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了谢阿蛮,接着说:
“阿蛮,盛王大约不会出阁,只担任一个名义,即使他在,也不能找他的。目前情势,我们不能找任何人帮助,阿蛮,我想通了,张永生前的话很对,我们不能找任何一个人……”贵妃又拨了一下弦,将琵琶交还马仙期。
“那又何必去扬州呢?”阿蛮喃喃地说。
“反正四海无家,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人们说扬一益二,刚才听了马师傅的歌,我想去扬州也好,皇上在益州,我去扬州,一西,一东,天下两大城!”贵妃说,怆然一笑——在星月之下,这一笑依然仪态万芳,但有些凄清。
这是偶然间的决定,他们沿江而行,本无目的,杨贵妃提出了一个去处,大家都同意了。
于是,马仙期和张韬光两人上岸去探听扬州的情况,作了一番准备,他们的船便再启程,顺流而下。
这一程,有了一个目的地,再加上秋气爽朗,流亡者们的心情转好了,特别是马仙期,自爱情孕生了许多灵感,他从眼前景色,配合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翻为琵琶曲,属高调小部,可以独奏,也可以和箫、觱栗等合奏。
马仙期将这一套乐曲名为“秋水长天”,用墨笔和朱笔合写在黄麻纸上,成一卷,用以献给谢阿蛮。
在宫廷中以狂侈出名的谢阿蛮,经过乱离,经过情爱上的波折,再受到人们虔诚的爱时,在感动中兴起了悲怆感,她捏住马仙期的手,低微地说:“谢谢!”随后,她合上眼皮,有如自语地说:
“仙期,以前我把日子虚度了,如今才得着——但是,往前去不知会怎样,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月,我们都可能遇着危险!”她说,泪水在眼眶中转动。
“阿蛮,在我想来,一天,一个月,一世,都一样,只要我们在一起!”马仙期在紧张中说出情话,因为他的手被她的捏住。稍顿,他再说:“只要把握现在,我们和现在同在一起,我的……秋水长天中,就有这个意思,及时……”他说得很用力,平时口才甚拙的马仙期,此刻虽然机敏了一些,但也只表达了大意。
她捧着那一卷乐谱,想马仙期所谓及时的意义,这应该和平时所谓的及时行乐不同,而是在生死之际把握着时间,意义比及时行乐进了一步,她低喟,点头,眼眶中的泪水流动着,忽然,她举一举卷,和泪哽咽而说:
“仙期,我们两人把这一卷献给贵妃。”
马仙期自然同意谢阿蛮的意见,不过,他定视着阿蛮手中那个卷子,阿蛮在说话中曾流泪,泪水滴在卷上——马仙期不欲将这一卷呈献,但没有说出。
谢阿蛮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次日,自行录出一卷呈献,同时由马仙期和谢阿蛮分别指导宫人练习,隔了一天,他们在晚饭后的长江船上,初次合奏“秋水长天”曲。
合奏,以马仙期琵琶为主,文郁的琵琶为配,谢阿蛮用方响,娟美吹箫,锦梦儿以金铃合拍。
着了女道士服的杨贵妃,在一曲既毕时悠悠地说:
“这依稀有兴庆宫的景光了——唉!”
“贵妃,当逆胡溃灭之后,贵妃终有重归南内之日!届时,我们在南内再奏秋水长天!”文郁说。
贵妃又浮现出凄清的笑容,随说:
“重归南内,那一天,大约不会有了,只是马师傅的曲子,将来不但会传入宫中,也会流传天下。”
一接触到现实,情绪就转低了,于是,谢阿蛮说:
“御前演奏,有乐无舞,太单调了,马师傅,请你奏中序散拍,我在此地试试!”
