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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他踌躇,时时一个人闭坐在内书斋中出神,为未来的事而思索。
当李隆基闭户独思的时候,通常是不许旁人打扰他的,除了有突发事件之外,侍从绝不会传报任何事;但是,这也有例外,有两个人,可以在此时去见皇帝而不会被阻,一个是已故的武惠妃,另一个是宦官:知内侍者,官左监门将军的高力士。
当李隆基尚为临淄王时,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内侍,这位身体高大强壮又勇健的内侍,还有聪明才智,他曾勤于读书,对李隆基又忠心耿耿,当年发动宫廷政变,高力士是他最得力的一个助手。
二十余年来,高力士从来不曾弄过权术,多过是非,他一切都为皇帝本身利益作打算。
现在,李隆基在书房中独思,高力士进来了。
当有外人在场时,高力士见皇帝,严谨地守礼仪,但在私室,他就相当随便,他坐下和皇帝谈话。
他关切地问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清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济。
“惠妃死后,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说。
“陛下,死者不能复生,不宜为此而自损,老奴以为,再找一个人,以天下之大,不见得会找不到陛下所钟意的人,陛下身为天子,岂可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着,起身,在书斋中来回徒步,他认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为,再找一个如武惠妃那样的人,却不容易。他说了。
于是,高力士又笑说:
“陛下,一个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下真心喜欢的,也只有武惠妃一个,不过,以天下之大,也必不会只有一个武惠妃!”高力士说了,稍思,笑说:“陛下,我看寿王妃杨氏,样子颇肖惠妃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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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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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想到在骊山见杨玉环的光景,面孔上浮现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转瞬间,他因杨玉环而想到了寿王,太子问题,这自然比找一个女人来得重要,于是,他收敛了笑容,直走到高力士面前而问:
“力士,你随我最久,我们之间,无话不可说,以你的意见,我当立谁为太子?”
“陛下对储位踌躇未决,是否担心他日相争?”
李隆基点点头说:“就是为此!”
“陛下为皇以来,天下升平,诸王无一干与政务兵事,立贤立功,无从说起,惟有依照传统方法,立储以长,谁敢复争!”高力士庄严地说出。
李隆基稍思,终于笑着点头。
在中华大国的历史上,第一继承权是长子,从帝皇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这一传宗的法则,还有嫡庶之分,母亲的身分,有时可以影响及儿子的地位。倘若妾侍先产儿子,正妻后生子,那么,正妻之子就会做嫡子而为承继人,现在,开元皇帝的儿子中,以庆王李琮的年纪最大,但李琮的母亲出身低,又早死而且无宠,李琮便早被剔出继承人之外,庆王李琮本身也明白,绝不会争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说的立场,当然不是指庆王,指的是忠王李玙。李玙的生母杨氏,系出名门,为女皇帝舅家,太尉杨知庆的女儿;她嫁李隆基为侧室,生李玙。后来李隆基当太子,为良娣,随后为皇,得妃号。李玙幼年由废后王氏抚育,杨妃早故,但她的身分,使李玙成了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
高力士的一句话,决定了大唐皇位继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宫廷史官记录下自己和高力士有关立嗣的谈话。
外廷大臣,无人知道这一决定,皇帝也不再与人商量,这是五月尽时,离开原太子李瑛之死,已有十三个多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诏令发布了——忠王李玙为太子。
这是突如其来的,大诏令宣布时,寿王李瑁并未在朝,他在寿王邸中接获报告。
他的太子梦破碎了!
