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田完的目光在帽子上稍作停留,他马上得意洋洋的扬起帽子,炫耀说:“这顶绿帽子是崔杼的,没想到吧!这是崔杼夫人棠姜亲手交给我的。”
由此,中国多了一个新词:“绿帽子”。
田完吃了一惊,但他不敢评价崔杼的事,赶紧把手里的宝剑呈献给齐庄公,恳切的说:“君上,我家的旁支田光从晋国辗转购买了一柄赵氏骑兵剑,请君上欣赏。”
齐庄公愣了一下,他缓缓的接过田完献上的宝剑,开心的说:“我被囚禁于赵氏的时候,曾经看过赵氏的骑兵剑,早听说这宝剑非常锋利,可赵氏对这类武器控制的很严,没想到你能搞到一柄。”
春秋时代,佩剑是身份的象征,就像千年后西洋人手中的权杖一样,那是一种贵族的标志。大多数春秋人出门可以不穿袍子,但绝不会忘记佩戴宝剑。故此,在一般情况下,没人把这种类似权杖的佩剑轻易转让出去,更何况是一柄新式宝剑。
齐庄公曾亲眼目睹过赵氏武器的锋利,但他却没机会近前欣赏,这次终于能一睹赵氏宝剑的秘密。齐庄公兴趣盎然的从鞘中抽出剑来,随手舞动着,内行的评价说:“不错不错,剑柄枕器分量大小合适,使得整柄剑挥动起来,剑刃轻若无物,这剑身弯曲的弧度也恰好。既然是骑兵剑,大约在马上挥砍起来,更加方便。只是不知道这剑的锋利状况……来人,拿几柄宫中藏剑来。”
不一会儿,侍从们拿过几柄宫中藏剑;不一会儿,地上多了几柄被砍断的青铜名剑。
齐庄公叹了口气:“你送这柄剑给我,大约是想让我对晋军知难而退吧!可是现在我大军已经集结好了,不能不出发了。”
田完小心翼翼的回答:“赵武子擅长突击,如今他的主力虽然被吸引到帝丘,但我听说,他攻击卫国西郊,没有抵抗者。整个军事攻击行动,到现在晋国联军还没有出现大伤亡。所以赵武子兵力虽少,君上还需小心应对。”
齐庄公挥了挥宝剑,回答:“你放心,我打算从卫国南部越境,首先攻击卫国朝歌。卫国现在一团乱麻,我齐国军队是友军,卫人不会提防我取朝歌的物资。补充之后,在朝歌附近渡过黄河,目标直指晋国旧都绛城。朝歌会给我提供足够的粮食,我带领大军穿越太行山潜行,不会有危险的。”
田完悄悄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劝了,如今鲁国、郑国的军队都到了帝丘城下,卫国一片混乱,从卫国南部攻击,赵武恐怕来不及调兵堵截……确实是一个偷袭的好办法。”
齐庄公微微一笑:“没错,晋国的军队不在南就在北,他们的腰部正好空虚,我从中快速突击,定能打晋国一个措不及手。嘿嘿!赵武子不是擅长突击么,这次,就让我来突击一下他。”于是,齐庄公悄悄出兵了。
此刻,帝丘城下,心急的宁喜没有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便匆匆忙忙的带着卫献公,连夜打着灯笼赶到赵武军中。赵武拒绝接见他们,卫国君臣在黑暗中等了许久,女齐打着灯笼,带着一队武士赶过来,大呼:“宁喜、北宫遗何在?”宁喜、北宫遗颤声答应,女齐把在赵武那受的气全部撒了出来,暴跳如雷的说:“寡君有令,拘执宁喜和北宫遗。”
卫献公看着武士将他身边两个大臣拿下,他这才感到害怕,站在那里开始发抖。晋国武士们将此二人拘执之后,女齐转向卫献公,宣布:“寡君有令,拘捕卫公。”
“拘执”跟“拘捕”是两个不同概念的词。“捕”字意味着要进行审判,而不带“捕”字的“拘执”,意味着对此二人的罪行已经宣判了,无需再进行审判。当然,他们也没有进行申辩的机会。
公孙丁听到这命令,立刻跳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国小无英雄
然而公孙丁跳起来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霸主国拘执、拘捕别国国君与正卿,那是在行使自己的霸权,公孙丁能干涉吗?如果他不干涉,他又怎么履行自己保护卫献公的承诺?