于是,谢阿蛮匆匆地换了一双鞋,在极狭小的空间,做旋回舞蹈,她在舞蹈中,时时看马仙期,她为贵妃而舞,但也为爱自己者而舞。
这是长江船上的生活,船顺流而下,风平浪静,一次所谓御前演奏,表面使大家愉快,但在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因此而沉重着,兴庆宫中的太平与欢乐的日子,几时会重来?杨贵妃说不可能再有了,那是现实。人世间的奇迹不会太多的!何况,李隆基的权力已被儿子所夺,本身又已到了高年,即使逆胡被打垮,人事只怕也会全非!侍从们想到这些,在长江船上生出的幻念,又消灭了。
但是,侍从们自另一方面发现了奇迹:经过处死而复活,再经过道路上的颠沛流离,在行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身上不但没有出现衰飒态,她消瘦了一些,而神采风韵,好像比以前更好了,以前,她浓妆,现在的她,淡妆,在素雅中现出了恬逸的美丽。
侍从们自一个熟悉的人身上发现了新鲜。
每当杨贵妃独立在船头,倚栏而望时,侍女们会私语。她们会低念许多年前李白在宫中所作的诗“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杨贵妃的确是可以当得起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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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杨贵妃外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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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船到当涂时,因为有一批兵船以及官家的货运船集中着出发,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在小港埠停了两天两夜再顺水而下,向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城扬州去。
扬州,十里长街,二十四桥,独占着东南的繁华与形胜,如今,黄河流域的战争,使得扬州更加繁华。
从洛阳、开封、陈留、荥阳一带逃出来的富贵之家,有不少居住在扬州。自东南来的漕运、贡品,也到扬州,暂时停留。其中,粮盐与布帛,由广陵副大使李成式就地分配,支持淮北及山东河南地区的军需。
扬州成了战时的后方重城,挤满了人,也有如山一般的货物双结。还有,扬州水道上,也挤满了各式的船只。
杨贵妃一行人,在到达扬州时,有新奇的喜悦,可是,又很快地陷入恐慌与惶乱中。
热闹的扬州市上,经常地有人谈马嵬坡事变,马嵬坡事件好像比失掉长安和洛阳更受人重视。而且,更有不可思议的事,人们说:在马嵬事件中,杨贵妃并未死去!
马仙期第一次听到,回来悄悄地告知谢阿蛮,没有公开,接着,谢阿蛮扮做商人妇和马仙期同行,他们又听到人们说,阿蛮紧张了,她和文郁与意儿密商,让她们两人也上岸去,到茶楼酒馆走动,设法探听消息。
文郁和意儿在流亡途中,也有了经历,懂得怎样去听取公共场所的闲言闲语,她们也带回了相同的传说。
于是,她们奏告贵妃并且举行会议,应付局面。
张韬光最紧张,他建议立刻开船走。
“韬光,扬州有了传说,别处一样会有的,离开此地,并不是好办法。”杨贵妃冷静地说,“只是,在船上是再也不能住了!我们设法找一栋屋住下,大约,不会有人找上门来,即使有人来问,我这个女道士,有正式的文书,只要不是熟识的人,料也无妨!”