他对本身安全,也感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这是现实!闻讯之后,李瑁呆若木鸡。
杨玉环在室内,闻讯出来看丈夫。
李瑁望着妻子而流下酸泪。他说:
“从今之后,我的日子会极难过了。”
杨玉环泫然与丈夫相对,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极为柔弱。
每一个女人的心理上都有着母性,此时,对着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头,她似搂住孩子般地搂抱了丈夫——现在的杨玉环又已大腹了,她嫌恶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会在不久之后诞生。
不久,寿王府的长史告进,杨玉环只得离开了丈夫,长史请寿王殿下准备着,到忠王府去道贺。
对寿王,这自然是最难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强作欢笑而去。
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开元皇帝举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布“册皇太子赦”,大赦天下。
李玙在这天移居东宫,正式成了皇太子。
寿王,一度是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寿王好像自云端中掉了下来。人们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杨洄,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来往,甚至,连他的姊姊咸宜公主也要设法回避。
那不是他们无情,而是皇家现实的残酷,每人都要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寿王李瑁努力镇慑,使自己和平时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颓丧相,连府中的仆婢也在内,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微细的事故,即使由仆婢密告,也会构成罪状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泄自己的情绪,但是,杨玉环的第二胎,在中期以后胎气不好,时常呕吐,也许这纯然是生理上的,也许,这是由于心情上的。她为丈夫的处境而担忧,因而影响了心情。
寿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实际有似愁云笼罩。
七月、八月,寿王除了循例在规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们入觐外,他不曾被父皇单独召见。从前,母亲在世之时,寿王以母亲之故,得以时常入宫,如今,他与其他的皇子一样,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见着父皇。
九月初,杨玉环诞生了第二个孩子,又是男孩。
当她怀有第一个孩子时,武惠妃曾派保母旧婢到媳妇处,这些人一直留在寿王府邸没有走。现在服侍寿王妃产下第二个男孩。
人虽如昔,但宫廷内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于说寿王失去了宫廷特权。第一个孩子诞生时,由武惠妃申报,皇帝为孙儿赐名。如今,寿王妃诞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宫廷奏报。
半个月后,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后召见了寿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诸王同时蒙召见和留在宫中陪皇帝吃午饭。寿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样,惟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并问及媳妇。
这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宴诸王时,总有武惠妃在场的,寿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者,因有武惠妃在场,气氛也比较轻松。现在,只有皇帝的赐宴,就单调和显得严肃了。
寿王只觉得闷郁,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层。自然,他也更思念母后了。
他没有将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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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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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杨玉环,对皇帝赐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满,他的第二子,赐名“伓”,杨玉环不认识这个字,问了人,才知道读“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欢这个从“人”从“不”的字。她反过来看,那是“不人”二字。
虽然如此,杨玉环对一个名字的不满只是泛泛的,产后不久,她热心于自己的肢体运动,收缩腹肌,恢复体态,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种特制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产时武惠妃所送来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担任,但爱美的杨玉环,在例行的三次之外,常常自己敷油多做一两次按摩。
这事,也被丈夫发现了,寿王自请为妻子服役。
气氛很低的寿王府,这是闺中纤巧的乐事——寿王的服役不止于为之按摩小腹,他将延伸至妻子修长的双腿——用油按摩小腹,据说为了小腹的皮肤不起皱折性的花纹,一般妇人,因生产时腹部胀大,皮肤被膨松了,收缩后会留下皱纹,大唐宫廷,不知于何时开始有此种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说,起于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别的妃子杨氏——杨氏,本为齐王李元吉的正妃,太宗皇帝谋杀了弟弟,夺取以美丽出名的弟妇,一度欲继立为皇后,为魏征竭力反对而罢。传说,杨氏入宫,为太宗皇帝生子后,采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宫人传说,此方法起于女皇帝。
总之,这是源出宫廷的,但现在已传出至诸王府和贵家了。
天生丽质的美人,有时一样需要人工加以衬托的。
秋尽冬来,皇天没有赴骊山温泉宫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温泉宫,以武惠妃病而回来。今年春,皇帝以新丧惠妃而不曾赴。现在,又已十月,宫中没有宣布,看来,今年一年皇帝不会赴温泉宫了。
在寿王邸,年轻的寿王妃却向往于骊山,她冥想着去年的风光。
残年,武惠妃逝世一周年的忌辰。
寿王邸依礼有一项祭祀典礼。这天的午前,宫使到了寿王邸,颁赐祭品,以及赐寿王一套文具,赐寿王妃衣服和饰物。宫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宫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牛仙童为正六品下阶的内谒者监,平时,对诸王颁赐,习惯会由品级较低的内侍行之。出动牛仙童,无疑是由皇帝亲自遣派的;牛仙童也说明了这一点,同时,他告知寿王夫妇,所赐寿王妃衣饰,都是武惠妃旧时所有。
一年了,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这一次内侍到寿王府,对寿王的处境有很大的帮助——人们很关心皇家的小节,皇帝派遣牛仙童到寿王府邸,表示了皇帝对寿王的宠爱仍超过对一般皇子。
