑贾倒是很清醒:“您回国并不是我的功劳,怎么敢接受这样的待遇?我是个小人(指地位),不能这样欺罔君子!”商人也不再呆在晋国,干脆到齐国经商去了。
《左传》与《春秋》中记述了这段历史,写历史的人异口同声的称赞这一事件中两个当事人都是君子,荀罃被囚九年不忘故国,对帮助自己的人感恩不尽,哪怕对方只是有施恩的意图,却没有实现。而那位郑贾更是君子,他不把别人的功劳当作自己的功劳而沾沾自喜,是一个严格自律的人。
智家在此后一直想报答这位郑商,可惜郑商再没有出现,他似乎已经在齐国定居下来,生意做得很不错,从此再也没有与晋国商人联系。然而,历史在这一刻出了岔子。
鲁郤姬盈盈拜谢,继续说:“原本郑贾不想来晋国,担心别人酬恩,自己做了‘贪天之功’的事,但最近赵氏的纺织业大大冲击了齐国的布匹市场,郑贾进了一批货物,却因无法及时销售出去,亏了大本钱,他便派人前来晋国,想着或许能以普通商人的身份,从晋国购买一批布匹。可是布匹唯赵氏生产,我听说今年的产量已经销售出去,如此一来,郑贾未免要坐困愁城。妾身现在不以郑贾的恩情请武子开恩,还请武子看在单姑娘的份上施予援手。”
智罃这段往事赵武也知道,每每回忆起这件事,赵武都在感慨,像智罃这样对于小打小闹的财产收益都看在眼里的人,他怎么就不贪国家的大便宜,他怎么就对自己承受的小恩惠念念不忘,时时想着报答。
赵武止住了鲁郤姬的话:“没关系,今年秋季的产量虽然已经全部卖出去,但现在就是春季,我可以为你额外安排生产,我替你安排两千人开工,产量全部归郑贾所有,怎么样?”
鲁郤姬强调:“应该说归我所有。”鲁郤姬格外强调这句话,是在表明郑贾不是用恩惠要挟别人的人,要挟别人的是她鲁郤姬。
在这里,双方谈论的布匹其实就是棉花。经过两年的复播,赵武试着在甲氏大面积种植棉花。棉花纺出的布要比葛麻细腻,而赵武为了推广棉布,价格定的只比葛麻高一点,但即使这样,大量上市的棉花依旧狠狠的冲击了春秋时代的纺织市场,大量种植葛麻的农户濒于破产,而纺织工人的产品也出现滞销局面。郑贾原本可以逍遥的在齐国做他的大商人,因为棉布的出现,也成了这场技术变革的牺牲品。
智姬殷勤。赵武许诺的东西,她感觉到分量还不够,赶紧殷勤的鞠了个躬,插话:“我赵氏今年新生产出了夹钢铁剑、板式铜铠甲,还有弩弓。。。。。。。”
赵武打断智姬的话:“女人家不要乱开口,齐国早晚要与我们一战,军械武器不能销往齐国。”
第七十章 春秋女间谍
智姬马上补充:“那还有珠宝、绒布、皮革、香料,我赵氏现在有的东西,你尽管开口,我们按市价卖给郑贾,如何?”
赵城的大宗紧俏商品都采用了类似后世的总代理制,所有的商品按产量划分份额,由各国各地总代理全部包销,这也就是智姬所说“今年秋季的棉花份额已经销售出去”的原因。但因为赵氏产业发展迅猛,加上赵城采用了自由开放的市场,所以也有一些个人独立生产的零散货物。这些个人生产的商品数量不大,平时一般在市场销售,所以,很有一些商人愿意待在赵城,搜罗这些零散商品向本国发运。不过,智姬在这里说的显然不是零散商品。
对此,鲁郤姬再鞠一躬,拒绝说:“智夫人无需如此坏了规矩,郑贾不愿意挟恩求报,你如此开个特例,破坏了商业规矩,会让郑贾很不安的。”
赵武奇怪的看着智姬,这位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婆娘难得如此大方一次,赵武有心成全,他插嘴说:“我刚从战场上回来,来的时候顺便在卫国、宋国买了一些女奴,准备让领地内的单身汉成亲。我打算将这些女奴组织起来,建立我家的第三座纺织厂。那么就会多出一些商品份额来,你鲁郤姬对我家单姑娘有恩,我不为郤氏,只为你划出一部分份额来,也是理所应当。”
鲁郤姬笑意盈盈:“武子盛情,倒让小女子非常感动。但小女拿上这些份额干什么?没有贵人的庇护,我一个小女子怎能挨家推销商品。不如把这些商品划出一部分来给(鲁国的)孟献子(正卿)。鲁国地处齐国与晋国中央,正好帮郑贾储藏转运货物。不过,这一切却依然要用小女的名义,武子明白吗?”