她的冷静对随从们有镇定的作用。
于是,马仙期和谢阿蛮两人出动找寻房屋——到扬州之初,他们就曾找过房屋,没有觅得。现在,他们到近郊觅屋,贵妃指示,不必再讲求气派,寻常房屋,只要能容身的,就可以居住。
于是,他们找到郊外近村的一所在河边的屋宇,那是一个平常地主较大的庄院,住宅分两进,后面有栽了梅竹的小园和一块菜地,屋左是桑林,屋右是一栋住宅的废墟,越过这废墟,有三栋相连的、外形也相仿的庄院式宅第。
这样的格局,对他们很适合,而且,距扬州城约十里左右,来往亦不算不便。
他们预付了一年租金,允承自行修屋才租到的,他们雇了十二名匠人修葺,又雇用本村附近的仆妇相助。终于,结束浮家泛宅的生涯,流亡的人,暂时有了一个家。
一度因杨贵妃未死的传说而骚动不安的人,现在安定了下来,一所住宅,隔开了城市的安静生活,使数千里逃亡流徙的人情绪放松了。
这是冬天了,扬州虽然被长安人称为东南方的土地,但却和长安差不多,只是冷的时候开始较迟而已。不过,寒冬之日,扬州的热闹不减,虽然是战时,扬州也没有宵禁,夜间,也还有游河的船只往来于二十四桥间。
杨贵妃在初到扬州时,曾游过一次河,搬到乡下后,她没有再入城,她静居着,每天,由马仙期入城一次,采办用品和探听消息。
十二月尽时的一天,马仙期从扬州城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令人生出幻想的消息:在彭原的皇帝李亨,命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永王李璘回蜀侍太上皇。同时,派高适为新置的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又置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地,以李瑱为节度使。
这是一个趋向内战的局面,永王李璘的领四道节度使,为成都的皇帝李隆基所派的,李亨自立为帝,尊父亲为上皇天帝,但是,在成都的李隆基虽被迫把传国玉玺送给儿子,接受了已成事实的禅位,但他依然行使权力,希望把失去的皇权再夺回来。
李隆基派第十二个儿子李璘担任四道节度都使,赋予极大的权力,可以自己运用区内的士马甲仗、粮食财货等,又可以自行置官员及任命本区内的地方官,然后奏闻;李隆基同时任命三个儿子,广陵大都督盛王李琦,武威都督丰王李珙,领四路节度使,但这两人只是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只有李璘赴任,而且节制的地区广大,整个长江和江南都是他的辖区,还远及岭南,显然,李隆基派永王,是把天下中分了。东南归永王,西北由已称帝的李亨经营,以财富和地方幅员而言,李璘所领较大。再者,盛王的广陵大都督既不赴任,李璘在地位和声势上,也可以节制到广陵区域,那样,江淮之间,也入他的势力范围。可是,李亨已得到皇帝名号,他以皇权命李璘回蜀,又以皇权另派官员到淮南,鲜明地准备对永王用兵了。
杨贵妃对马仙期的消息感到惊异,她询问来源和可靠性。马仙期说明:派高适到淮南的诏命,今早已转到扬州,派李瑱的诏命是附件,绝不会假的。据说,已有特别人员到达,劝告和监视李成式,不可附向永王,市上已在传说,那么,诏令永王返蜀,也应该可靠的。
这是残年,刺激性的消息使得他们情绪激动,他们想象永王如胜利,大局会完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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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杨贵妃外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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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知虽然有限,但他们从权力的中心圈子里出来,对时事有一定的了解。一些些消息,就够他们忖测了。他们想象:成都的上皇天帝以永王来攻取河南地,如果永王收复了洛阳,那么,长安的胡人,会不战自乱,可能向西北方迂道而退,那么,永王可以乘机入长安,如果永王能先收复洛阳长安,上皇必能夺回失去的皇位。即使永王只收复洛阳,现在皇帝收复长安,两兄弟各有兵众和声势相当,太上皇也可以从中利用,取回皇权。
他们想:只要上皇能够得回皇权,那么,杨贵妃无疑是可以重返大内的。
希望在忽然中泛了起来,不过,没有人向杨贵妃谈到这一希望。
新年,扬州城内很热闹,住在乡下的他们,也在年初五入城一次。不过,他们入城却并不愉快;在市上见到的布告,用了至德二载的年号,那是马嵬事变后,太子领军走灵武自立为皇,连父亲的年号多用几个月都不愿意,迅速地改用自己的年号,因此,现在便是第二年了。这表现了父子之间关系恶劣。同时,扬州的要道已置兵,官府虽然封锁消息,但市上传说永王的兵已东下,新年虽热闹,人心却有些惶乱。
杨贵妃对时事从不发言,年初五入城,她购了一些灯回来,点缀这所庄院。表面上,她很恬静。
不过,永王大军东下和扬州戒备的消息,她在暗中依然关切着。她明知一个被公开处死而复活的人,不应再存希望,然而,活着的人,又有谁能不希望呢?