这时,女齐早已发现公孙丁的动作,他斜眼望着公孙丁,不屑一顾的问:“你就是那位“北方第一箭手”公孙丁?”公孙丁茫然地点点头,女齐身边立刻涌出大堆人手,其中也有公孙丁的徒弟、赵氏家臣卫敏。卫敏苦笑着向公孙丁拱手打招呼:“师傅,放下弓吧!时代不同了,即使天神,凭一己之力,又怎能与这么多弩弓抗衡?”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公孙丁已将弓箭拿在了手上,这也是身为出色弓手的下意识,见到危险来临而不自觉采取了戒备姿态。
女齐身边涌出的人,个个手持一张弩弓,弩弓上锋寒的箭矢瞄准这位“北方第一箭手”。站在公孙丁的弓箭面前,女齐神态自若的面对这位与养由基齐名的神射手,悠然地说:“听说你平生没射过几箭,唯一射死的人就是贵国执政的第三子孙襄……哈!小国寡民,怎配拥有一个“第一射手”。平生仅杀过一人,竟然享有如此名声?嘿,孙林父已来投诉,副帅下令:拘捕公孙丁。”
女齐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但他这时却显得咄咄逼人,卫敏马上明白了女齐的意思,立刻阻止:“大夫,不能啊……”
女齐的命令已脱口而出:“射!”蹦蹦蹦,周围一片弩弓的发射声,“北方第一名箭”身上插满了短小的弩矢,他喉头上一只弩矢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咯咯的声响,但他竭力屹立着,手指指向女齐。
女齐不理睬公孙丁,转而对卫敏解释:“这是你的家主下达的命令。他说:即为寇仇,当不共戴天。我同意了,卫国既然挑衅了我晋国,就不能允许卫国存在这样一个猛将。所以,我按照副帅的要求:若公孙丁不放下弓箭,那就是他有攻击企图,对于这样的名将不能松懈,我方当立即击杀。”
赵武的意思是:小国寡民,不配拥有天下数得着的猛将。原本这个小国国力微弱,会乖乖地跟在强国后面打工,狐假虎威的,也不见得委屈自己。但因为他忽然拥有了一件强力武器,或许会生出不自量力的企图,这不仅对强国是一种危害,对小国本身也是一种灾难……
女齐做事喜欢从大义方面考虑,赵武的劝说如果只谈孙林父与公孙丁的仇怨,女齐不会答应。但赵武说的如此堂皇,女齐一琢磨:呀!是这个道理啊!为了社会和谐,为了晋国的霸业稳定,公孙丁必须死。所以他出面撩拨公孙丁,并借机扑杀了这位“北方第一神箭。”
人都说:弱国无外交。实际上:弱国还需“无英豪”。弱小的国家环境,不允许“名将”或者“英雄”生存下去,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成为“悲剧人物”。
这点,似乎卫献公也觉悟了。他被女齐当场“拘捕”还没来得及离开,公孙丁飞溅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身上。卫献公嘴唇蠕动几下,对屹立不倒的公孙丁开口说:“寡人此去新田,由伯国(霸主国)沿途保护,师保请放心去吧!”卫献公解除了公孙丁的承诺,还好,他没有出卖公孙丁,只是承认了公孙丁的坚持毫无意义。公孙丁倒下去了,眼中满是不甘心。
卫敏看着不肯承担半点责任的卫献公,也满是不甘心。稍停,他叹了口气,冲公孙丁的尸骸鞠躬:“师傅,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肯留在卫国了吧?若我留下来,恐怕今日当与师傅并列!”卫敏的意思是:卫献公这个不肯承担半点责任的家伙不值得效劳;卫国国小,容不得英雄豪杰。
说罢,卫敏转身向女齐恳求:“大夫,恳请你允许我收葬师傅。”女齐淡淡的回答:“不要问我,也不要问你家主……副帅已经答应把公孙丁交给孙林父了!”