赵武悚然而惊,这才是鲁郤姬最终的目的,遮遮掩掩这么久,鲁郤姬绕了一个大圈子,借助郑贾说话,现在终于图穷匕现了。
士燮临死前曾说过:晋国的霸业越是稳固,附属国攀附的大臣越多,晋国的内斗越厉害。鲁郤姬刚才的表态就是鲁国的攀附。鲁国以前是三郤负责外交的,三郤倒台后,鲁国在晋国内部缺少一位强有力的支持者。现在他们看上了赵武,所以通过鲁郤姬前来沟通、试探。
来试探的人怎会不是鲁郤姬,非她莫属!别看鲁郤姬一副为了国家作出牺牲的态度,但她的父亲是鲁国大夫,当初嫁给三郤,鲁国未尝不是将这种婚姻当作一个间谍使命。没错,她就是鲁国外交的联系人,专门负责沟通联络鲁国与晋国的秘密外交。
虽然鲁国很对不起她,但现在鲁郤姬该投奔谁?她又能投奔谁………三郤的流浪武士以投入赵氏的代价,换取国君归还郤至旧有领地“温”,所以现在的郤温氏,或者称温氏,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领主武装”,空守着一个贵族名声面对满国的仇敌。鲁郤姬还能依靠温氏吗?她敢依靠全国皆仇的温氏吗?温氏不可倚靠,那么鲁郤姬凭什么敢单身返回晋国?她依靠谁而有恃无恐?这就是答案。
赵武慢慢地回答:“你可以继续居住在香町,孟献子可以替你接收货物,我答应你了。”赵武的话,等于同意做鲁国的外交代理人,这个代理人不是免费的。
如此一来,加上他私下里接收的三郤精兵,以及成为鲁国的外交代理人,赵武等于全盘接收了三郤产业中利润最丰厚的优质资产,虽然他不曾瓜分一片三郤的领地。这一切都在静悄悄中完成。
搞秘密外交的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人,赵武虽然没有一个字的肯定表态,鲁郤姬已经明白了赵武的意思,她盈盈一拜,话里有话的说:“武子仁厚,肯收容我这个昔日仇家之妻,还帮助昔日仇敌重新回到贵族行列,古之贤人所谓‘以德报怨’也不过如此,小女今日算是看到了传说中的仁人了。不过,今日也是小女最后一次以郤氏遗孀的名义登门,今后我就是仰仗赵氏生存的人了,妾身日夜扫榻等候,希望武子能够有暇光临。”
赵武一字一顿回答:“我会的,但我希望,今后不再家中见到你。”这实际上是说:有事我去找你,但禁止你踏上我家门槛。
智姬对这句话很满意,等鲁郤姬走后,智姬还在琢磨着如何回报郑贾,低声在哪里嘀咕:“这女子一身狐臊气,难怪当初多才多艺的郤犨被她迷惑,夫主不让她登门才对。但郑贾的事情,我还是要替父亲报答的,该怎么做呢?”
荀姬事不关己,比较清醒,她咯咯笑着说:“夫主虽然与三郤有仇,但夫主肯单独划给鲁郤姬一块份额,想必郤温子的后人也安如泰山了。”
什么叫“一石二鸟”,鲁郤姬这行为就是“一石二鸟”嗯,也许是“一块石头打中好几只鸟”。鲁郤姬用针对单姑娘的恩情要求回报,又扯上郑贾这件事迫使赵武不得不做出回应,如此一来,赵武表面上给鲁郤姬单独划分市场份额这件事,背后又有了晋国第二正卿、副元帅、第二执政智罃的影子。而后,鲁郤姬又以郑贾的代理人出现,赵武与荀罃表面上是因为报答郑贾出面与鲁郤姬交往,并支持她的商业往来。这种弯弯绕的纠缠法彻底掩盖了鲁郤姬真实目的,同时也让人很摸不着头脑,不敢再对三郤、不敢代表三郤残余势力的鲁郤姬下手。
同时,明面上赵武荀罃是为了报恩,一切的外交交易都掩盖在你来我往的正常货物运输上,无论在道德上还是正义上都站得住脚,现任国君悼公即使竭力要消除国内的外国外交代理人现象,似乎也找不见赵武的半分错处。而这样一来,郤温氏安如泰山,郑贾得到商业机会,赵武接收了三郤外交成果无人察觉。连智姬、荀姬也只看到表面,没人注意其中隐藏的内容。
赵武真诚地摇了摇头,一脸憨厚的说:“我终究还是用仁德回报了仇人,你们说我做的这事是什么事?天底下还能找见我这么宽厚的人吗?”