接着,又有关于永王旳事传来,扬州盛传:大诗人李白被永王罗致入幕府工作,李白的名气响彻南北东西,马仙期来报告,扬州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在讲李白。
杨贵妃对李白自然是熟悉的,但她依然保持缄默,随从们虽然是生死与共的至亲,但由于本身尴尬的地位,对时事总是不便发言。
她沉思,有时冒着寒风,在小河边漫步——她内心有着焦急,但又自抑着。
由于永王的大军东下,扬州城郊地区,兵马多了,但出入城尚未受到限制,只有外围地区有兵吏查诘。
他们每天有人入城,每次都是两人偕行。于是,又有消息:皇帝李亨已布置了对李璘作战,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已阻永王军东下,传说发生了战争——战争,永王的军队大胜。
扬州很紧张,但在市区依然热闹着。
接着,又有消息传到:叛反和自称大燕皇帝的安禄山,在洛阳为他的儿子所弒……
对时事长久缄默的杨贵妃,听到安禄山的死讯,终于不能自静了,她向随从们说:
“以前,我听人说,安庆绪很庸碌,他杀父自立,看来不会长久了,官军收复两京,希望大了!”
“但愿逆胡早灭!”文郁抑制自己的兴奋而说。
再接着,又有关于永王的军讯,永王大军击杀了丹徒太守阎敬之;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及广陵采访使李成式两人的部将元景曜和李承庆都向永王投降了,永王的大军长驱东下,江上有无数楼船,陆上,兵马旌旗不断。
这时,李白为永王所作的东巡歌十首,也传入了扬州。而扬州城陷在战争状态中,正式戒备了;马仙期已不能每天入城,那是怕被盘诘而露出破绽。
他们的庄院依然很平静,谢阿蛮和娟美、锦梦儿,悄悄地唱起李白所作的永王东巡歌: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这是第一首。
三川北虏乱似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是第二首。
二帝巡游俱未还,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这是第五首。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渡次扬都,战鉴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这是第七首。
杨贵妃听到了她们的低唱,一种潜在的喜悦心情使她不克自制,也随着唱出: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这是第九首。
于是,她们看着贵妃,阿蛮的琵琶则依然在奏,杨贵妃徐徐一笑,独自唱出最后的第十首: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筳,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注:永王东巡歌有十一首,但第九首为他人伪作。)
这是杨贵妃自马嵬坡被缢伤喉之后第一次真正的唱歌,她的歌喉和以前不同,声音有些沙嘶,但能够唱歌,总表示她的音带在逐渐痊愈中。谢阿蛮脱口道贺,但是,这却触起了贵妃的哀伤,她摸着颈间,没有再说话。
至于张韬光和马仙期,此时却在作战争中的应变措施,他们所在之地虽然也较偏僻,到底近城,战争一起,可能会被波及,他们在小河流交叉的村中找静避难处,他们再购入一艘小船,预备于必要时逃入小河流深处。
杨贵妃对此不发表意见,但她热烈地期望着永王大军过长江,到扬州,再北上收复河南的失地。
李隆基重登帝位,她是否可以再入宫中是无法预测的,不过,这至少会有一线希望。
她为一线希望而期待着。
在战争迫近时,马仙期不再顾及可能有的嫌疑,用了些方法,转道北面一个小镇,每天入城打听消息,有时,谢阿蛮和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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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杨贵妃外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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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马仙期回来时已日暮了,他带来一个消息:在扬州城内,他发现了户部侍郎杨暄的次妻徐氏。杨暄是杨国忠的长子,在马嵬事变中,与父俱死。至于徐氏,虽然是侍妾,但出身良家,为杨暄所特别宠爱,及杨暄的正妻病故,徐氏在家族中地位等于夫人,而且,杨暄户内早由徐氏主持