但对着亡母衣饰的寿王,却泣不成声,他请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饰供奉起来。
也许是由于牛仙童到寿王邸一次之故,在过年时,寿王邸比较热闹了——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武惠妃丧事已满一周年,寿王居丧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实际也等于过去了,在皇家,当皇帝生存着时,后妃死亡,子女服丧只是形式,那是怕冲克了皇帝之故。
新春,咸宜公主和驸马都尉杨洄也到了寿王府,还有,寿王的幼妹,也得到许可而来到。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宫中,新春有游宴,寿王和王妃自然参加。
于是,寿王妃又见了皇帝。
皇帝对这位媳妇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做了一件不常见的事,他将寿王妃杨玉环托给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顾——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发兵夺权之前,她为相王李旦十一个女儿中最幼的一个,只封县主,李隆基起兵夺权后,李旦先当皇帝,才赐玉真公主号,接着,李隆基夺了父亲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这位最小的女儿向皇兄自请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欢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号持盈法师,而皇帝则赐小妹法号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那是给予无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衔也照旧保持。
在朝廷和宫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权,她在长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气,许多文人受到她的接待。
皇帝把儿媳之一的杨玉环托妹妹照顾——而类似的事,以前不曾有过,她为此而感到讶异,不过皇帝很自然地说,惠妃故世了,寿王妃尚稚嫩,看来需要有一个人照顾。
于是,玉真公主注意杨玉环了,自然也发现了杨玉环的天生丽质,在皇族中,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接受了皇帝哥哥的委托,亲自去访问了一次寿王邸,又以自己的车往迎杨玉环到玉真观小叙。
这是一个开始——寿王为此而喜,他以为,父皇如此对自己的妻子,表示对自己的宠爱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会受到打击,至于未来,他不大敢想。
还有,使寿王喜悦的是:牛仙童在来过一次之后,又奉皇命来,也是颁赐武惠妃的遗物。
寿王利用这机会交好宫内有势力的内侍,当牛仙童奉命赴外地查察时,曾到寿王邸辞行,此前,他又曾以私人关系入寿王府邸一次。
寿王虽然仍有着不安,但是,眼前的情况,使他稍微定心,他相信,皇上对自己的宠爱未变,别人总不会轻易找事来相犯的。
天气转向炎热,一天午时,玉真公主迎请寿王妃到玉真观午餐小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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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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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已到玉真观两次,也算熟客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处总还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皇族中,也会有文人或者内府的官员——文学侍从。
但是,这一天午饭,客人只有杨玉环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饭之前就问了。
“今天,原本是宁王妃要来,和我玩伴,她临时说有事不能来了,我想到你,约你来,上次,你说到音乐,我也会玩几种乐器的,人多时,我们不便动手,今天只约你,饭后,我们可以自己奏弄乐器,听说,你又擅长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单独相邀的缘由。
杨玉环兴奋了,她说:
“我在家时偷偷地学过舞,婚后,寿王爷不禁我,我又跟王府乐班中人学了几支舞——原来,我喜欢胡旋,但很难找适当的人做对手,现在,我学了婆罗门舞。”
“婆罗门是很新的啊!教坊中会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从教坊师那儿学来的,那时,母后还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罗门乐谱,是凉州都督府进上的,还有舞相配,那是音乐中的巨制!”杨玉环兴致盎然地说,“这一套舞有慢有快,有繁有简,音乐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动一下,就更合我们的胃口,现在天竺的味道总是太浓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着眉目飞动的杨玉环,欣赏着,邀请她在饭后表演一下。
她们两人在一起闲谈,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进来,低声向玉真公主密报。于是,玉真公主向她说:
“玉环,有特别的客人忽然来了,你回避一下,我去出迎。”玉真公主说,在转身时,又补充道:“是皇上驾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会私行,莅临玉真观看我!”
杨玉环暗惊着,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总不大好,她思考着是否应先退,从后面走,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内起居间,那是和玉真公主的卧室相连的,但她才进入,又有侍女入内来请她。
杨玉环再到外面,在前进的左厢,她拜见皇帝。
玉真公主对她说:
“玉环,皇兄散朝后在苑中驰马,忽然想起我,来了,皇兄说要在此吃午饭,我们是一家,此地不是宫廷,你也不必回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皇帝。
大唐开元皇帝只着内苑便服,神清气朗,他向媳妇微笑,同时命她不必拘束,皇帝也强调了这是道观而不是宫廷,一切的礼制都用不着,道观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杨玉环依然有局促感,垂头而坐。
午餐似乎因于皇帝的突然到来而展缓,但延迟的时间又并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必多所准备,他表示自己有些饿,随便吃一些,不必弄许多菜。但开元皇帝又点了一种酒——皇家在武功特酿的轻甜味的麦酒。
他们进入玉真观的小餐厅,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杨玉环则分坐左右。
在入座还未上酒时,皇帝问她们两人在自己来到之前做些什么?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而杨玉环为此而窘,面颊泛红了——作为藩王正妃,热中于音乐歌舞,那是并不合适的。然而,开元皇帝却欣然而问:
“寿王妃通婆罗门曲?”
她勉强展现笑容,接应着说:
“我只学了一些,谈不上通!”
“玉环何必客气?”玉真公主接口说,“刚才你还建议要改一改曲调,说那样才合我们的胃口,看来,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乐理。”
于是,开元皇帝朗声笑着,连说很好,随后,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