智姬还没有回答,单姑娘在一旁响亮的回答:“仁也!我看中的男人果然是盖世大英雄,我的眼光真不错啊!幸好我当初没有犹豫。”
赵武摆了摆手,一边向屋子走去,一边郁闷的回答:“这算什么仁义?没准别人会以为我好欺负,随便欺负一下不仅不会惹来报复,反而会得到报酬,这都是什么事?”
前院的卧室门口,赵巧人眉开眼笑的抱着孩子迎在门口,她抱的是赵午,嫡子赵成被另一位宫女抱着。
春天里风大,孩子没有在院门口迎接,瞧那架势,也就赵武刚到门口的时候,女人们将孩子抱出屋里,在门口迎接。
赵武捏了捏两个小孩的脸蛋,这才想起自己的新收获,他转身对智姬说:“忘了告诉你,国君把霍城转封给我了,从今后,我算正式有了三块领地,可惜只有两个孩子。”
智姬一听,眉开眼笑:“夫主,我等已经结束了哺乳,今后当为夫主生下更多的孩子,夫主也要多领回一些封地来,否则孩子多了不够分。”
春秋时代没有乳母,孩子的哺乳期达到了漫长的两年,智姬她们还没有到结束哺乳的时间,但也许是单姑娘的到来,让她们感到了威胁,所以提早结束了哺乳。
赵武想通了智姬的用意,他转身招呼单姑娘一同来到桌子边:“来,坐,我家吃饭的规矩不同于外人,都在桌子上坐着。”这顿饭吃的其乐融融,赵武满载而归,身心也格外放松。
第二天,赵武颁布了奖励措施,许多有功劳的武士获得了霍城之处新的耕地,这使得赵氏在列国当中,第一个把分封制延伸到了武士阶层。
当然,武士们获得的新封地还仅仅停留在纸上,不过经过甲氏开荒,武士们也认可这种“纸上的耕地”。他们趁着春耕季节没过,抢先筹划起自己封地的经营。不少武士向家族递交申请,要求领取相应的农具,而后他们成群结队赶去修城,在晋国最大的奴隶市场豪气的批量购买奴隶。再然后,不等赵武正式接收新领地,他们便自发组织起浩浩荡荡的垦殖大军,预先前往霍城之北屯垦。
三月,士弱带来了国君的转封文件,并亲自陪同赵武前往霍城接收领地。
士弱是士氏宗子(正宗继承人),他与范匄同辈。其叔叔士燮是范匄的父亲。其中,士燮别出为范氏,士鲂别出为彘氏,士弱这一支则继承了士氏的家名,成为晋国世袭法官(士师),所以,他是正宗的“士师”后代。
士燮是谦谦君子,他教导出来的孩子士匄虽然强横霸道,但性格中却是魏相一类的人,既文采斐然,又智慧卓著,而士弱身上武人的习气却非常浓厚,一路上,这名大法官从不肯脱下他的铠甲,他中规中矩的坐在自己的战车上,一举一动完全符合贵族礼仪。
赵武没有乘坐战车,他带着五百骑兵,两千持戟步兵、两千弓兵随行。赵武的战马走得并不快,为了跟上战车的速度,他还特地放慢了骑兵的速度,这速度恰好让步兵不紧不慢的跟上队伍。
“弱子知道么?以前戎人经常来赵地骚扰,这霍城附近山地崎岖,战车难以奔驰,所以清剿戎人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为此,赵城不得不将追剿主力改成骑卒,这才取得了对付戎人的胜利”,赵武在战马上俯身向士弱解释。
士弱神态轻松,他翻了个白眼:“武子,赵氏的战车兵改成骑卒,是你的功劳;但晋国放弃战车作为追剿戎人的主力部队,却不是你的功劳,那是魏锜的功劳。当初是魏锜劝解国君放弃战车的时候,士兵都不愿离开战车作战,魏锜执行军法,杀了五十多名旅贲,这才完成了那次军事变革。”
赵武做出一脸无辜样:“弱子知道这事啊!那你怎么前往霍城,还非要乘坐战车?”
士弱撇撇嘴:“我这不是不愿抢你赵氏的风头吗?你赵氏单骑走马的功夫,我士氏学不来。再说,让我这名大法官像个狼狈的旅人一样单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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