孙林父的身影闪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围着公孙丁尸骸转了几圈,随口回应卫敏:“待我用他的尸骸祭奠我儿后,许你收葬……你放心,我终究是卫国公孙,也敬公孙丁是卫国数一数二的豪杰,不会侮辱损伤他的尸骸……”
这年冬天,属于史书记载中罕见的温暖气候,整个冬天,北方的鲁国没有出现一丝冰冻。整个春秋六百年,也唯有三次类似“鲁国无冰”的记载。第二年,天下大旱。
春二月,卫献公开城向晋军投降后,被女齐拘捕。随后,为了惩罚卫献公屠杀三百晋卒的罪行,赵武逼迫卫国打开国都城门,从国都搜刮卫国国人九百家,分给晋国阵亡三百卒遗属每户三家奴仆,而后割取卫国国都帝丘以西一千里土地作为惩罚。新获取的土地当中,其中五百亩赠送给孙林父,以奖赏他对晋国的忠诚。而三百名阵亡晋国士兵每家分得一里之地,做为他们的战争抚恤。最后剩下的二百里,赵武收归自己囊中,用于奖赏在这次出战中奋勇作战的家族武士及附庸。
这还没完,赵武继续割取了卫国南郊的土地,用于奖赏鲁国与宋国。而协同参战的郑国与曹国则各自获得了两百户奴隶的补偿……经此一役,卫国的国土面积缩减了五分之三,人口也大大降低了,原先的二等强国,沦落到三流小国的末梢,今后他们只能在四流国家里称雄了。
这次,也是赵武首次以负责人的姿态处理国际交往,而他首次的出手,便彻底抛弃了春秋以来一直奉行的外交礼法,露出了赤裸裸的领土野心。占领土地,接管政权,重新收拢百姓的人心,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虽然国内遭遇入侵,齐军主力动向不明,但赵武没着急着回军救援。元帅范匄不急,他忙于内斗。正在进行对外战争的赵武,自然有大把的理由处理卫国的善后事宜。
在齐策的主持下,晋国一方面大力宣扬卫献公做事不地道,一方面宣布队对卫国的合法惩罚,同时还竭力的宣扬身为晋国人的好处……这一些活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赵武这里手忙脚乱的处理战后事宜,一边命令自己的领地戒备,全力搜寻齐国军队的下落。
三月,驻扎在帝丘的大军依然在忙着搜刮战利品。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刚刚进入初夏的天气有点闷热,眼见得一场千年未遇的大旱灾即将席卷整个中原大地,赵武眯着眼睛,手遮在眼跟前,感受着初夏的阳光,懒洋洋的挥手:“行刑吧!”
这次受刑的是一百三十家卫国贵族。在孙林父的引导下,大多数卫国贵族愿意向晋国效忠。但也有一些固执的人,坚持春秋礼法,拒绝向晋君投效。他们以为赵武会遵守春秋礼节,顶多把他们斥骂一顿,没想到赵武没有骂他们一句,他只是举起了屠刀。一次屠杀一百多家贵族,这在春秋没有先例。当然了,屠杀他们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们拒绝向晋国君主效忠,那样做在春秋来说过于无耻,所以这些人死亡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最初,赵武给出的理由还堂堂正正,比如说是协助卫国新君主屠杀旧君主,参与攻击晋国的行动;引诱卫国新君(卫献公)不学好,祸乱卫国国政等等。等到最后,赵武实在想不出理由,干脆不想了,类似在马路上倒垃圾(刑扬灰弃于街上者)这样的借口都拿出来了,这让在场的鲁国人很不好意思。但他们在这次战争中获得的收益最大,所以鲁国人干脆屏蔽了对赵武不好的敏感信息,只是简单的记述赵武攻克帝丘,拘执卫国国君。这就是《春秋》。
魏舒打着哆嗦,看着卫国贵族一个个步伐稳重地走向断头台。忽然,一名卫国贵族吟诵起《诗经。小雅。正月》,稍停,另一名贵族用低沉的嗓门应和着,继而,所有判处死刑的卫国贵族相继跟着唱起:“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春秋时所说的“正月”指的是正阳之月,亦即夏历四月,这首诗正适合当前节令。
鼓声沉闷,卫国贵族们踏着鼓点,吟唱着这首诗歌,四步一拍,神情悲壮的涌上断头台。身材高大的晋国武士指挥卫国贵族跪下,将头枕在木墩上。卫国贵族遵命跪下,将头侧着贴放在斧凿纵横的木墩上,嘴里还轻轻吟唱着,仿佛母亲在吟诵摇篮曲,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巨斧挥下,歌声嘎然而止。这个人的歌声停止了,整个贵族队列依然在肃穆的唱着歌。行刑场上,四周警戒的晋国士兵像泥雕木塑一般竖立不动。阅兵场上,一个旅的晋国劲卒披盔挂甲,随时准备弹压卫国贵族的暴动。
风呜呜的响,歌声轻声回荡。
行刑台设立在一座土台上,在晋国士兵的押解下,卫国贵族们排成一列横队,依次登台受刑。场地上除了卫国人的歌声,只能听到行刑官单调乏味的喊声,他在喊:“下一个”。若干年后,这声单调的喊声成了所有观看行刑的卫国贵族的噩梦,他们常常被这句话从梦里吓醒,而后在漫漫长夜中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合上双眼。观看行刑的除了卫国归顺的贵族,就是参战的列国将领,那一声声单调乏味的“下一个”也成了列国联军的噩梦。当然,连晋国本国的将领脸色也很不好。
魏舒打着哆嗦,轻声叹息:“可惜了公孙丁,一箭未发,竟然被处死,可惜了如此多的贵族……杀得太多了。”
赵武用手遮住了眼,轻轻的说:“这也许是小国寡民的悲哀。任谁都有权发动战争,结束战争却必须有胜利者的许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因此而来的后果。卫国是我们的盟国,多年以来就是我们的坚定盟友。这场战争不是由我们挑起的,既然我晋国人流了血,三百名晋国戎卒在没有宣战的情况下,遭到了悍然攻击,那么,攻击者就必须流十倍的血,才能让天下人知道:霸主的血不会白流,如果你想流霸主的血,那就必须流十倍的血来偿还。”
歌声依旧在响彻,这首歌翻泽成现代语言,就是:“四月时节繁霜降,霜降失时心忧伤。民心已乱谣言起,谣言传播遍四方。独我一人愁当世,忧思不去萦绕长。可怜担惊又受怕,忧思成疾病难当。父母生我不逢时,为何令我遭祸殃?苦难不早也不晚,此时恰落我头上。好话既都嘴里说,坏话也全口中讲。忧心仲仲不合时,因此受辱遭中伤。郁郁不乐心里忧,想我没福能消受。平民百姓无罪过,也成奴仆居末流。可悲我们若亡国,利禄功名哪里求?看那乌鸦将止息,飞落谁家屋檐头。”
宋军统帅、左师向戎叹了口气,勉强说:“卫国国君顽劣不堪,可怜卫国百姓何辜,竟然受到这样的牵连。”
赵武突然笑了:“宋国一向是友谊之国,怎么也说起这样的糊涂话。进攻我晋国的是由卫国百姓组成的卫国部队,不是别人。卫国人既然做下这件事,他们就必须承担起全部责任。要知道,卫国这个概念既包括卫国国君,也包括卫国那些随从叛乱的贵族,当然也包括卫国的百姓,甚至卫国境内的鸡鸭鱼虾,它们也是属于卫国的。”
向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反问:“难道第二执政的怒火,也要波及卫国的鸡鸭鱼虾吗?”
鲁襄公嘴角也浮出一丝冷笑,叔孙豹赶紧插话:“左师忘了卫国作为一个整体,下面人做出的事情,卫国国君必须为此负责。同样的,卫国国君带领卫国国民一起做下的孽,卫国人人有份。”
叔孙豹解释的时候,也许怕触犯赵武的忌讳,没敢说的过于详尽。赵武自己就没那么忌讳了,他轻笑着说:“想当年赵穿杀了我国国君(晋文公),太史记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